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馬糞包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處幽靜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她說馬糞包是為了看晚輩而死的,他應該埋在激流鄉,這樣以後九月和六月還能時常去祭奠他。再說了,現在看著幽靜的地方,再過一些年,也許就不幽靜了,還不如回到激流鄉的親人身邊呢。這樣,我們就把他安葬在伊萬和維克特的旁邊。
與我同時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進入九十年代,我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的。帕日格和沙合力長大了,他們經常出去。沙合力愛喝酒,他喝了酒後不是砸商店的櫥窗,就是破壞學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鄉政府的汽車的輪胎扎破。九月告訴我,沙合力一出現在激流鄉,派出所的人就會緊張,他們會提醒沙合力愛去的那些場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們的東西吧。帕日格呢,他喜歡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蓮娜,他愛跳舞,總是幻想有一天依蓮娜會介紹他進入劇團,能到處演出。依蓮娜那時已從北京的美術學院畢業,到呼和浩特的一家報社做美術編輯。她嫁了個水泥廠的工人,只過了一年就離婚了。
依蓮娜離婚後,劉博文也離婚了。帕日格告訴我,依蓮娜跟劉博文住在一起了。帕日格說,他們在一起時常常吵架。我問他們都吵些什麼?帕日格說,我不清楚,他們每次吵完,劉博文會摔東西,而依蓮娜會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蓮娜每年都要回來看我。她來的時候會把畫畫的東西帶來。她除了畫畫,就喜歡和馴鹿呆在一起。她的畫,是帶顏色的了。她在畫布上塗抹著各色油彩。我不喜歡油彩的氣味,很刺鼻子。她不像過去那麼快樂了,我常見她獨自坐在河邊洗著畫筆,把河水洗出了顏色。她的畫,常常會印在畫刊上。她每次回來,都會把畫刊帶來,讓我看她的畫。在各式各樣的畫中,我總能一眼認出她的畫來。她的畫中總少不了馴鹿、篝火、河流和覆蓋著白雪的山巒。
依蓮娜往往住上一兩個月後,就會心煩意亂。她嫌山裡太寂寞了,跟外界聯繫起來不方便。有的時候,她會在西班的陪伴下,專程去一趟激流鄉,為的就是給朋友打一個電話。依蓮娜喜歡西班,她很少畫人物,但她卻為西班畫了好幾幅畫。西班在畫中不是啃著樹皮,就是蹲在營地上為馴鹿籠煙,要麼就是在木板上刻著字。
西班有兩大愛好:造字和製作樺樹皮工藝品。他一直喜歡講鄂溫克語,當他知道他說的語言是沒有文字的時候,就下決心要造字了。他對我們說,這麼好聽的話沒有文字,是多麼可惜呀。我們說,文字是那麼好造的嗎?西班說,只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來。瑪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讓他為自己做了很多木板,一摞摞地放起來。他喜歡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個字,先把它用圓珠筆畫在掌心中,讓我們看他造的字怎麼樣,等大家認可了,他才鄭重地把它刻在木板上。他造的字很簡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條筆直的橫線;閃電,是一道彎曲的橫線。雨,是一條斷斷續續的豎線;風,是兩條波浪形的豎線。雲朵,是兩個連在一起的牛圓;彩虹,是一條彎曲的斜線。他的掌心,因為總是描畫著字,所以他洗手時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剛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還喜歡製作各種「瑪塔」,也就是樺皮工藝品。他掌握了各種刻繪方法,在樺皮做成的煙盒、筆筒、茶葉罐、首飾盒上雕刻上飛鳥、馴鹿、花朵、樹木的形象。他最喜歡用的紋飾是雲雷紋和水波紋。西班做的樺皮製品很走俏,它們被拿到激流鄉的商店後,被那些遠道而來的遊客給買走了。西班用換來的錢,給我們買各種東西,這讓拉吉米無比自豪。西班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們的鄂溫克語,變成真正的文字,流傳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來,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要嘲笑他,說他是個傻瓜,現在的年輕人,有誰愛說鄂溫克語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墳墓里的東西嗎?西班從不計較。他性情溫和,很多人都說他像安草兒。達吉亞娜就曾悄悄對我說,也許馬伊堪懷的就是安草兒的孩子。我說這怎麼可能呢,馬伊堪當年是失蹤了好幾天才回來的,而安草兒那時沒有離開過營地。達吉亞娜說,也許馬伊堪事先設下了圈套,讓安草兒與她做了愛,然後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來迷惑大家的。我覺得達吉亞娜的話是毫無道理的。直到前年,我在幫安草兒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塊水粉色的手帕,才覺得她的猜測也許是對的。我指著手帕問安草兒,這是優蓮留下來的嗎?安草兒說,這是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塊,我有一塊,她說風大的時候愛流淚,讓我擦眼淚用。我馬上聯想起了馬伊堪失蹤回來時頭上戴著的手帕。這對水粉色的手帕,馬伊堪是從哪裡弄來的呢?我實在猜想不出來。其實生活中埋藏著許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所以我不願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蓮娜在山上呆煩了,會背著她的畫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會回來。她每次回來時都興沖沖的,說是城市裡到處是人流,到處是房屋,到處是車輛,到處是灰塵,實在是無聊。她說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馴鹿在一起,晚上睡覺時能看見星星,聽到風聲,滿眼看到的是山巒溪流,花朵飛鳥,實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這樣過上不到一個月,又會嫌這裡沒有酒館,沒有電話,沒有電影院,沒有書店,她就會酗酒,醉酒後常常沖自己未完成的畫發脾氣,說它們是垃圾,把畫扔進火塘里毀掉。
達吉亞娜那時非常焦慮,雖然依蓮娜為她帶來了世俗的榮譽,大家都羨慕她家出了一個畫家,但女兒內心的矛盾和痛苦還是使她感到不安。索瑪呢,她跟沙合力一樣,非常討厭上學。她在激流鄉上學的時候,三天兩頭就逃學。索瑪喜歡結交男孩子,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對達吉亞娜宣布,她已不是處女了,氣得達吉亞娜把她帶回山上,不許她下山,讓她每天經管馴鹿。索瑪憎恨馴鹿,她說要是馴鹿得一場大的瘟疫就好了,這樣所有人都會自然下山了。索瑪對馴鹿所下的詛咒,使大家對她很反感。
依蓮娜終於有一天辭了職,帶著她的行李回到我們中間。我問她為什麼回來了?她對我說,她厭倦了工作,厭倦了城市,厭倦了男人。她說她已經徹底領悟了,讓人不厭倦的只有馴鹿、樹木、河流、月亮和清風。
她這次回來以後,不再使用油彩作畫。她開始做皮毛鑲嵌畫。她把馴鹿和堪達罕的皮毛,依據顏色的差異,裁剪成不同的形狀,然後把它們連綴到一起,做成皮毛畫。這樣的畫是以棕黃色和淺灰色為主色調的,畫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雲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巒或者是彎曲的河流,中間呢,永遠是千姿百態的馴鹿。說真的,從依蓮娜做皮毛畫的那天開始,我的心就不安寧。因為我覺得那些皮毛是有靈性的,讓它們做成衣服,為人遮風擋雨,帶來溫暖,它們也許是心甘情願的;但一旦你是為了取悅別人的眼睛而把它們弄得支離破碎,讓它成為畫懸掛起來,那些皮毛可能就會憤怒。
依蓮娜說她不會再把她的畫拿到山外去,然而當她創作完成了兩幅皮毛畫後,還是抑制不住地卷著它們進城了。她那樣子,就像要給她的兩條狗去找個好主人。兩個月後,依蓮娜帶著一家電視台的記者回來了,她看上去是那麼的興奮,她說那兩幅畫引起了美術界的轟動,一幅被美術館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價買走了。電視台的人是專程為了拍攝她而來的。他們拍攝了希楞柱、馴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他們也想拍攝我,他們問我,聽說你是你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的女人,你能講講你所經歷的故事嗎?我轉身離開了。我為什麼要把故事講給他們聽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發生了大火。火是從大興安嶺北部的山脈蔓延而來的。那些年春季乾燥,風大,草干,常有火災。有的是雷擊火,還有的是人吸煙時亂丟煙頭引發的。為了防止煙頭可能會毀掉森林,我們發明了一種煙:口煙。它是用碾碎的煙絲、茶以及碳灰三樣東西調和而成的。這樣的煙不用火,把它們捏出一點,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樣有煙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到春夏時節,我們就用口煙代替香煙。
那場大火是由兩個林業工人吸煙時亂扔煙頭引發的。那時我們剛好搬遷到額爾古納河畔,火龍席捲而下,森林中煙霧騰騰,從北部逃難過來的鳥兒一群群地飛過,它們驚叫著,身體已被煙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見火勢的兇猛。激流鄉的鄉黨委書記和副鄉長乘著吉普車上山來了,他們來到各個獵民點,領著我們打防火隔離帶,保護馴鹿,不許它們離營地太遠。直升飛機在空中飛來飛去,進行人工降雨。然而雲層厚度不夠,只聽到雷一樣隆隆的響聲,卻不見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後一次披掛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開始了跳神求雨的。她的腰已經彎了,臉頰和眼窩都塌陷了。她用兩隻啄木鳥作為祈雨的道具,一隻是身灰尾紅的,另一隻是身黑額紅的。她把它們放在額爾古納河畔的淺水中,讓它們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張著,然後開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時候,空中濃煙滾滾,馴鹿群在額爾古納河畔垂立著。鼓聲激昂,可妮浩的雙腳卻不像過去那麼靈活了,她跳著跳著,就會咳嗽一陣。本來她的腰就是彎的,一咳嗽,就更彎了。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滿了灰塵。我們不忍心看她祈雨時艱難的樣子,於是陸陸續續來到馴鹿群中央。除了依蓮娜和魯尼,誰也沒有勇氣把祈雨的儀式看完。妮浩跳了一個小時後,空中開始出現陰雲;又跳了一個小時後,濃雲密布;再一個小時過去後,閃電出現了。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搖晃著走到額爾古納河畔,提起那兩隻濕漉漉的啄木鳥,把它們掛到一棵茁壯的松樹上。她剛做完這一切,雷聲和閃電交替出現,大雨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支神歌。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額爾古納河啊,
你流到銀河去吧,
乾旱的人間……
山火熄滅了,妮浩走了。她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禮,但她卻不能為自己送別了。
在妮浩的葬禮上,失蹤多年的貝爾娜回來了。陪伴她的,果然是當年那個偷我們的馴鹿的少年。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了。他是在哪裡找到的貝爾娜,而他們又是怎麼得知妮浩的死訊的,我們並沒有問。總之,妮浩的心愿實現了,貝爾娜回來參加她的葬禮了。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貝爾娜心中的恐懼也將永久消失了。
妮浩離開後半年左右,魯尼也走了。瑪克辛姆說,魯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著喝著茶,突然對瑪克辛姆說,給我拿塊糖來吧。說完,脖子一歪,氣就沒了。我想魯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溫暖的,因為果格力、交庫托坎、耶爾尼斯涅都在那裡。
妮浩祈雨的情景,讓依蓮娜難以忘懷。她對我說,在那個瞬間,她看見的是我們鄂溫克人一百年的風雨,激蕩人心。她說一定要把那種情景用畫展現出來。她先是用皮毛畫來表現,但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說皮毛太輕佻了,還是油彩凝重。於是,她又把畫布固定在木板上,開始用畫筆蘸著油彩作畫了。她畫得很慢,很動情,常常畫著畫著就要哭出聲來。
依蓮娜的那幅畫,一畫就是兩年。
那幅畫很有氣魄,上部是翻卷著濃雲的天空和被煙霧籠罩著的黛綠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環繞著她的馴鹿群。妮浩的臉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卻是那麼逼真,好像風兒輕輕一吹,那些閃光的金屬飾片就會發出響聲。畫的底部,是蒼涼的額爾古納河和垂立在岸邊的祈雨的人們。
我們以為那幅畫早就完成了,可依蓮娜總是說還沒完呢。她似乎很捨不得把那幅畫完成,畫得很仔細,很精緻。
直到進入新世紀的那年春天,依蓮娜才對我們宣布,她的畫完成了。那時我們正在貝爾茨河畔給馴鹿接羔。為了慶祝她完成了那幅畫,我們特意為她搞了一個篝火舞會。依蓮娜那天喝了很多酒。雖然她沒有跳舞,但因為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也給人一種跳著舞的感覺。
就在那天晚上,依蓮娜走了。
她喝過酒後,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畫筆,搖搖晃晃地朝貝爾茨河走去。她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說,我洗畫筆去了。從我們營地,到貝爾茨河,不過是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眼看著她走向那條河流。
達吉亞娜嘆了一口氣說,依蓮娜洗過了畫筆,肯定又要畫新的東西了。她可別一畫又是兩年,怎麼受得了呢。
索瑪說,依蓮娜也是蠢,一幅畫要畫兩年!這麼長的時間生兩個孩子都夠了!索瑪的話讓我們笑了起來。
我們議論著依蓮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畫,不知不覺夜深了。依蓮娜還沒有回來,達吉亞娜對索瑪說,看看你姐姐怎麼還沒回來?
索瑪說,讓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時正蹲在篝火旁埋頭造字,瑪克辛姆幫他在木板上刻著字。他聽索瑪讓他去找依蓮娜,就說,你去吧,我造字呢。索瑪說,依蓮娜把誰畫在畫中,誰就該去找她!西班「噢」了一聲,站起身,說,依蓮娜畫我了,我去找她。
大約二十分鐘後,西班回來了。他沒有找回依蓮娜,他拿回了一把畫筆,每一支畫筆都濕漉漉的,它們被貝爾茨河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的。
達吉亞娜問西班,依蓮娜呢?
西班說,只有畫筆,沒有依蓮娜。
第二天正午,我們在貝爾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依蓮娜的屍體。西班說,如果不是河轉彎處的幾棵茂盛的柳樹攔住了她,她還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呢。我憎恨那幾棵多事的柳樹,因為依蓮娜就是一條魚,她應該沿著貝爾茨河,一直漂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的。
依蓮娜躺在樺皮船回到營地的時候,夕陽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黃,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歡畫,特意潑灑了一幅,把依蓮娜給鑲在畫中了。就在那個時刻,拉吉米接生下來一隻雪白的馴鹿仔,它一定來自天上,因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雲。拉吉米把令他難以忘懷的口弦琴的名字賜予給它:木庫蓮。
我在依蓮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塊白色的岩石,為她畫了一盞燈。我希望她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漂游的時候,它會為她照亮。我知道,那是我這一生畫的最後一幅岩畫了。畫完它,我把臉貼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淚水沁在岩石的燈上,就好像為它注入了燈油。
我們離開貝爾茨河的時候,西班為木庫蓮拴上一對金色的鈴鐺,它們在風中發出清脆而悠揚的迴響,喚醒了我對歲月的記憶。它們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照耀著我們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稱為「鄂溫克小道」的、由我們腳和馴鹿那梅花般的足跡踏出的一條條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