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幾乎一夜沒有睡著。
一是為北平的即將失守。槍炮聲雖然停了,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痛苦與壓抑。
二是為白士吾始終沒有替她買到藥品。她覺得言而無,對不起曹鴻遠。
於是,她決定去找曹鴻遠。
鴻遠曾告訴柳明,他住在西單大成公寓里,有事可以上那兒找他。她去找了兩次,這個晚上才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裡找到了他。一見面,柳明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瞅著曹鴻遠想說什麼,卻又張不開嘴。弄得鴻遠有些莫名其妙,和她臉對臉愣了一會兒,這才笑道:「柳小姐,發生什麼事了?是買葯的事沒成功,對不對?」柳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嫣然一笑。多麼聰明的人,他一猜就著。
「真對不起您,曹先生。那個人騙了我,一片葯也沒給您買到。我真慚愧……」「這不怪你。」曹鴻遠微笑著,「在這戰爭的非常時期辦這件事就是很不容易的。北平有五十三家西藥房,連最大的五洲大藥房、健身大藥房,和記、裕豐一些中小藥房,我全跑過,甚至跟他們帳房裡的人都熟識了,他們也都不肯再賣葯。這不怪你。我這藥販子都沒了辦法,何況你呢!你別難過,我們再另想別的辦法。」一股暖流緩緩流過柳明的心頭。她羞澀地望了鴻遠一眼,心漸漸寧靜下來,坐在桌邊小木凳上,低頭小聲說:「聽苗虹說,苗教授已經如期買到了藥品。現在您買的藥品中,就差我這一份了吧?曹先生,我真是——真是……」她想罵自己,也想罵白士吾,卻緋紅著臉什麼也說不出來。停了半晌才抬頭問道,「曹先生,怎麼好呢?我真擔心,北平眼看失守了,那些法幣要是很快失效了,您還怎麼買葯呢?」鴻遠還是那副洒脫的姿態,在昏黃的電燈光下,倚靠在門邊的牆壁上,摸著自己濃黑的頭髮,說:「柳小姐,不必為這件事過於著急了,急也沒有用。願意抗日的人多得很,總會有辦法的。我還要問一聲,為這件事,你是不是惱了沒幫你買到藥品的那位朋友?」柳明嚇了一跳。怎麼,這位眼前的人好像能掐會算似的,連她惱了白士吾都猜到了。
她似乎進一步了解了這個新相識的人——聰明、幹練、善於體會人的心理;又豁然大度,不像白士吾那樣心胸狹窄,什麼事都愛猜忌。一想到白士吾,一幕令她十分懊惱的情景湧上心頭,感到一陣陣難以言說的困惑……
白士吾答應柳明,第二天到傷兵收容站給她送去提貨單。午後,他果真去了。一見面,愁眉苦臉地對她說:「小柳,真對不起你……那個親戚——我的姑父,一片葯也不肯賣給我……你看,你看,這可怎麼好?……你,你別生氣……」柳明打了個寒顫。接著,額上沁出了大粒汗珠。她又氣憤、又焦急地噔著白士吾白凈的臉,報緊了嘴唇,過了幾秒鐘,才張嘴說話:「你答應得好好的,今天一定把提貨單給我送來。怎麼一一怎麼說話不算話?!……你,……你!」她把手裡的聽診器往桌上一扔,坐在小凳上瞅著窗外發起愣來。
白士吾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邊。這是一間臨時作為醫生辦公室的小房子,屋裡沒有別人。白士吾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終於低聲下氣地說:「小柳,我親愛的,饒恕我!不是我想叫你不高興,是我父母聽我姑父說,我要給抗日的人買那麼多的藥品,父母就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姑父一片葯也不許賣給我。姑父就這麼變了卦……小柳,饒恕我!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呢?」白士吾說著,掏出一條花條子手帕擦起眼淚來。
柳明的氣漸漸消了。她知道白士吾的父親是滿清鄭親王的兒子,母親還是個郡主之類的嬌貴婦人。現在眼看日本人就要佔領北平城了,怎肯叫兒子去冒險幫助抗日的人?而且他們一向反對兒子找柳明這個窮教書匠的女兒當媳婦。不過兒子大了,不聽他們的,他們也無可奈何。但對兒子幫助柳明買葯這件事,他們卻破壞成功了。
「白士吾,你真叫我為難死了!我答應人家了,怎麼好意思張嘴又說不成啦……」這回輪到柳明落淚了。
「小柳,我怎麼對你說懖懷閃藪,你也對那個人——晤,那個人算是你的朋友吧?你就對他說,買不到,不就算了……」「看你說得多輕巧!誰像你這樣——言而無信,還不以為恥!」柳明又惱了,黑亮的大眼睛冒出兩顆紅紅的火花,狠狠盯在白士吾蒼白的臉上,「算了!從此咱們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不!不!……」白士吾的一條腿像外國電影里的求愛鏡頭——彎曲了,跪下來了。柳明卻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跳出屋門外,把個白士吾獨自甩在寂靜的小屋裡。
見柳明呆坐著不說話,鴻遠坐在柳明身邊的凳子上,輕聲說:「白先生對你很好。我看他不是故意不幫忙,而是有困難。」鴻遠又說,「不管怎麼樣,你還是應當盡量團結他。他也是個青年嘛。你要把他爭取到抗日陣營里來,多一個人多一份抗戰的力量。」「曹先生,您的意見倒是不錯。可是,我費了老大的勁爭取他半天,結果連答應替傷兵買點藥品都說了不算。我、我再也不想理他……」「為這個你就不理人家了,這不太好吧?比如,這次你沒有替我買成藥,我也從此不理你了。你想想,我這樣做對不對?」幾句話說得柳明低頭笑了。過一會兒,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您打通了我的思想,我很感謝您。這次我沒有替您辦好這件事,以後,您還信任我么?還叫我幫助您做事么?」「當然!當然!」鴻遠連說了兩個「當然」,然後擺著手笑道,「請你繼續幫助的事多著哩。為了抗日,我們還要做許多事情。」「為了抗日?……」柳明低下頭喃喃地說,「可是,怎麼去抗呢?」她抬起頭,掠了掠頭髮,眼裡閃爍著熱烈的光焰——那光焰像團火,又像星光似的凄涼、悲傷。
鴻遠的一雙劍眉稍稍聳動了一下,內心似乎也湧起了和柳明同樣的憂思。他也低頭沉默了。
「國民黨不抗日,也不發動廣大民眾起來抗日;可是,還有中國共產黨——共產黨是堅決抗日的。青年人投身抗日疆場,把青春獻給偉大的民族解放事業,已經成了當前唯一的出路。至於怎麼抗法……不知你是想留在北平,還是……」曹鴻遠沒有往下說,微微一笑打住了話頭。
「我很想參加抗日,可是……」她的眼前立刻跳出了俊秀的白士吾,也跳出了沉默的爹爹和多嘴的媽媽。驀地眼睛潮濕了,怕生人笑話,她急忙扭轉頭去。一會兒回過頭來,用悲戚的低聲說,「曹先生,我原來的理想是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求學深造。現在,我的希望似乎要破滅了,可是,我仍希望在醫學上為國家效力。最好還是求學。」「你的理想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目前抗戰事業也十分需要醫生。柳小姐,聽說你很用功,醫術已經不錯。希望你把這份力量現在就獻給危亡的祖國。」「您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謝謝您。以後,您不要叫我懶〗銙了,就叫我懶×鴴好吧?」「好,從現在起,我就叫你小柳。」鴻遠說話乾脆、爽利,「小柳,看,說了半天話,連杯水都沒給你喝,真對不起。」柳明站起身來,向鴻遠微微點頭:「曹先生,沒有幫您買成藥,是我對不起您。」柳明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望著鴻遠的臉色,「曹先生,您是不是身體不大好?有病吧?您應當瞧一瞧……」鴻遠搖頭一笑:「看,咱們有點兒不平等了。你叫我不要稱呼你懶〗銙,可是,你一口一個懴壬鷴,而且懩⒛鷴的,這麼客氣。是不是我也得改口——」柳明笑笑,露出可愛的小酒窩:「我改口——稱你懤喜軖好么?老曹,我看你的面色不好,要不要我幫你檢查一下?」「不用。我身體很好。謝謝。」「那我走了。有事情還到這個地方找你可以么?」「暫時可以。小柳,現在我必須送你回家。冀察政務委員會名存實亡了,日本人雖然還沒有進城,可是,國民黨的官員警察,逃的逃,躲的躲,這座北平城,已無人負責治安。夜晚,你一個女孩子走在街上是不方便的。」柳明確實有些膽怯。不過又要麻煩這位新朋友送她,有些不好意思。
「曹先生——不,老曹,又得麻煩你了。我知道你很忙……你肯送送我,那太好了。」「用不著客氣。我只是有點兒怕又遇見那位白先生——他如果又在你家門前表演那出滑稽戲,你一定不要惱他!這個條件可以答應嗎?」柳明一陣不安,一陣羞愧。這個人多麼敏感、細心,她忘掉了的事情,他還記住。柳明默默地咬著嘴唇,瞟了鴻遠一眼:「咱們就走好么?小白決不敢再那樣無禮。老曹,請多原諒……」柳明低下頭,微微嘆了口氣。
曹鴻遠鎖上屋門,和柳明一同走在昏黑暗淡的衚衕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的心都被當前嚴重的形勢苦惱著;都感到大好河山即將變色而引起深深的憂慮與悲傷。
街上冷清,行人稀少。只有槍炮聲偶爾遠遠地傳來,使這座行將淪亡的城市更顯凄涼。
「我們也在上《最後的一課》。老曹,你有這種感覺么?」半小時後,走到柳明的家門外了,她停住腳步,忽然抬起頭來,哀愁的大眼睛直直地盯在曹鴻遠的臉上。
鴻遠輕輕握了一下柳明的手,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向來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