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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日本人進城後,北平的市面秩序逐漸安定。店鋪已照常營業,馬路上也人來熙往。在許多街道和衚衕里,都可以見到日本太陽旗——它代替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而且顯得更多、更耀眼。

    柳明不再出門。白士吾卻在聽差王升李順保駕下,幾乎每天都要去看她。這天,他強拉柳明去逛故宮,好叫她散散心。柳明打電話,約苗虹和高雍雅一起去。上午八點多鐘,四個年輕人,走進了故宮後門——神武門。

    八月初,北平的天氣炎熱難當。午後,人們更熱得不願出門。只有在上午,故宮的神武門前才出現少數遊人——有中國人,也有一些日本軍人或商人帶著他們穿著和服、花枝招展的妻女,大搖大擺地來逛故宮。

    柳明和白士吾、苗虹和高雍雅走進故宮裡,順著東牆根,緩步向南面太和殿一路走去。

    這是個大晴天。上午九點,故宮的黃色琉璃瓦頂,在陽光照耀下,閃射出晶瑩卻又有些刺目的光芒。宮牆和一座座相連的殿宇,在朝陽斜射下,掩映出一片片閃動著樹影的陰涼。由於無人修理,一段段宮牆根前長出了叢叢雜草和各種顏色的小野花。成群的麻雀撲在野草叢中唧唧喳喳地捕捉昆蟲。時或,什麼聲響驚動了它們,忽地一聲,成群地飛落到宮牆上。窺伺一陣,見沒有什麼,一隻只仍又唧唧喳喳地撲落在草叢中。

    今天,白士吾打扮得分外漂亮:一身筆挺的白色料子西裝,還把白綢襯衫的領子翻到外面,腳上的白漆皮鞋和一頭打了髮蠟的黑髮互相映襯,顯得風度翩翩,瀟洒自如。走在他身旁的柳明,卻身穿短袖的、下襟開到膝頭的白洋布旗袍,腳著白線短襪、白皮涼鞋。和身旁的白士吾一比較,顯得格外樸素而又動人。

    她不聲不響地走在白士吾身旁,對那些褪了紅色、一派頹敗景象的殿堂和游廊,好像不曾看見一般,兩眼直直地望著前面。白士吾卻眉飛色舞地想逗她說話:「你看,苗虹今天打扮得多漂亮!她穿著綢襯衫紗裙子,可比穿旗袍好看——這可以露出一種活潑、健康的美貌來。我可不喜歡高雍雅那副扮相:留著老長的頭髮,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連皮鞋的帶子都沒有系好。上等料子的西服穿到他老先生身上,總是皺皺巴巴的……小柳,你今天為什麼不打扮得漂亮一點呢?我託人從上海給你買來的那些料子,你為什麼全退還給我了?為什麼不做幾件漂亮的衣服穿穿?」白士吾自言自語似的說到這裡,話頭一停,雙眼緊緊盯在柳明的臉上,「小柳,今天你好像很不高興,為什麼?不過你不高興倒反而更加好看了——眉蹙春山,愁含眼底,真像林黛玉——小柳,我背誦一首詞給你聽聽——不,我就背最後幾句吧:」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小柳,你知道這是誰的詞么??「」瞧你瞎扯什麼!我沒有心情聽你這些玩意兒!「柳明白了白士吾一眼,愁悶地說,」白士吾,你瞧瞧那些人!「她用嘴巴輕輕朝著前邊不遠處的幾個日本男女一努,微微嘆了一口氣,」當了被奴役者,難道還該慶賀么?瞧你這麼興緻勃勃地打扮自己,還念起什麼多情的詩詞,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我真替你害羞!「」小柳,請原諒!「白士吾也瞟了那幾個趾高氣揚的日本人一眼,輕輕搖搖頭,」已經是既成事實,我們手無寸鐵的學生之流,又能怎麼樣?小柳,我很擔心你的情緒,所以今天特地約你出來散散心。怎麼,你把小苗他們倆帶來幹什麼?這樣咱們談話多不方便……「」人多點熱鬧。心煩死了,不是你拉著我,我根本不想來。「」我真不明白,什麼事叫你這樣兒愁苦?告訴我,小柳,告訴我!有什麼事你不該瞞著我呀!「」你不理解。對你說了,也沒用。「真的,這幾天,柳明是陷到一種難言的矛盾中了。

    自從曹鴻遠拉著柳明參加了一次頗有戲劇性的永定門狙擊戰之後,柳明回到家裡忽然變得更加沉悶、更加憂鬱。一個人時常坐在小凳上看著窗外的一棵小棗樹出神——一出神就是半天。母親拉她吃飯,她不動、不吃;有時拉急了,她才勉強吃上幾口。白士吾來找她,百般溫存地問她為什麼這樣,她不回答,也不說話。白士吾慌了,問柳明媽出了什麼事,是什麼原因,叫小柳成了這個樣子。柳明媽拍打著兩隻手掌,氣喘吁吁地說了半天,也說不上原因。後來,她忽然想起那個大清早,一個年輕的男人來找過柳明,打那以後,女兒的樣兒就變了。可是,女兒再三叮囑過她,曹鴻遠找上門來的事,誰也不能告訴。她這才咽回了已經冒到嘴邊的話,改口對白士吾說:「別是中了邪吧,是狐仙爺,還是刺蝟精把我那丫頭附上了體?白少爺,要不要請個下神的(巫婆)給她治治呀?」白士吾憂心仲忡地搖搖頭,附在柳明耳邊小聲說:「小柳,出了什麼事?你再不告訴我,我就不離開你——我就不回家了。」「沒什麼事。」柳明淡淡地說,「我在考慮跟你去日本還是不去的事。」柳明說的是真話。

    當她剛聽到白士吾要帶她去日本留學的時候,她確有幾分動心。在國內,戰爭打起來了,沒有辦法繼續求學了。她從小就立定志向,一定要刻苦用功;一定要大學畢業;一定要爭取出國深造。她很欽佩居里夫人,常在內心以她為榜樣——做一個出色的醫學家。可是蘆溝橋戰爭爆發了,她的學業中斷了,她的理想搖搖欲墜。為此她感到非常苦惱。當她激於愛國熱情,有一陣子全力投入到救護傷員工作中的時候,她暫時忘掉了自己的煩惱;但當蘆溝橋戰事一停止,更大的戰爭眼看就要爆發,這些苦惱又把她緊緊地纏繞住。這時候,白士吾提出和她一起去日本留學,而且船票都已經買到,這是多好的機會!開始,她心中的砝碼是傾向走的。她打算:不和白士吾結婚,不當少奶奶,但可以和他作朋友,花他的錢,算是借他的。待她學有所成後,自己有了錢可以償還他。不管將來和不和他結婚,自己一定要做個自食其力的人,絕不依附丈夫去享受……自從和曹鴻遠一起參加了一場狙擊戰後,敵人的猖狂和那些英勇動人的場面和情景,時時在她眼前閃耀,使她朦朧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自私——祖國正在受難,那麼多人流血犧牲,萬千人家妻離子散。而自己卻要逃避這苦難、這危險,去到敵國的教室里安靜地埋頭讀書。即使不去日本,同白士吾一起去其他國家,但這不同樣是逃避么?這幾天,她沉悶、憂鬱,不願說話的原因,正是這「逃避」兩個字在啃嚙她的心。她反覆思索,走呢,不走呢?不走,學業怎麼辦?又到哪裡去抗日?如果去抗日——自己又能發揮多大作用?加緊學到高深的醫學,再來效力祖國也可以吧?……不,不行!那太晚了,太遲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個個青年人要是都這樣想,那中國只有亡國了。就為這矛盾的心情,為這矛盾的抉擇,柳明陷到從未有過的極端痛苦中。這些矛盾心理,她不能對白士吾講,也不能對家裡人講。她多次想找好友苗虹商量,可這是個孩子氣十足的幼稚姑娘,和她商量沒有用。她也想過去找曹鴻遠——這個相識雖然不久,卻給她印象極深,令她欽佩的人去商量。無奈又沒有這種勇氣。她雖不了解他的身世,但從她和他共處的幾件事中,她感到他是個高尚的人,無私的人,準備為祖國獻身的人。跟這樣的人商量自己想去敵國求學的事,她感到無法張口,感到羞慚……沒有一個可以談心、可以商量的人,她便只有苦惱,便只有不斷地自我鬥爭——有時和白士吾走的念頭佔上風;有時,走的念頭又被眷戀祖國的感情打了下去。

    白士吾每天都來催她準備行裝——催她做衣服、置辦行李。被白士吾催急了,她只有淡淡地說:「急什麼?我還沒有肯定地回答你去——一還是不去呢。」白士吾的白臉漲得通紅,苦苦地哀求柳明:「小柳,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船票多難買呀!失掉這次機會,你會後悔的!我的好妹妹,我求你——咱們一塊兒走!快走!咱們同去伊甸園中——快樂無窮美美妙無比……」「那是你的伊甸園,卻不是我的!」柳明說話又帶刺兒了,「你不要老是糾纏我,叫我好好地——仔細地考慮考慮行不行?」「時間不等人呀。船票我跟人換了,至遲不能超過八月二十號了。再晚,咱們就走不成了。你還考慮什麼!捨不得誰呀?——難道你又有了新朋友?」柳明痴獃獃的,並不曾聽見白士吾後面的話。她不回答,又陷入一種難言的苦惱中。

    在方磚漫地的宏偉的宮殿當中,苗虹和高雍雅走在前面,柳明走得慢,白士吾就陪她緩步走著。

    白士吾又提起去日本的事,哀求柳明一定和他一起走。柳明只是不出聲,她的臉色蒼白,像生了病,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呵,明姐,你們兩個怎麼這麼多的話呵!邁著方步,斯斯文文,都談什麼哪?快點,咱們一塊兒走,一塊兒看看這也許再也見不到了的美麗的地方。」柳明真的用眼掃向宏闊、莊嚴、金碧輝煌的四周,她心頭更加湧起無限感慨。被苗虹拉拽著,她的步子快了,跑了幾步,竟喘吁吁的。當然,白士吾也緊跟著她,加快了步子,並且又拉住柳明的另一隻手。

    她們走近了當年皇帝臨朝接見百官的太和殿。苗虹看見太和殿前冰凌般的漢白玉石的雕砌欄杆,拉住柳明的手忽然不動了。她睜大圓圓的雙眼,向那雕刻著龍飛鳳舞的欄杆獃獃地望著、望著,嘴裡忽然喃喃地低聲吟詠起來:「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念著,念著,苗虹的淚水順著腮邊滾了下來。站在她身邊的高雍雅急忙掏出自已的手絹。苗虹用手一把抹去淚水,把高雍雅的手一推:「用不著你這麼殷勤!咱們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吧!這麼美麗壯觀的故宮,只能挑起——挑起我心裡的痛苦……」柳明不由得睨了白士吾一眼,一字一句,好似從牙縫裡往外蹦著說:「都是白士吾出的好主意!咱們趕快離開這裡——我也要走!」「我不走!」白士吾瞪著苗虹說,「你們這些大藝術家都這麼多愁善感——看見民國二十六年八月九號的故宮白玉欄杆,立刻想到了一千多年前的亡國之君李後主。佩服!佩服!你們的想像力真夠豐富的!」苗虹瞪圓大眼睛,氣呼呼地反駁著白士吾:「看見太和殿前的玉石欄杆歸了異邦主子,難道我應當歡笑嗎?……」苗虹的話還沒說完,忽見幾個日本軍官——那樣兒頂多不過是個少尉之流,帶著身邊的妻女,徑直向太和殿里闖去——要進到裡面去。門外站著守殿的中國人,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小職員,上前攔住他們說:「先生,這殿里有中國皇帝的寶座,遊人在外面觀光一下就可以了……」「八格牙路!混蛋!這地方已經屬於吾們大日本國了!」軍官中有會講中國話的,一邊講,一邊用手把那個職員推開,大搖大擺地直奔那巍峨堂皇的皇帝寶座——上面鋪著綉著團龍的黃緞座墊。這墊子還是嶄新的,錦緞和黃色絲線在昏暗的大殿中閃閃發光。

    一看日本人邁過了攔住遊人不得進入的紅繩子,搖頭晃腦地奔到了皇帝寶座下,小職員急了,追過去用雙臂攔住第一個要登上皇帝寶座的日本軍官,用哀求的聲調說:「先生!先生!這個地方只供觀看,寶座是不能上去的!皇帝的寶座是不能登上去的!」「啪,啪……」幾個耳光狠狠地打在小職員的臉頰上。立刻,鼻孔里湧出殷紅色的鮮血,他踉踉蹌蹌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個日本軍官,顯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睥睨神氣,坐到過去清朝皇帝臨朝視事的寶座上。他剛坐定,一個手持照相機、穿著西服的日本人,立刻對準這個人「咔」地拍了個照。一群圍在旁邊的日本人高興地哈哈大笑。

    照相完畢,這個日本軍官好像過足了「皇帝」癮,帶著勝利的微笑走下了寶座。

    這時,站在大殿門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的苗虹和柳明,緊咬著嘴唇,紅漲著面孔。苗虹看著第一個日本人從寶座上走下來後,一拉柳明:「走吧,不看這些了……」「不,得看看他們還要怎麼樣耀武揚威。」柳明的聲音很低,看得出,她在極力壓抑著心頭的憤恨和悲痛。

    苗虹聽從柳明的話,沒有挪動身子。那兩位「男士」也仍然跟在她們的身後。

    這時,又一個日本軍官,正正他的帽子,摸摸腰間的指揮刀,還撫弄了一下鬍子,這才大搖大擺地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儼然南面稱王的威風了一番,似乎還不滿足,忽然在寶座上沖著殿外的中國人尖聲喊道:「跪下!跪下!支那人跪下!……」他的一聲喊叫,殿外的中國人都面面相覷。有的驚慌,有的憤怒。一些人轉身就走。白士吾拉著柳明,高雍雅抱住苗虹的胳臂也要走。可柳明卻把白士吾的手一甩,咬著牙齒,說:「不走!我還得看看!」看柳明堅決不肯走,苗虹也不走了。於是,四個青年人仍然站在太和殿的白玉石階上觀看著。

    聽寶座上的日本軍官一喊叫,下面的日本人中,就有兩個跑到殿外來,正巧看見兩個鄉下來的老年人——一男一女,可能是老兩口子,他們瞪著驚疑的眼睛,正要轉身走開。那兩個日本人左右開弓,一邊一個,把兩個老人拉拽到大殿內的丹墀下,猛可的,在老人們的後腰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兩個老人身不由己地跪下了。接著,兩個日本人又按住這兩個鄉下老人的脖頸,把他們的頭使勁往下按——兩個老人不得不現出向寶座上的日本人跪下磕頭的姿勢……

    日本人都開心地哈哈大笑,有人又照起相來。

    「老天爺呀!這是哪兒來的災禍呀?……」這對老夫婦悲慘地呼喚著。

    看到這裡,柳明突然感到陽光陰暗下來,眼前一陣霧(氵蒙)(氵蒙)的東西,像毒瓦斯,使她憋得喘不上氣,似乎就要窒息。她用力拉住苗虹的胳臂,有點兒站立不穩,晃悠著要倒下去。

    「明姐,你怎麼啦?」苗虹驚呼起來,「白士吾,快來扶住——她要倒……」一剎間,柳明倒在白士吾的懷裡,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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