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五點多鐘,柳明媽正在升火爐、打掃院子的時候,突然聽到街門砰砰敲響。
「誰呀?這大早就叫門來啦?」「我找柳小姐——柳明。勞駕,請您開開門。」門外答話的是個青年男子,嗓音有點兒嘶啞,但很和藹。
大清早上,來找女兒的又是個陌生男人,柳明媽不禁大吃一驚!宋哲元逃走了,二十九軍叫日本人打散了,鬼子就要佔領北平城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大清早就有人來找女兒——莫非她參加救護傷兵的事叫日本人知道了?莫非日本人派漢奸來整治她?……老太太嚇得心裡怦怦亂跳,不去開門,徑直跑到女兒正在睡覺的裡屋床邊,風風火火地壓低嗓門喊道:「丫頭!閨女!……明兒!明兒!趕快起來!有人抓你來啦!」柳明一骨碌從小床上坐了起來,皺起眉頭盯著母親:「媽,您見了什麼人,這麼蠍虎?抓我的人在哪兒?」「就在咱家的街門外,點著名兒要找你……」老太太拍著巴掌,急得滿臉冒汗。
柳明跳下床,穿上鞋,從頭頂套上月白色洋布短旗袍,系好鈕扣,站在當屋地上想了一下。聽聽門外還在喊她的名字。她一狠心,也不顧母親的攔阻,幾步就跑到大門口,門閂一拉,門杠一放,把兩扇街門呼啦一下子打開——原來站在門外的是面色蒼白、推著自行車的曹鴻遠。
柳明十分意外。怎麼這個人,突然找到自己家裡來了。她不大自然地堆起笑容,心裡竟突突地跳了起來。
「您來了……請進來坐吧!」柳明滿臉緋紅,站在冷清的街門口,想讓曹鴻遠進屋去。
曹鴻遠看了柳明一眼。這個平日文雅、沉靜的女孩子,今天怎麼顯得那麼慌張、不安?他有點兒奇怪,但又不好多問。只淡淡地說:「小柳,你出來一下,咱們談點事情。」「好,那您不進來啦?」「我不進去了,你出來吧!」柳明剛要邁腿走出門去。突然,母親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兩把老虎鉗子把她緊緊挾住:「丫頭,你上哪兒去?這麼大清早,外邊又那麼亂……」柳明看了母親一眼,指著曹鴻遠說:「這位曹先生是熟人,他找我有點事情,一會兒就回來。」柳明媽使勁看了曹鴻遠幾眼——看他沉靜、和藹,笑吟吟的不像是壞人,這才放開柳明的胳膊,拐著兩隻小腳,急步邁出街門外。在這兒,她又對著曹鴻遠上上下下打量起來。打量夠了,看出這是個挺文雅穩重的小夥子,便放下心,睨著柳明說:「日本人快進城啦,你可得快點兒回家來呀!往後呵,我可不許你這個大姑娘家到處亂跑了!」柳明沒搭理母親,推著曹鴻遠的車把就想走。鴻遠卻沒立時走,他望著這位對自己打量不休的老太太,笑笑說:「伯母,早上好!我找柳明有點事,她一會兒就回來。您放心吧!」「去吧!去吧!」柳明媽對曹鴻遠那種謙恭有禮的神態挺滿意,臉上露出了笑容。
太陽剛露頭,晨霧還沒有消散,柳明隨著曹鴻遠走在寂寥冷清的小衚衕里,心裡驚奇、納悶,再加上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以致心頭不住地怦怦亂跳。走出衚衕口,轉了一會兒,來到一個小湖邊上,看看四處無人,鴻遠這才停住腳步對她說:「小柳,今天下午一點鐘,你盡量打扮得漂亮闊氣點,還要打一把十分鮮艷的洋傘,跟我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以么?」「啊!什麼重要的事情?還要打扮?還要打洋傘?……」柳明一聽鴻遠的話,更加驚奇、納悶了,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什麼事現在先不告訴你。只告訴你,今天下午日本人就要正式開進北平城。北平也就淪陷了。你肯去么?」「好,我一定去!」柳明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滿口答應下來。
「中午十二點鐘,你必須打扮好,在天橋大街上,路東雙義飯館門前等我。千萬不能延誤一點時間,也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好,您放心好了!我一定準時到。」鴻遠又盯問一句:「你媽媽真疼你,她能讓你去么?」「放心,她可扯不住我的腿!什麼人也扯不住我的腿!」柳明高興地一甩短髮,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驀然蕩漾起明媚的春光。
從西北天際升起的烏雲,遮住了七月末的驕陽。晴朗的天空逐漸灰暗起來。空氣中蒸發的熱氣,混合著街道上的滾滾塵埃,像濃霧樣籠罩在昏沉的上空,似乎要把整個北平城窒息、悶死。
象徵著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歷史的永定門城樓,像個被人凌辱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蹲在逐漸灰暗的天空下,他的口裡——巨大的門洞里,似乎發出了沉重的嘆息:「唉!……」它怎麼能夠不嘆息呢?
看,在它——門樓的兩側各插上了一面臨時掛起的太陽旗,多麼像兩把利劍插進了老人的腰間。不僅如此,門樓上還出現了這類奇怪的大布告:大日本華北派遣軍司令部布告大日本天皇陛下,為振興東亞,掃除共黨;為日中親善,拯救中國;大日本皇軍茲定於今日午後進駐北平。仰北平全體市民、工商各界屆時勿驚,特此知照。
此布大日本華北派遣軍司令官佐佐木正雄昭和十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三十一日隨著許多圍觀群眾的嘆息聲,一些用木盒裝著、掛在城牆上和各處大街上的播音喇叭,也在反覆播送著日本軍隊舉行入城式的布告。一個女報告員嬌滴滴的聲音,發出了一陣陣令人肉麻的尖叫:「北平廣播電台——P、P、B、C——下面播送大日本華北派遣軍司令部布告:大日本天皇陛下,為振興東亞——為掃除共黨——為日中親善——為拯救中國……茲定於今日午後,舉行北平入城式……」這撕裂人心的廣播聲時時被喧囂的人聲所打斷。廣播新聞剛結束,流行歌曲立刻發出靡靡的刺耳尖聲,響在街頭的上空:賣夜來香呵!
花兒好,不久長,有錢的人兒快來買,莫等人老珠黃花不香……
柳明按時在中午十二點到達天橋南邊的雙義飯館門前。她穿著淡綠色綢子旗袍,肉色長簡絲襪,白色半高跟皮鞋。一手打著一把漂亮的綠花綢子洋傘,一手提著一隻帶金邊的綠漆皮包。她一打扮,更顯出她那修長窈窕的身材,好像一棵裊娜的青青楊柳,又像襯著碧綠荷葉的芙蓉。她剛站在雙義飯館門前沒有兩分鐘,鴻遠身穿一身米色料子西裝、頭戴嶄新的巴拿馬草帽,腳上著一雙白漆皮鞋——像一個時髦的闊少,又像一個有錢的大學生,風度翩翩地走到她身邊,微微一笑:「進去吃飯吧。看電影的時間還早著呢!」「呵,你來啦!……」柳明對鴻遠笑著點頭。一扭頭,只見一輛人力車停在不遠的馬路旁,那個洋車夫正擦著汗——不是別人,原來是王永泰。
「就在這兒吃飯?」她向王永泰一努嘴,「你的車(亻夫)怎麼辦?」「給他稱二斤大餅就行了。咱們進去吧!」天橋南邊,永定門裡,數這個飯館最大。柳明隨著曹鴻遠穿過樓下只有幾個零落顧客的飯堂,進到樓上一間臨街的雅座里。這是個小單間,門上掛著半截白布簾,兩個人挨著一張八仙桌子靠窗剛坐下,跟著進來的夥計,肩搭一塊白毛巾,滿面帶笑,恭敬地問道:「少爺,小姐,二位吃什麼?還是先沏壺茶喝?」鴻遠望著這二十多歲的店伙,熟諳而氣派地說:「沏壺茶,要上好香片。隨後再上飯菜。」夥計諾諾連聲地下樓去了。
鴻遠對柳明擠擠眼,故意提高了聲音:「你聽見廣播了嗎?今天午後日本人要舉行入城式啦!聽說從南苑、丰台一帶開過來,就從永定門入城。」柳明咬著嘴唇,睜大眼睛使勁點了一下頭。她不明白曹鴻遠說這些話是什麼用意,用迷茫的目光看著那張蒼白的臉,低聲說:「開就開進來吧。咱們有什麼辦法不叫他們進來呢?……」「千載難逢!咱們吃飽了,閑著沒事看看熱鬧吧。」說著,鴻遠站起身,走到開著的紗窗前,向街上各處掃了一眼。,然後,仍舊回到座位上。
夥計端著一壺茶水和兩個小茶杯上樓來了。一邊往茶杯里斟著剛沏的茶水,一邊搭言說:「日本人今天要進北平城啦!二位沒聽見廣播么?城門上還貼著入城大布告呢。」鴻遠和柳明只望著他點頭,沒有出聲。夥計估計這是一對情侶,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下樓去了。
鴻遠起身到樓上各個單間雅座都掀開帘子望了一下,見沒有別的顧客,整個樓上就只有他和柳明兩個人。他走回來坐下,在柳明耳邊低聲說:「下午四點鐘日本人進永定門。城牆上,咱們的游擊隊已經準備好給他們一頓點心吃。咱們兩個跟王家父子的任務是在城裡城外這一帶負責偵察情況。吃過飯咱們就混到人群當中去。日本人進城以前,他們一定會先在城牆上偵察的,咱們游擊隊等日本人偵察過後,就埋伏到城牆上。當日本人進城的時候,如果沒有發覺城牆上的點心——就是埋伏。你就把洋傘撐開,舉起來連著晃三晃,然後收攏來。完了咱們就上陶然亭去。萬一情況有變化,你就不必撐傘、晃傘,立刻坐上王永泰的洋車快走。其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鴻遠說到這裡,忽然提高了聲音,「密斯李,喝水吧!看這天氣多悶熱……」柳明聽著這低低的好像下達命令的聲音,像戰士聽到戰鬥的號角,心裡又喜又驚,跳個不停。她興奮,自己終於加入到戰鬥的行列里來了。卻又有些擔心,自己能夠很好地完成任務么?那洋傘怎麼撐起來晃三晃、收攏來?什麼時候晃三晃、收攏來?……她瞅著鴻遠輕聲說:「那您可別離開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撐開、收攏……」鴻遠點點頭,沒出聲。他喝著茶,悠然地哼起那支流行歌曲:賣夜來香呵!
花兒好,不久長……
看著鴻遠那風流倜儻、鎮定自若的神態,柳明忍不住抿嘴笑了。一種異常新奇的感覺衝擊著她的心房——呵,多麼有趣的、神秘的、神話般的生活呵!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真有意思!
吃罷飯已經午後二時了。出了飯館,柳明撐開洋傘,兩人並肩走在馬路旁的人行便道上。喧囂、雜亂的天橋一帶今天變得冷清起來,那些唱曲般的叫賣聲、吆喊聲聽不到了,馬路上熙熙攘攘穿梭似的人群、車輛也看不見了。人們都涌到永定門裡外的便道上,懷著驚慌而又好奇的心情去觀看日軍入城式。
「他媽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二十九軍抵擋不住,你姓蔣的為什麼不出兵來打打日本……」「別看這些畜類耀武揚威,兔子尾巴——長不了!」人群里不斷發出怒罵聲、悲嘆聲,有的年輕人和婦女的眼裡還含著淚水……
午後三時,空曠的馬路上,行人和車輛全部斷絕了。只有奉命維持秩序的國民黨警察,仍穿著那套黑色制服,手上舉著木棒,跑來跑去向擁到馬路邊上的人群吆喝著:「日本皇軍快進城啦!戒嚴!都上衚衕口裡去歡迎!」有人怒視著警察,慢慢退到衚衕口去。
有人邊走邊罵:「這可找著後爹啦——當漢奸倒挺賣勁兒!」警察剛要去追罵他的人,一個撐著粉紅綢洋傘的姑娘把他攔住了:「我說,警察先生,你們辛苦啦!」警察見是個穿著花綢子旗袍、細長身材、而且十分美貌的姑娘跟他說話,怒氣立刻消了,忙趨到姑娘身邊笑著說:「我說小姐,您還不趕快回府?這日本人馬上就要過來了,您這年輕小姐……」聽了警察的話,那姑娘並不驚恐,也不生氣。俊秀的瓜子臉上,露出淡漠的神情說:「日本人有什麼可怕!?可怕的倒是中國人自己不爭氣——我就是要站在這兒,看看日本鬼子能把我怎麼樣!」「對!這位小姐說得對!」人群里發出讚許聲,又一擁向前。
那個警察剛要舉棒驅趕人群,一個挎著破籃子、身材高大的老太太,猛然呼叫起來:「老天爺呀,你真要我這苦老婆子的命啦!鬼子佔了東三省,我一家五口死了三口,好不容易才拉扯著小兒子從虎口裡逃生出來——今兒個、今兒個,鬼子又要佔領北平城啦!我,我們往哪兒逃呵?我們可怎麼活下去呵……」說著,搖晃幾下,咕咚向道邊一栽——老人暈過去了。
鴻遠站在不遠處,認出這暈倒的老太太正是張怡介紹他認識的裕豐藥房的小夥計華興的母親。他心裡一驚,很想跑過去扶起她。但一看自己這身衣服,再一想到緊急任務,只得忍住,像看熱鬧似的站在一邊。
拿粉紅洋傘的姑娘急忙把傘挾在腋窩裡,一把抱住老人喊道:「中國不會亡!您老人家會活下去的!」隨著姑娘的聲音,人群也應和著喊起來:「中國不會亡!」人們吶喊著、悲呼著,把老人攙扶到路旁一家店鋪里去。
柳明和曹鴻遠並肩站在路旁,被群眾激憤悲痛的情緒感染著。互相望望沒有出聲。使他們驚異的是,那個拿著粉紅洋傘在群眾中進行宣傳的竟是他倆都見過的路芳。柳明想擠上去和自己欽慕的女性打個招呼,曹鴻遠輕輕一碰她的胳臂,她會意,立刻止住步子,扭頭看著他。兩個人慢慢地向空曠的永定門前走去。
警察看他們衣著闊綽,互相挽著臂膀,像一對情侶,瞪了一眼,也沒理會他們。
他們漫步出了永定門。這兒路旁也圍著等候觀看日軍入城式的人群,喇叭里也在播送日軍入城式的布告。柳明一眼發現人群裡面還有王福來——只見他頭戴破草帽,身穿灰布舊長衫,肩挑兩隻破竹筐,手裡還拿著一隻銀元大小的小皮鼓敲打著,吆喊著。原來,他化裝成了個「打鼓的」。柳明扭頭對身邊的鴻遠微微一笑,輕聲說:「他怎麼到這兒收買破爛來了?」鴻遠搖搖頭,暗示柳明不要出聲。他呢,不慌不忙,既不看人群,也不看王福來,只靜靜地站在一堵粉牆前,觀看一張貼在上面的紅紅綠綠的招貼畫。畫上印著一個西洋金髮美人的半身像。
金喉歌后葛雷絲摩亞主演《鳥語花香》——特請參加英王加冕典禮——「絕代佳人」不可不看……
這張電影美人的畫像旁,貼著一張報紙。上面的赫然大字觸人眼帘——津昨竟日發生激戰。河北一帶悉成焦土……
「焦土——一片焦土……」鴻遠輕聲呼出這令人心酸的字眼。可是表面上他神色自若,挽著柳明的胳臂,一派悠然。
柳明心裡暗暗想道:應當像他那樣沉著、冷靜……可我為什麼總是這麼心慌意亂的?……正想著,聽見王福來打著小鼓、拉著長聲,在人群里大聲吆喊起來:「破爛我買——有破衣爛裳、舊鞋、舊襪子我買!……」人群中有人嫌他嚷嚷,沖著他喝道:「我說打鼓的,你做買賣也不看個時候——這是什麼工夫呵?日本鬼子眼看就到了,你還……」「知道!知道!」王福來和善地說,「北平平時就要歸日本佔領啦!亡國大禍就要臨頭啦!我是個中國人。怎麼能不知道!……可是,不打鼓做點買賣,今兒個的窩頭就混不到肚子里呵……」人們用同情的目光望著這個有愛國心的小販,任由他來來回回地吆喊,不再說什麼。
四點鐘了。天氣更加悶熱。太陽有時露一下頭,有時又被濃厚的烏雲遮蓋著。
永定門外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尖聲喊道:「看!那邊日本人過來了!……」「日軍進城了,大家歡迎!」幾個警察一邊跑著。一邊向街道兩旁的市民吆喝著,舉著棍子把人們向衚衕里驅趕著。
這之前,柳明跟著曹鴻遠又從永定門走進城裡來了。挨著城牆裡邊有一片開闊的空地,過了空地才是街道。兩旁有些店鋪和住家。他倆好像一對故意躲避著人群的情侶,曹鴻遠仍然挽著柳明的胳臂,雙雙走在這空曠的城牆邊上。柳明雖然一直臉紅心跳,不好意思,但她知道這是在執行任務,一種隱隱的幸福感,反而陣陣衝擊著她。
下午四時正,當人群驚喊著日軍就要進城的時候。他倆已經混在人群中站在馬路旁的一個衚衕口上——這兒離城牆門洞不過二百多米。
日軍入城式開始了。
先是一隊軍用的黃色摩托車,緩緩地從南邊開了過來。前邊的兩輪摩托,由單個日本憲兵駕駛著。憲兵們左肩斜挎著裝上皮套的「安兜式」手槍,皮帶左側吊著戰刀;左臂戴著白布袖章,上面印著拳頭大的「憲兵」兩個紅字,顯得十分刺目、耀眼。接著是三輪摩託過來了。它的挎斗里,坐著日本憲兵的下級軍官和戴著紅箍大沿帽的日本陸軍特務機關的下級軍官。摩托車開進永定門之後,接著開過來的是兩輛黃色吉普車,帆布車篷都摺疊在汽車後部。第一輛車裡站著四個大鼻子洋人:一個穿著德國軍服,一個穿著義大利軍服,兩人腰間都掛著手槍。這是兩個隨軍記者。另外兩個穿西裝的則是英國「路透社」和美國「合眾社」的特派記者。他們都是準備採訪這次日本進駐北平的驚人新聞的。這四個記者都臉朝後站著,個個手裡舉著攝影機。第二輛汽車上則站著四個日本記者——兩個隨軍記者,兩個《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的特派記者,四個人也都舉著攝影機臉朝後站在車上,準備隨時拍攝這次進入北平、顯示日軍赫赫戰果的精采鏡頭。
跟在這兩輛汽車後面的是騎兵部隊。疲憊的軍馬垂著頭,噴著響鼻,馬身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騷腥氣味。騎兵過去了,緊接著是炮兵。由十幾匹或五、六匹馬牽引的木輪炮車,馱載著不同類型、不同口徑的火炮。軍馬上還騎著炮手。這些由輕型、重型火炮構成的隊列,一眼便可看出不屬於同一個建制,而是臨時拼湊起來向中國人炫耀武力的。
炮兵隊伍後面是步兵。它的先導,是一面由一個威風、驕橫的旗手舉著的日本軍旗。步兵分成四路縱隊向城裡行進。他們的的卡其布軍服被汗水漬透,泛出了一圈圈白色的汗斑。他們的戰鬥帽後面飄垂著幾塊布條條,活像正在忽扇著的兩隻豬耳朵。
步兵進城不久,出現了一輛指揮車。車子里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留著一撇鬍子的日本高級軍官——入城式的指揮官。他筆挺的軍服前面掛著兩枚「軍功」勳章,肩上挎著黃色綬帶,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裡握著高級軍刀。他神色嚴峻,目不斜視,一副典型的日本軍人的驕橫神氣。兩邊座位上,還有兩名日本軍官陪同著。汽車緩緩地行駛著,尾隨車子後面的又是源源不斷的步兵,每隊步兵都挑著日本軍旗……
軍馬雜亂的蹄聲,炮車木輪的吱呀聲,士兵軍靴上的鐵釘和路面的摩擦聲……在這些刺耳的噪音中彷彿轟響著一種撕裂人心的慘痛呼聲:「北平——我們的文化古都,今天,你淪亡了——淪亡了!……」日本兵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旁若無人地穿過城門洞繼續向城裡行進著。他們既沒有看見街道兩旁的北平市民,也沒有看見那些維持秩序的警察向他們立正敬禮的卑恭動作;對那一小撮手拿紙糊的太陽旗、臂戴日本旗圖案袖章向他們鼓掌致敬,表示歡迎的中國順民,似乎也並不感興趣。一雙雙眼睛活像鑲嵌的魚眼,瞬也不瞬、動也不動地直視著前面……
「至聖的主呵,眼前的這些人是救世主呢,還是魔鬼?請給我以啟示!我好回答您的可憐的有罪的孩子們。阿門!」一個教士,鐵青著枯木般沒有表情的長臉,在胸前畫著十字。
周圍的人厭惡地望著這個喃喃自語的教士。柳明也望了這個教士一眼,她剛要說什麼,曹鴻遠卻緊緊捏了一下她的手——這是叫她撐開洋傘、舉起來連晃三晃的暗號。
柳明的心立刻激跳起來。她把洋傘一下子撐開了,接著,高高地舉起來,連晃三晃。
就在同一個時間,忽見那個美麗的路芳也在馬路對面撐開了洋傘,高高地連晃三晃。
也在這同一時間,城外面,緊挨城牆挑著挑子的王福來忽然用力敲起響亮的小鼓,高聲喊道:「日本人進城啦!我這買賣做不成啦!……」說著,喊著,疾速地溜進了一條小衚衕。於是,就在那輛指揮官的汽車剛剛穿過城門洞、開到那片開闊地時——突然,轟隆隆!彷彿從天地之間發出了一陣驚人的巨響。
轟!轟!轟!……隨著手榴彈爆炸的巨響,隨著升起的衝天煙柱,正襟危坐的日本指揮官和他身旁的兩個少佐被炸得七零八碎地拋出了車外。指揮車也被炸癱了,狼狽地停在一些被炸死的日軍屍體旁。
一面耀眼的軍旗被氣浪吹向空中,在空中旋轉了幾下,然後斜刺里飄落下來。黃澄澄的旗槍頭插在城根前一座公共廁所的牆頭上,和廁所牆上貼著的「專治花柳」、「專治五淋白濁」之類亂七八糟的廣告奇妙地混和在一起。
已經開到前面的那輛德、意、英、美記者乘坐的汽車,聽見了爆炸聲,立刻開足馬力,左彎右轉地越過摩托群,向前門內的東交民巷飛馳而去。
當市民們懷著驚喜的心情,匆匆離開馬路奔向各自的家門時,曹鴻遠拉著柳明急步走向路西的一條衚衕——衚衕口上停著王永泰的洋車。鴻遠把柳明往洋車上一推,隨即自己也登上車去,擠在柳明的身邊。站在車旁滿臉喜色地向城牆那邊張望著的王永泰,一見他們上車了,急忙說:「呵,老主顧來了!上哪兒去?」說著,他抄起車把,對曹鴻遠咧嘴一笑。立刻,像一輛開足馬力的摩托,如飛般跑進了另一條小衚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