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就要過去了,天已黑了,我的故事也快講完了。
達吉亞娜他們一定到了布蘇了。激流鄉現在已是一座空城,那裡沒有我們的人了。
這個小小的鄉在我眼裡就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我忘不了在商店所看到的那兩匹布,一匹青藍,一匹乳黃,它們一明一暗地站在那裡,就像黑夜和黎明。
依蓮娜的離去,使達吉亞娜痛恨山林生活,索長林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開始酗酒,有一天他喝光了酒,讓拉吉米下山給他買酒,拉吉米沒答應,索長林竟然用斧頭去砍拉吉米的頭。如果不是西班把他拉開,拉吉米的命怕是保不住了,他痛得叫喊了一夜。
這幾年,林木因砍伐過度越來越稀疏,動物也越來越少,山風卻越來越大。馴鹿所食的苔蘚逐年減少,我們不得不跟著它們頻繁地搬遷。
妮浩走後的第三年,瑪克辛姆身上出現了一些怪異的舉止,他用獵刀割自己的手腕,他把赤紅的火炭吞進嘴裡。他喜歡在雨天的時候出去奔跑,大喊大叫;而到了天旱的日子,一看到大地出現了彎彎曲曲的裂縫,他就會抱頭大哭。我們知道,他這是要成薩滿了。
尼都薩滿和妮浩的悲涼命運,使我們不想再看到一個新薩滿的誕生。達吉亞娜把妮浩留下的神衣、神帽和神裙都捐給了激流鄉的民俗博物館,只留下一個神鼓。我們想讓瑪克辛姆與那股神秘而蒼涼的氣息隔絕。
他確實一天天地正常起來。除了乾旱的日子偶爾會出現一些反常的舉止外,他與常人一樣了。
激流鄉從它出現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住滿過人。人們只把它當作一座歇腳的客棧。它一天天地破敗下去。
我真擔心達吉亞娜他們所去的布蘇,又會成為一座歇腳的客棧。
沙合力被關進監獄了。前年,他糾合了山外幾個無業的刑滿釋放人員,進山來砍伐一片受國家保護的天然林,打算偷運出去,賣黑材,賺上一大筆錢。結果木材還沒出山,他們的人和車都被檢查站的人扣押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
儘管達吉亞娜那麼緊地看管著索瑪,她還是一次接著一次跑到別的營地與男人幽會。她說在山上實在太寂寞了,只有男女之事才會給她帶來一點快樂。她每次下山,都是去激流鄉做流產。達吉亞娜為她的婚事操透了心。把她介紹給誰,誰都會用瞧不起的口氣說,索瑪呀,她誰都跟,怎麼能做老婆呢!後來,三個衣衫破爛的拾荒者來到激流鄉,他們吃不飽飯,娶不上老婆,聽人說生活在這裡的鄂溫克姑娘不好出嫁,又有生活補貼,就找上門來了!這件事對達吉亞娜的刺激不亞於依蓮娜的離去。她哭著對我說,額尼,拾荒的人把我們的姑娘當破爛給撿著了!我們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達吉亞娜開始為建立一個新的鄂溫克獵民定居點而奔波。她說激流鄉大偏僻,交通不便,醫療沒有保障,孩子們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將來就業困難,這個民族面臨著退化的命運。她聯合了其他幾個烏力楞的人,聯名向激流鄉政府提交了一個下山定居的建議信,就是這封信引起了我們這次大規模的搬遷。
生活在山上的獵民不足兩百人了,馴鹿也只有六七百隻了。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投了去布蘇定居的贊成票。激流鄉新上任的古書記聽說我投了反對票時,特意上山來做我的工作。他說我們和馴鹿下山,也是對森林的一種保護。馴鹿遊走時會破壞植被,使生態失去平衡,再說現在對於動物要實施保護,不能再打獵了。他說一個放下了獵槍的民族,才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一個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我很想對他說,我們和我們的馴鹿,從來都是親吻著森
林的。我們與數以萬計的伐木人比起來,就是輕輕掠過水麵的幾隻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麼可能是因為幾隻蜻蜓掠過的緣故呢?可我沒把這番話說給他,我為他唱了一首歌,那是妮浩曾經唱過的、流傳在我們氏族的葬熊的神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我留下來了,安草兒也留下來了,這就足夠了。我原想著西班可能也會留下來的,他愛啃樹皮,他的字還沒有造完,但西班是個孝順的孩子,拉吉米去哪裡,他就會去哪裡。我看拉吉米也活不長了,他的舌頭已經歪斜了,說話含混不清。如果拉吉米有一天不在了,西班一定會回來的。
我們再也不用在搬遷時留下樹號了,山中的路越來越多了。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會迷路;路多了的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當搬遷的卡車在清晨駛入營地的時候,我看見那些要走的人的眼神中不完全是喜悅,他們的眼睛裡也流露著凄涼、迷茫的神色。尤其是那隻在依蓮娜死去時出生的白色馴鹿,它說什麼也不肯上卡車,可西班是離不開它的。西班搖著它頸下那對金色的鈴鐺,叫著它的名字,說,木庫蓮,快上車,你要是不喜歡布蘇,不喜歡被關進鹿圈,我們再回來!木庫蓮這才順從地上了卡車。
我講了一天的故事,累了。我沒有告訴你們我的名字,因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我已經囑咐了安草兒,阿帖走的時候,一定不要埋在土裡,要葬在樹上,葬在風中。只是如今選擇四棵相對著的大樹不那麼容易了。
有一些人的結局,我是不知道的,比如拋棄了柳莎和馬糞包的那個女人,比如瓦霞,再比如葬完妮浩後又神秘失蹤的貝爾娜。故事總要有結束的時候,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尾聲的。
安草兒進來了,他又往火上添了幾塊柴火。這團母親送我的火雖然年齡蒼老了,但它的面容卻依然那麼活潑、青春。
我走出希楞柱。
混合著植物清香氣息的濕潤的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打得十分暢快,疲乏一掃而空。
月亮升起來了,不過月亮不是圓的,是半輪,它瑩白如玉。它微微彎著身子,就像一隻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滿懷憂傷地看著那條路。安草兒走了過來,跟我一起看著那條路。那上面卡車留下的車轍在我眼裡就像一道道的傷痕。忽然,那條路的盡頭閃現出一團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著,我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鹿鈴聲,那團灰白的影子離我們的營地越來越近。安草兒驚叫道,阿帖,木庫蓮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鹿鈴聲聽起來越來越清脆了。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隻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
二○○五年二月十二日——
五月七日初稿於大興安嶺塔河
二○○五年七月十一日——
七月十九日定稿於哈爾濱
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好的作品了。說真的,看完了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那些參透了生活和生命的人活得那麼艱難而又洒脫,所有快樂悲傷生死離別又那麼真切和有尊嚴。許多人的命運看似註定的,卻又在抗爭中展現出了多姿多彩的一面。人性的善良公平正義以及對山川自然的熱愛和融合體現出了一個民族對待社會的態度:尊重、博愛、自然、守規和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