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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好像到了秋末,大地一片肅殺。

    蘆溝橋炮聲停止,日本人將要開進北平城裡之際,柳明像個剛剛跑完了長跑之後的運動員,突然軟弱得沒有一絲力氣了,疲倦得幾乎不能動彈了。戰爭停止了,傷兵都陸續轉移,再也沒有傷號來叫她動手術,叫她照顧。她也不再去醫院、去病房。她吃不下、睡不好。一閉眼,一張張年輕的、血肉模糊的臉,就在眼前浮動。半個多月來,她幾乎日夜和這些浴血奮戰的人相處。如今,一切消失了——炮聲、傷員、止血鉗、手術刀、便盆、尿壺……一切突然都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炮聲激烈的時候,她有時也有些膽怯,但她知道這是和日本人在打仗,心裡雖然擔驚,卻似有種希望,有種安慰。當她聽到二十九軍軍長佟麟閣犧牲在蘆溝橋的戰場上時,她忍不住滴下熱淚,同時又有種自豪感衝激心頭。這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呵!敵眾我寡,軍官們個個身先士卒,義無返顧,這鼓舞是巨大的。在緊張的戰事中,傷兵不斷從前線抬到醫院裡來,她的手術越作越熟練;她和受傷士兵的心,也似乎越來越貼近。常常幾天幾夜,她留在醫院裡,興奮、苦幹,忘了疲倦,忘了一切……如今,曾幾何時,血與火的抗擊沉寂下來了。她不由得感到異樣空虛。彷彿一座堆砌起來的美麗的冰山,突然坍塌了、消融了。她沒有事可做了,心裡空落落、慘凄凄。她像睡在墳墓般成天睡倒在自己那間小屋的板床上……

    與此同時,蘆溝橋事變前,曾經使她苦惱過的問題,又跑出來苦惱著她——以後,做什麼去?還能繼續讀書么?還能登上醫學的殿堂么?……

    柳明整日想著這些揪心的事,白士吾來找她。她無情無緒,無精打采。男友一說邀她出去溜溜、玩玩,她就(目真)目相待:「商女不知亡國恨——虧你還有這份心思!」柳明家的小屋沒有沙發,沒有電扇;悶熱、窒氣,白士吾受不住,只有挨近柳明,悄悄握住她的手坐一會兒便走了。

    柳清泉和女兒的脾性近似:孤高、自傲,不願依附權貴——像白士吾這樣的闊少,老婆子雖然喜歡他,百般奉承他;老頭子卻瞧不上這個「紈(衤誇)子弟」(他心裡是這麼稱呼)。他知道女兒和白士吾好,是出於情感——兒女之情嘛。不像老婆子看上的是白家的錢。因之,他從不叱斥女兒。只是瞪著深度的近視眼睛,時不時地小聲斥罵幾聲老婆子的淺見。自從情況突變,北平淪陷在即——只等日本人進城接收。他的神情也和柳明相仿——愁悶得一言不發,連成天放在鼻子尖上的報紙也扔在一邊不看了,總躺在破木床上不住地長吁短嘆。

    柳明媽也是一肚子悶氣。她不敢向女兒發作,卻沖著倒在床鋪上的老頭子,嚷嚷著,喊叫著。一說話還要先拍打手巴掌,嘴裡的唾沫星子四處飛濺:「我說,你們這爺倆——我說,你這死不了的糟老頭子。倒是怎麼回事呵?天塌了壓眾人。北平這塊寶地,任誰外國人佔了也長不了,也得歸化咱中國。大清國的滿洲韃子進了關,坐了金鑾殿不也成了咱中國人了么?鬼子佔了,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你爺倆愁的是哪門子官司呵!?飯不吃,茶不想,覺不睡,是叫狐仙爺迷住了,還是中了哪門子邪氣呀?……」柳明媽拐著兩隻小腳,手拿一件補綴的破衣裳,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會兒在外屋沖著老頭子喊叫兩句,一會兒又顛到女兒床前,發表她自己認為的高見。

    這父女倆誰也悶聲不哼,任她說長道短。她坐在女兒身邊,有時更長篇大套地叨叨起來,一邊說,一邊「心肝」、「寶貝」地喊:「我說,丫頭,我那心上的肉呵,你怎麼金口玉言,連句話也不跟你媽說呵?仗不打啦,你還不該養養身子,跟白少爺玩玩逛逛,散散心。寶貝兒呵,怎麼成天價丟了魂似的,一趟趟叫白少爺大老遠的白跑……日本人來了,你就是愁死,不也是白搭上小命一條、一條!……」老太太嘟嚷起來就沒完沒了。

    柳明實在忍受不住,猛地坐起身來,沖著窗戶(她不愛看母親那種風風火火煞有介事的樣子),咬著嘴唇,狠狠吐出四個字來:「都是廢話!」說完,又一頭倒下。

    弟弟柳放總是站在姐姐一邊。他也嫌母親多嘴多舌。這時探著小腦袋對母親說:「媽,我長大了也跟姐姐一樣,學著動手術。可不學您耍貧嘴。」「小兔崽子,不許你多嘴!你不是大了要當軍官么?學著動手術幹麼!血里糊拉的,有什麼幹頭!」「我動手術,好給您把舌頭切下一塊,再給您縫上。您的話就不能這麼多了。」「你這忘恩負義的小雜種!」母親惱了,抄起身邊的掃炕掃帚,舉手就向兒子的頭上打去。兒子向外跑,老太太一邊追打,一邊喊叫:「全反了你們啦!你們老少三條渾蟲,都照準老娘身上咬來啦!」弟弟作著鬼臉,沖著母親嘻嘻笑著。母親又喊又叫,舉著掃帚疙瘩追打著兒子。

    正在這吵吵嚷嚷、亂亂糟糟的時候,白士吾服裝整潔、風度翩翩地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

    在柳家,除了喜歡柳明,其他人,白士吾一個也瞧不上眼。只不過為了柳明,才勉強對她家人應酬一下。

    白士吾一來,屋裡立刻安靜了。柳明媽急忙去給白士吾張羅茶水。小白進到柳明屋裡,把屋門一關,把一包點心水果向桌子上一放,轉身走到柳明床前,緊拉住姑娘的手:「小柳,今天精神好一點嗎?看你這幾天瘦多了——我心裡真著急……」白士吾坐在床前小凳上,深情地望著那張晶瑩得透明的臉,「我今天給你送來好消息——」「什麼好消息?」「你猜猜。一定叫你非常非常高興的消息。」「猜不著,別賣關子——快說吧。」白士吾且不說,卻從桌上拿過一塊高級奶油蛋糕,把它送到柳明的嘴邊,歪著頭,像哄小孩似的:「小柳,快吃了它——它就是我的心。吃到你的肚子里,我的心也就跟你的心連在一塊兒了。」柳明睨著小白,一絲甜蜜的柔情,驅趕著連日愁苦的心緒。她對他笑笑,接過蛋糕吃著。

    「你別故弄玄虛,快說給我什麼好消息——你知道不,這些天我真苦惱極了。」白士吾一下抱住柳明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有好前途了!我也有了。而且咱倆永遠不分離……」「什麼好前途?」柳明把白士吾的兩隻手推開,翻身坐在床邊,疑惑地忽閃著大眼睛、長睫毛。

    「你不是為中斷了學業,不能在醫學上深造,老是煩惱么?這次,一切都準備好啦——咱倆走——咱倆到一個科學發達、醫學也發達的國家去學習深造。小柳,這一回你可有希望登上醫學大師的寶座啦!……親愛的,高興不高興?」白士吾每見柳明臉色溫和,就立刻把「Dear」、「親愛的」這類字眼喊了出來。

    「你是說,出國去留學?」「是呀,船票都定好啦,就在七天之後。你不知道,中日一開仗,有錢人家都紛紛要到外國去避難。這英國怡和洋行的輪船票都預定到一個半月之後了。是我爸託了人,這才用雙倍的價錢定了兩張船票。」「到外國去——到外國去?……」柳明自語似的喃喃著,似乎還沒有聽懂這意味著什麼意思。

    「是呀,小柳,咱們到外國去呀!那兒不打仗,沒有危險;而且,咱倆都還可以繼續求學。尤其是你這位高材生,太應該去了!在國外過不了多少年,柳明博士很有可能成為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白士吾眉飛色舞地說著,不由自主地又把手搭在柳明的肩膀上。

    柳明忘了推開他的手,只是怔怔地自言自語:「到外國去留學——去留學?……」她忽然蘇醒過來似的問:「小白,到外國去?你說是到哪一個國家呢?」「到日本。阿爸那裡熟人多。咱們去了,吃穿享用,一切不成問題。況且日本的醫學在當前世界上是數一數二的。」柳明眨巴著大眼睛,忽上忽下地打量著白士吾,好像不認識他似的。這時,她心裡亦喜亦憂,拿不定主意——去日本吧,那裡確實醫學發達,世界上除了德國就數日本了。到那兒可以繼續求學,可以進一步深造,而且身邊還有白士吾……一切費用呢,他愛自己,和他結了婚,自然……想到這兒,柳明心裡驚然一驚,怎麼,這不成了賣身求學?……此刻那張秀美的瓜子臉,突地漲成了紫紅色的雞冠花。彷彿受到了污辱,她的自尊心隱隱在作痛。她突然緘默了,眼裡浮上淚水。

    「怎麼啦?小柳,說得好好的,怎麼又發起呆來啦?沒想到這麼大好的消息,這麼叫人高興的消息,你倒難受起來!」白士吾一臉惶悚,說著,掏出手帕要給柳明拭淚。

    「去你的!」柳明撥開小白的手,瞅著他輕聲說,「你不了解我,跟你說不清。這是件大事,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決定呢!等我再考慮幾天回答你行不行?」「那怎麼行呵!」白士吾立刻又說了一大篇去日本留學的好處。他說他的父母原先不大同意他和柳明好,後來知道柳明是個用功的好學生——人品好,長的好,如果她同意和白士吾結婚,成了白家的少奶奶,他們就同意送他倆去日本留學。這是他和父母經過幾次爭吵才取得的結果。柳明要是不去,怎麼對得起他的一片痴情,也對不起他為她深造而作出的苦心安排,說著,說著,這位少爺也滴下淚來。

    柳明的心亂極了。對這突然發生的奇蹟——將要走上這樣一條道路的奇蹟,她一下子還分析不清,決斷不了。她只下意識地感覺到:去,這對她自己的生活,對她的學業長進肯定大有好處。可是,那個國家是個正在侵略中國的敵國,為了個人的成就卑躬屈膝到敵國去;而且還要以和白士吾結婚作為先決條件——她不想結婚,卻逼著要結婚。一種出賣自己的羞恥心,一種自幼形成的自尊、要強的心理,像一隻無形的手,眼看就要把柳明眼前閃閃發光的火苗捺滅下去。

    她把白士吾趕走了,一個人關上屋門,陷入苦苦的思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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