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丫頭,快開門!」媽媽在門外連連拍門喊叫。
「又是什麼事?您總是呼兒喊叫的。」柳明在自己屋裡懶懶地說。
母親進到屋裡且不開口,仰著白胖的圓臉,雙目炯炯的盯在女兒的臉上,仔細審視著她的表情。半晌,才打了一串連珠炮:「丫頭,這是老天爺睜眼,天上掉下餡餅來啦!天大的好事啊!人家白少爺對待你,我的傻丫頭,真是天上少有,地下全無。一百一的真情——用個新詞兒,叫它愛情吧。這麼愛情你的人,家裡有錢,長的又俊,咱中國的仗打敗了,他要帶上你到日本國去留學——擱在別的姑娘身上,燒高香還燒不來埋!怎麼,怎麼我剛才聽說你還不大願意,還要過幾天才給白少爺回信兒。傻、傻,我的傻丫頭呀,怎麼長著這麼一顆榆木疙瘩的腦袋,跟你那老爹可真是一根筋連在一塊兒了!你、你要把老娘我急死啦!」「媽,您說夠了沒有?我並沒有說一定不去呵,這是件大事,我得好好考慮考慮。這,您也容不得么?要著急,您跟著他去!」一句話,又把媽媽嗆了個大筋斗。柳明媽白了女兒一眼,剛露怒容,立刻又滿臉是笑:「那好!閨女、寶貝兒,那是得多算計算計,也得多準備準備。可是話又說回來,算計什麼呀?跟著闊女婿留洋,這年頭不是常有的事兒么?當年賽金花不是還跟著她那狀元男人到德國去當大官太太……」「放屁!不懂的事,少胡說八道!」沒容柳明生氣,父親柳清別躥到裡屋來,沖著老婆子瞪眼吼道,「賽金花是個什麼東西!婊子!妓女!知道么?她是給人當姨太太出洋的。不嫌丟人現眼!為了出洋,你這糊塗蟲,怎麼要把閨女當下三爛賣了呵?」見老頭兒生了大氣,女兒也氣得滿臉漲紅,這位多嘴的柳明媽,才扭過頭不出聲了。半天,拉住女兒的手,賠起不是:「好丫頭,別生氣。怪媽大字不識,沒知識,說錯了話。丫頭別怪——大人不見小人怪嘛。」柳明噗哧笑出聲來,把手一甩:「什麼大人小人的!媽,您這張嘴真該找兩個把門的,要不,我用手術針給您縫起來。……現在,不跟您費唇舌了,我這就去找苗虹,好幾天不見她了。」「(口歐),你是跟她商量你留洋的事吧?是得跟好朋友說一聲。丫頭,外邊街上亂糟糟的,叫人不放心,叫你兄弟陪你去吧!早去早回。」柳明沒出聲,拉著弟弟的手就走。
高雍雅在苗虹家。當年北京大學學生南下示威的領導人之一的羅大方——現在改名吳華林的,也在苗虹家的客廳里。
他們見柳明進來,三個人的表情不一樣,苗虹先跳起來,摟住柳明的脖子,低聲說:「北平完了——明姐,你怎麼也跟著倒下啦?你那個小白臉怎麼樣啦?」高雍雅站起來,和柳明握手寒喧:「密斯柳,未來的醫學博士,少見了!身體還好么?」只有吳華林,活潑瀟洒,又很嚴肅:「柳明同學,蘆溝橋頭,你很勇敢——我知道你搶救了一些傷員,很能幹的。可是,北平的槍聲一停,就難得見到你了。」柳明的臉微微一紅,拉住苗虹並肩坐在沙發上,睇視一下三個人,輕聲說:「北平要失守了,我好像也要失業了。心裡不舒服,只好躲在家裡。……」苗虹搶著對在座的兩個朋友說:「我去看明姐,拉她出來看看、轉轉,可是,真怪,她變得足不出戶了。連小白臉都拉她不動。明姐,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消沉?」「消沉?」柳明聽到這兩個字很刺耳。可是一想,幾天前聽到宋哲元逃離北平,北平淪亡在即的消息之後,她確實足不出戶了。「消沉?難道自己真的消沉了?……」柳明胡亂地思忖著,竟忘掉屋裡的三個年輕人都在望著她。
「明姐,剛才聽吳華林說,現在北平還不算真淪陷,大批的青年學生——多半都是各大院校的大學生,不願意當亡國奴,都紛紛離開北平去找抗日的路了。當然,也有剃了光頭——怕說是知識分子,準備留下來的。明姐,咱們怎麼辦呢?我也愁起來啦!也不知道怎麼是好啦!咱們以後怎麼辦呢?」聽了苗虹的話,柳明的心,狠狠地動了一下。不願當亡國奴的大學生們,都紛紛離開北平去找抗日的路了,可是自己——「到日本去學習——深造——醫學博士……」這幾個字眼在心上一跳,一蹦,好像一根根鋼針,狠狠地扎著什麼地方。她的臉色由紅轉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姐,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病了么?我跟小高正商量著,要不,咱們都到南方去。我爸爸認識國民黨里的人;小高爸爸在那邊也有不少熟朋友。我們就跟著國民黨抗日去好么?」柳明仍然沉默著,這時,一個熟悉的影子驀然跳到眼前來——曹鴻遠。他是抗日的,但他絕不是國民黨。二十九軍為什麼打敗仗?他不是說蔣介石不肯出兵支援么?是這樣的!如果國民黨開來大批軍隊,和二十九軍一起堅決抵抗日本侵略者,佟麟閣、趙登禹這些二十九軍的高級將領,何至於犧牲?……柳明想著,對苗虹他們想去南方的主意,有點兒不以為然。然而,她又感到羞慚,自己還準備去日本呢,有什麼資格去評論別人的短長!
「柳明同學,你準備到哪裡去?」吳華林含著微笑,單刀直入地打斷了柳明的思路。
「不知道。」柳明搖搖頭,臉又紅了。
「北平淪陷在即,天津也岌岌可危。日本侵略者野心很大,正準備向全中國伸出戰爭的魔爪。逃出北平,是個辦法;但不是徹底的辦法。」吳華林溫和地說著,沒有一點激昂慷慨的語氣,「自們青年是國家的棟樑,是祖國的未來。在這面臨十字路口的關鍵時刻,選擇走哪一條路,可是關鍵的關鍵!」「關鍵的關鍵!」柳明在心裡狠狠地重複著這句話。有些問題她還鬧不太清,想問吳華林,但和這個人僅僅在蘆溝橋慰勞、救護二十九軍時稍有接觸……此刻,她心緒繚亂,更不想張口了。
「明姐,咱們一定一起走!爸爸媽媽都想到南方去。帶著我,當然也可以帶著你。你捨不得那個小白臉么,叫他也跟咱們一起走!」「滿嘴胡說!」柳明最不愛聽苗虹把白士吾叫「小白臉」,可是,任性的苗苗,偏愛這麼叫。有時氣得柳明擂她幾下,可也沒用。她一高興,還是這麼叫。「苗苗,國民黨抗日並不積極,二十九軍怎麼失敗了?北平怎麼就要失守了?你知道這原因么?」柳明板起臉來,像問苗虹,又像問其他人。
「你考不住我,我知道一點。可是要想抗日,要想不當亡國奴,不向南走往哪兒走呵?……啊,想起來了,那位曹鴻遠好像是西邊的——延安那邊的人。延安抗日是比國民黨堅決。可是,這亂糟糟的,怎麼去延安呢?又到哪兒去找那個曹先生呢?自從爸爸替他買了葯——」說到這裡,苗虹把舌頭一吐,知道自己說走了嘴,急忙剎車,蘋果樣的圓臉漲得緋紅。
屋裡的幾個人沉默著。
柳明也想到,如果曹鴻遠在這裡,他會給大家出些好主意。可是,一想到自己有心和白士吾去日本——那,這個人——這個人——似乎曹鴻遠這個人又有些可怕了。
她快怏地回到家中。白士吾又在家裡等她。他知道柳明去了苗虹家,但他有點怕苗虹那張嘴,沒去追她,卻在等她。
一見柳明,他立刻捧起一個大哈密瓜送到她跟前:「小柳,我等著你呢,你一回來咱們就打開瓜。我特別愛吃新疆的這種瓜——我喜歡,當然,你也會喜歡。」「我不喜歡——我吃不起。六、七毛大洋一廳,夠窮人吃一個月的棒子麵了。」「瞧你,丫頭,怎麼回事,吃了槍葯啦?怎麼對白少爺說話這麼不客氣呀?他為了你,大熱天好不容易買來這個瓜。怎麼還跟人家摔臉子!你也太狂啦,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再說,你就要跟著他上日本去了,還不高高興興地準備準備。往後,可不許你再出去瞎跑了。」柳明媽自顧自地嘮嘮叨叨,小白拉著柳明早進到裡間屋裡。
那雙閃亮的十分柔情的大眼睛,盯在柳明的臉上轉了轉,然後坐在她身邊輕聲說:「小柳,什麼事這麼不痛快?苗虹那位快嘴姑娘又說了些什麼吧?」柳明直率地告訴白士吾,苗虹他們要想去南方,也叫她一同去的事。白士吾立刻大吃一驚,聲音都變了:「小柳,你也想去南方么?那可不成!咱們的船票都定好了呵!至遲不能超過八月十號……」「我並沒答應跟他們去呵,瞧你急什麼。」白士吾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了,我就放心了。咱們快吃瓜,吃完了,我帶你上瑞趺祥綢緞莊去扯料子。你要多做幾件漂亮的綢緞旗袍——平日,你太樸素了,以後出了國,又是一位少夫人,一定要打扮得——不打扮,你已經出人頭地了;再一打扮,那還不傾城傾國……」說著,從自己的褲袋裡,掏出一個雪白手帕包著的小包,打開小包,現出一個金光閃閃的首飾盒子。再打開盒子,又現出一顆晶瑩碧綠的發著耀眼光芒的寶石戒指。戒指捧在白士吾的手上,閃爍在柳明的眼前。她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白士吾已經把寶石戒指戴在柳明的右手食指上。他滿臉喜色,還在那隻戴著戒指的手指上吻了一下,「親愛的,你答應我一起走吧!這是咱們的訂婚戒指——它是我外祖父慶親王送給我母親陪嫁的禮物——貓兒眼,無價之寶呵!」柳明突然像在夢寐中。怎麼回事?又是寶石戒指,又是貓兒眼,又是慶親王,又是陪嫁……生在窮教書匠家中的她,對這些物品,毫無知識,也毫無興趣。她迷糊地想:去日本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就要穿綢緞衣服、戴寶石戒指,以後說不定還要跟著這位闊少過起榮華富貴、紙醉金迷的生活。什麼醫學博士,什麼科學的金字塔會不會全成為泡影?………柳明忽然感到一陣難言的悵惘,她仰頭望望白士吾喘吁吁地愣了一會兒,接著把戒指摘下來,放在白士吾的手心裡,冷冷地說:「我要這個有什麼用!還給你母親吧。」「那、那,訂婚戒指一定要有的呵!」「我們有好些同學,兩個人戀愛了,就一起同居。全部嫁妝不過是公寓里的一間破房,一張破床,一條被子,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他們不是也很幸福么?」「那是他們沒有錢,不得不如此呵!小柳,你的拗勁又上來了。我阿爸阿媽現在都很喜歡你了。阿媽就我這一個兒子,她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就把她戴了五十年的這隻珍寶送給你。不說它價值連城,也是稀世珍寶。你怎能不要呢?這一來,不但我傷心,我阿媽也要傷心的呀!小柳,你就戴上吧!」說著,白士吾拉過柳明的手,又要把寶石戒指往她手上戴。
柳明手一縮,又一甩,戒指幾乎掉在地上。白士吾一把接住,白臉變紅了:「小柳,你、你、你怎麼這樣?你是不是不跟我好——不想跟我出國了?你打算幹什麼去!?」「我並沒有答應一定跟你走呵!幹麼這麼性急,就先要訂婚,先要用金銀財寶把我拴住!我跟你說過,學業沒有成就,我絕不訂婚,更不結婚。這一點,跟你說過無數遍了,你怎麼就是聽不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柳明說著,說著,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白士吾愣住了,他沒有料到柳明竟然說了這番話。
這時,母親在外屋咳嗽敲門:「丫頭呵,快開門!該吃瓜啦。全切好等著你們呢……怎麼,又吵嘴啦?明丫頭,十回吵嘴,八回該你的不是!你這犟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改呵!」白士吾開了門,柳明媽端進一大瓷盤切好的哈密瓜。
柳明不說話,白士吾也不出聲。二人悶悶地吃著瓜。
忽然,老太太懷裡抱來一大堆顏色鮮艷、質地輕柔的上好的綾羅綢緞,裡面還有考究的印度綢和喬其紗,一撒手全放在柳明的小床上。床上立刻五顏六色、光彩奪目,像一座花團錦簇的小山。
「明丫頭,往後你也該打扮打扮啦!這都是白少爺前些時陸續給你買的,他叫我給你積攢著。現在,你們快出國了,趕快拿到裁縫店裡去做吧!晚了,就趕不上趟了。聽說,外國做衣裳手工錢可貴哩!再說,他們也不會做咱中國的旗袍呵。」柳明望著一床的漂亮衣料,有些膩煩,有些好奇,也有些感動。買這些東西,白士吾花了許多錢不用說,他還要花費多少心思挑選呵!……她坐在床沿,一邊看著,一邊把衣料一塊塊地疊了起來,最後都疊得整整齊齊了,這才望著白士吾微微一笑:「小白,別怪我,你給我買這些高級玩意,我不感興趣。有這些錢,你還不如替我裝備一個實驗室,或者買一架X光機……」百無聊賴的白士吾,用打火機點燃一根紙煙吸起來。他仰在椅子上,看著一圈圈吐出的煙圈,心裡堆滿了失望的愁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