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快樂沒有持續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時候,瓦羅加永遠離開了我。這出悲劇,是以喜劇的形式開場的。
這年夏天,放映隊來到山上慰問林業工人。他們去了工段和林場,輪流放電影。我們從沒有看過電影,瓦羅加聽說這個消息後,就和魯尼商量了,聯絡了與我們相近的兩個烏力楞的人,帶著酒和肉,一起去請放映隊。林業工人對我們很友好,當他們聽說我們沒有看過電影后,就同意了。放映隊一共兩個人,放映員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幾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員給我們派來了。我們用馴鹿馱來了放映機、發電機等兩大箱器材。林業工人告訴瓦羅加,放映員是個下放改造的知識分子,他原來是一所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監督的對象。他們囑咐我們放過電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萬不能有閃失。
我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那麼快樂的聚會了。相鄰的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們那裡,總共有四十多人。他們來的時候,帶來了剛打的新鮮的獸肉和酒。我們在營地點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員看上去四十多歲,他的臉很白凈,不愛笑,話語也少。大家頻頻敬他酒喝,開始他推辭,後來小心地沾了一點,再後來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後則是大口大口地豪飲了。他剛來到我們中間時就像一塊濕柴,毫無生氣,但我們的熱情和快樂很快驅散了他身上的陰鬱之氣,他被我們點燃,化為了一簇快樂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員讓我們把白色的幕布掛在樹上,將發電機隆隆地發動起來,支起放映機,開始放電影了。當一束銀白的光掃到銀幕上時,席地而坐的我們不由得發出陣陣驚嘆,蜷伏在銀幕背後的獵犬也發出驚恐的叫聲。幕布上奇蹟般地出現了房屋、樹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帶著顏色的。那上面的
人不僅能隨意走動,還能說話和唱歌,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個電影講的什麼故事我已經忘了,因為裡面的人說著說著話,就要端個姿勢,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詞我們是聽不懂的,所以整部電影看得稀里糊塗的。但我們還是為此而興奮,因為畢竟從一塊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無限的風景。放映員跟我們說,現在的電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麼幾部,還都是以唱戲為主的。他說以前的電影雖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馬糞包生氣了,說,有好看的,為什麼給我們放難看的?你這不是欺負我們的眼睛嗎?放映員趕緊解釋說,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當作「毒草」,封存起來,不讓放映了。馬糞包說,你這是騙人呢,好看的東西怎麼會被藏起來?再說了,電影又不能吃,怎麼會被當作毒草呢,這分明是在胡說八道!馬糞包激動了,要揍放映員。瓦羅加趕緊上前安撫,馬糞包說只有放映員幹了一碗酒,他才會饒過他。放映員只得把遞來的那碗酒一口氣喝乾。
電影放映完了,但是快樂還在繼續。我們圍著篝火,開始了又一輪的唱歌跳舞。人們乘著酒興,讓放映員也給我們唱首歌。那時他已被馬糞包遞上的那碗酒灌暈了,他東搖西晃著,硬著舌頭說自己不會唱歌,問可不可以朗誦一首詞來代替?大家說可以。放映員只念了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一頭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他念的那句詞和他的突然倒地,讓人產生了奇妙的聯想,惹得大家笑起來。我們開始喜歡上這個放映員,因為只有誠實的人才會被醉倒。
歡聚到月亮偏西時,附近兩個烏力楞的人陸續離開了,他們之所以趕夜路回去,完全是為了馴鹿。如果晨歸的馴鹿發現主人不見了,一定會慌張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來後發現安草兒已經在忙活早飯了,他在煮奶茶。平時我們只煮一壺,可那天他煮開了一壺後,把它倒在樺皮桶里存起來,蓋上蓋子,又煮了一壺。我以為他想多喝點,也就沒問。可當他煮第三壺時,我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就對他說,昨晚那些看電影的人已經回去了,我們現在不過是多了一個放映員,再怎麼喝,也喝不了三壺啊!誰知安草兒很認真對我說,他們是走了,可昨晚電影上還來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幫!我剛才去找他們,也沒見,不知他們昨晚都睡在哪裡了?等一會兒他們回來了,不也得喝奶茶嗎?安草兒的話讓我笑了起來,他在我的笑聲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說,電影上的人都走了嗎?他們唱了半宿,沒吃飯就走,怎麼會有力氣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兒說的那番話告訴給瓦羅加,他也笑了。但笑過之後我們都沉默了,因為辛酸還是湧上了心頭。
放映員因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點多鐘才起來。他說頭沉,害渴,腿軟,瓦羅加說不要緊,喝過鹿奶茶後,自然就會好些的。安草兒提著壺,給他倒了一碗奶茶,他喝過後,果然說頭不那麼難受了,腿也有了力氣,瓦羅加就吩咐安草兒又給他續上一碗。放映員問瓦羅加,昨晚我看見了一個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溫克人,她是誰?瓦羅加知道他在打聽馬伊堪,而拉吉米忌諱所有對馬伊堪感興趣的男人。就對他說,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員足足喝了三碗奶茶,把臉喝出朝霞般的氣色,又吃了一塊格列巴餅,這才作罷。瓦羅加跟他開玩笑說,將來再來鄂溫克人的營地,一定要帶解酒藥來。放映員說,我真羨慕你們的生活,這樣的和諧,就像世外桃源。瓦羅加長吁了一口氣,說,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約十點鐘吧,我們把放映器材裝在馱箱中,搭在馴鹿身上,送放映員回林場。本來那天應該是魯尼和瓦羅加一起去送放映員的,但魯尼要走的時候,瑪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馬糞包就自告奮勇地跟著去。馬糞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臉仍然紅著,嘴裡噴出酒氣。放映員怕馬糞包,有點躲著他,馬糞包看出來了,他主動拍著放映員的肩膀說,兄弟,下次再來放電影,把你說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帶來!放映員點著頭,說,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會變成香草!
離開營地的是五隻馴鹿和三個人。他們三個人各騎乘一隻馴鹿,另外兩隻則馱著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羅加的永別,我一定會緊緊抱著他,溫柔地吻他。可我什麼預感也沒有。瓦羅加也許是有預感的,當我站在營地看著他騎上馴鹿,他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跟我開了一句玩笑:要是我變成電影上的人回來了,你可不要餓著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變成電影中的人了,他當天晚上是躺著回到營地的。他們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羅加為了保護放映員和馬糞包,永別了這世界的山巒河流,永別了我。
我和拉吉達的相識始於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帶到了我身邊;而我和瓦羅加的永別也是因為黑熊,看來它是我幸福的源頭,也是我幸福的終點。
一般來說,熊害多發生在春季。此時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個冬天,剛從樹洞里爬出來,它們身體飢餓,而此時野果還沒長出來,它們就四處捕食動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發生在這個季節。到了夏季,它們可吃的東西多了,比如各類昆蟲和野果等等,所以這時的它們是比較安靜的。如果你不招惹它們,它們很少主動出擊。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會將人置於死地。
黑熊蹲倉的時候,通常選用兩種方式:開「天倉」或者是「地倉」。它們選擇一棵中空的樹筒作為它們的「倉」,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樹洞的洞口朝天,就稱為「天倉」,如果洞口在樹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稱為「地倉」。到了夏天,天倉地倉都空了,有的時候灰鼠會在裡面爬進爬出地玩耍。
馬糞包對我說,悲劇正是由於這樣一個地倉引發的。
他們離開營地,走了大約三小時後,停下來休息。馬糞包和放映員坐在林地一邊聊天一邊吸煙,瓦羅加則去方便去了。
他們才坐下來不久,正說著話的時候,馬糞包突然發現前方的一棵空樹筒子的地倉的洞口有一隻灰鼠探出頭來,他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頭熊仔!灰鼠逃脫了。看來是灰鼠進地倉中玩耍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熊仔,嚇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來攆灰鼠的時候,子彈在瞬間擊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後,馬糞包對放映員說,你可真有口福,一會兒有好吃的了!他正準備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密林中傳來「嚓嚓」的聲響,原來母熊聽見槍聲,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樹筒子奔跑過來。馬糞包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結果打偏了。再打一槍,仍然偏了,這時母熊已經瘋狂地朝他們奔撲過來,馬糞包再打時,槍里的子彈已經空了。由於此次出行不是為了狩獵,他也就沒有帶更多的子彈。馬糞包說,如果不是瓦羅加及時地在黑熊的背後沖它開了一槍,使母熊改變了進攻的方向的話,他和放映員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為那頭憤怒的母熊已經快衝到他們面前了。
母熊站起來,朝瓦羅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羅加又朝它開了一槍,這顆子彈打在它的肚子上。這一槍把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但母熊沒有屈服,它用兩隻前掌將涌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肚子,捂著傷口,暴怒地沖向瓦羅加。瓦羅加射出第三顆子彈的時
候,它已經接近他了,那顆子彈竟然也偏了。沒等瓦羅加打響第四槍,母熊已經伸出兩隻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羅加抱在懷裡,三下兩下就揭開了他的腦殼。放映員嚇得暈倒在地,馬糞包則提著槍跑向瓦羅加。然而一切已經晚了,母熊已經把瓦羅加撂倒在地。它撿起那桿槍,握著它,像個頑強的戰士一樣,朝馬糞包走來。它肚子里的腸子又一團團地涌流出來,它終於支撐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槍。它艱難地爬行了幾步,再也挪不動了。馬糞包上前,用槍托砸爛了母熊的腦袋。
馬糞包和瓦羅加的槍法都不錯,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夜看電影高興,喝了太多的酒,開槍時手有些發抖,那麼瓦羅加就不會死在熊掌下。
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
瓦羅加是被風葬的。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羅加氏族的人,聽到他升天的消息後,紛紛從激流鄉和各個營地趕來。他的葬禮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風很大很大,如果不是達吉亞娜攙扶著我,我肯定會被狂風吹倒了。
瓦羅加的離去,使接下來的歲月出現了空白。我只記得有一回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胸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我脫掉上衣,拿著畫棒,在上面隨意描畫著。畫著畫著,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就哭了。這時妮浩進來了,她幫我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和胸脯上的顏料,為我披上衣服。事後她對我說,我在胸脯上畫了一隻熊。
一九七六年,維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過度而死的。我沒有去激流鄉送他。我不想送懦夫,雖然說他是我的兒子。他被葬在伊萬身邊。那一年九月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激流鄉的郵局當鄉郵員。
九月在參加工作的那年與一個漢族姑娘相愛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鄉商店的售貨員。他們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結婚的時候,我再一次來到激流鄉。柳莎帶著我來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時候,我看到了擺著布匹的貨架上,有一明一暗兩匹布,一匹青藍色,一匹乳黃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出了耶爾尼斯涅被洪流捲走的那個黃昏(第13頁),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歲月之河,流淌的就是這兩種顏色。我感慨萬千,不由得老淚縱橫。我的眼淚讓林金橘覺得委屈,她問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做她的孫媳婦?我讓柳莎告訴她,我不過是想起了一條河流。
九月結婚後,柳莎又回到我身邊。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維克特為她打磨的鹿骨項鏈;每到月圓的日子,她就會哭泣。維克特喜歡在月圓時刻向她求歡。這個秘密,早在他們結婚時我就知道。因為一到月圓的日子,從他們的希楞柱里,會傳出維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達吉亞娜和索長林帶著他們剛出世的女兒索瑪回到了我身邊。那年依蓮娜已經十歲了,達吉亞娜把她送到激流鄉上學,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顧著。達吉亞娜告訴我,她很想要一個男孩,在索瑪之前,她也懷了一個,可是到第六個月時,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產了,是個男孩,把她和索長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