瓦霞的話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烏力楞所有人的心。從那以後,沒誰願意跟瓦霞說話。我沒有想到她是這麼的沒有廉恥,我不想讓我的安道爾和她過一輩子,這對安道爾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羅加商量,想為他們解除婚約。瓦羅加同意了。我們首先把安道爾找來,把意思跟他講了,誰知他一口否決了。安道爾說,瓦霞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愛撒謊,我把她放走了,她又會去害別的男人!就像一條狼,我知道它吃人,還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爾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也是說得最有條理、最堅決的一段話。從他那段話中,我又看見了拉吉達的影子。
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臨產的時候,我們一下子丟失了十隻馴鹿。其中有四隻鹿仔,兩隻種鹿,四隻母鹿,這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男人們分成三路,去尋找馴鹿。瓦羅加、維克特、安道爾一路;拉吉米、馬糞包和達西一路;魯尼、坤得和哈謝一路。他們離開營地後,我們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來了,他們是空著手回來的。第二天傍晚,瓦羅加這一路的人也回來了,他們臉上滿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魯尼帶領的那一路人終於趕著我們的馴鹿回來了。除了馴鹿,魯尼還帶回了三個陌生的漢族男人。有兩個跟著哈謝和坤得在地上走著,他們一高一矮。另一個則軟綿綿地趴在馴鹿身上,毫無聲息,像個死人。魯尼說,這三個人偷了馴鹿,要把它們運到山外,屠宰以後吃肉。魯尼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宰殺了一隻鹿仔吃了,所以回來的馴鹿是九隻。魯尼跟我們講述的時候,那一高一矮兩個人給我們跪下了,求我們放過他們,千萬別開槍殺了他們。他們哭著說偷我們的馴鹿,完全是饑荒鬧的。他們吃不飽,家裡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餓,他們聽說我們在山中放養馴鹿,就動了偷的念頭。瓦羅加問他們從哪裡來?做什麼的?他
們只是說從山外來的,沒工作,具體的再不肯說一個字。他們還指著趴在馴鹿身上的那個人說,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才十六歲,還沒有結婚呢!
十六歲的孩子就偷東西。他將來還有什麼出息!哈謝嘟囔著,但還是把那個趴在馴鹿身上的人抱下來,放在地上。他圓圓的臉,面色蒼白,濃濃的眉毛,閉著眼睛,嘴唇很豐厚,但嘴唇跟臉一樣,毫無血色。他看上去確實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鬍鬚淺淺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時節向陽山坡長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樣鼓著肚子。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大家以為他已死了。瓦羅加蹲下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呼吸,就讓那兩個跪著的人站起來,問他們,這孩子哪裡病了?高個說,我們宰殺了一隻鹿仔,籠了堆火,圍在一起烤鹿肉。他實在是太餓了,肉還沒熟,就撕著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圓了,他又說害渴,我把水壺遞給他,他一口氣喝乾,人就不行了。矮個的補充說,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對著一棵大樹撒了泡尿,搖晃著走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直冒虛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麼能往大樹身上撒尿呢!瓦羅加說,他一定是觸犯了山神!
坤得說,山神怪罪下來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個和矮個同時又跪下了,他們給我們磕頭,說,我們聽說你們的神仙多,所以進山以後還是加小心的,樹墩不敢坐,石頭也不敢坐,草兒都不敢折,誰知一泡尿也會澆了神仙呢!我們可不是故意的。聽說你們有巫婆,會請神,讓神饒恕他吧。我們以後哪怕是餓死,也不偷東西了!他要是死了,我們回去怎麼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柳莎抱著九月,瓦霞抱著安草兒,達吉亞娜一手拉著貝爾娜,一手拉著馬伊堪,都在圍觀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時的妮浩身子已經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亞塔珠都搭建起來了。那兩個陌生人的乞求讓她渾身顫抖起來。她一顫抖,魯尼也跟著顫抖了,他叫了一聲「天啊,我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來呢」,把貝爾娜攬進自己懷中。魯尼像風化了的岩石,貝爾娜則是躲避暴風雨的、在岩石下瑟瑟發抖的小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為了救助別人又失去自己親愛的孩子,我對那兩個人說,我們這裡沒有巫婆!這個孩子我看不是惹惱了神仙,而是吃撐著了,你們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們半隻鹿仔!他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你們想辦法摳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會沒事的!
高個說,進了肚子的東西,就像掉進了深井的東西,怎麼能撈得出來呢?
矮個說,你們有沒有什麼葯,能讓他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我們把那個少年立起來,用手指摳他的喉嚨,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嘔吐,然而他毫無反應。我們又把瀉藥給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東西排泄出來,然而這個辦法也不靈。
太陽落山了,天邊湧現出幾條橘黃的光帶,那是太陽最後的幾聲呼吸。天色已經昏暗了。這樣的天色讓我的心陣陣作痛,尼都薩滿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瓦羅加再一次試了試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來他氣息已無,該扔了。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我想他的魂魄已經散了,當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這個時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個少年的額頭上。她站起來後對魯尼說,宰一隻鹿仔,把他抬進我們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著,妮浩,你要為別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個「別人的孩子」的含義。
妮浩的眼睛濕潤了,她對我說,自己的孩子還有救,我怎麼能——。
妮浩沒有說完那句話,誰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麼。
魯尼站著不動,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貝爾娜。瓦羅加吩咐馬糞包宰只鹿仔,奉獻給瑪魯神。而他則和哈謝一起,把那個少年抬進魯尼的希楞柱里。
妮浩這次沒有讓任何人進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樣艱難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繫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誰都不知道。當鼓聲響起來的時候,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天邊曾閃現的那些橘黃色的光帶全都不見了,它們被黑夜徹底吞沒了。我們膽戰心驚地站在營地上,把魯尼和貝爾娜圍在中央,就像水環繞著中心的小島一樣。魯尼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我們也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對貝爾娜說,我聽說了,你額尼一跳神,就要死一個孩子。你怕死,為什麼不逃走呢?你真傻!貝爾娜本來就打著哆嗦,瓦霞的話讓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兒從瓦霞懷中抱過來,對她說,請你離開這裡吧!瓦霞說,我說錯什麼啦?我大聲對她說,離開吧,馬上!瓦霞嘟囔著,轉身走了。她一走,安道爾也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們聽不見妮浩的鼓聲和神衣上那些金屬飾片相碰撞時所發出的「嚓啦嚓啦」的聲音了,因為瓦霞的哭聲和罵聲把它們淹沒了。維克特過來對我們說,安道爾把瓦霞綁在一棵樹上,正用一根樺樹枝條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聲說道「該打」,我們誰也沒有過去勸阻。
瓦霞大聲哭鬧了半個小時後,她的哭聲微弱了,罵聲也微弱了。哭聲和罵聲就像陰雲,它們一旦被撥開,那月亮一樣清澈的鼓聲就顯得明亮了。鼓點是那麼的急促,可以想見妮浩跳得是多麼的激動、有力!她的身子是那麼的嬌小,又帶著個待產的孩子,她怎麼能承受得了呢!鼓聲對我們來講就像寒流中呼嘯的北風一樣,讓人冷得發抖。
月亮已經在空中了,那是半輪月亮。雖然它殘缺,但看上去很明凈。鼓聲已經停止了,看來舞蹈也停止了。貝爾娜仍然被魯尼環抱著,我們都長出一口氣。我對貝爾娜說,你聽,鼓聲不響了,你沒事了。貝爾娜「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彷彿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們安慰著貝爾娜,等待妮浩出來。然而貝爾娜的哭聲都止息了,妮浩還沒有出來。我和魯尼緊張了,我們正想進去看看妮浩怎麼樣的時候,希楞柱里傳來了她唱神歌的聲音。那歌聲讓我想起一種光來——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來吧,
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
就向著黑暗去了。
你的媽媽為你準備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為你準備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來吧。
篝火已經點燃,
吊鍋已經支上。
你不回來,
他們坐在篝火旁,
也會覺得寒冷。
你不回來,
他們守著滿鍋的肉,
也會覺得飢餓。
孩子呀,回來吧,
乘著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沒有你,狼就會傷害,
馴鹿那美麗的犄角。
我和魯尼都聽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給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我們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魯尼跑進希楞柱。空氣是那麼的難聞,既有腥臭味,又有血腥味。火塘里的火已經快熄滅了。魯尼點亮了熊油燈,我們看見復活的少年蜷縮在角落裡低聲哭泣,他的身旁四散著大團大團腐敗的嘔吐物。妮浩懷抱著一個死嬰,垂頭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濕的頭髮就像垂柳一樣,纖巧地盪在死嬰的頭髮上。她的神衣和神裙還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經沒有脫它們的力氣了。神裙被鮮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屬飾片,卻仍然閃閃發光。
那個死嬰是個男孩,他還沒有看到這世界任何的一點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連被命名的機會都沒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