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遠帶著柳明、苗虹一行人,又走了三天,來到太行山區一個稍大的村莊——吳家灣。這裡是北方局和軍區政治部訓練幹部的所在地。他們這支以十幾個青年學生為主的小隊伍,被分配到民運一隊學習。曹鴻遠當了中隊長兼指導員,聞雪濤和吳華林都當了小隊長。
吳家灣,在柳明、苗虹眼中,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整個村莊的牆壁上,都用白灰寫上了赫然醒目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漢奸賣國賊!」「擁護中國共產黨!」「擁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類的大標語。她們住在老鄉家。晚上家家全不關街門、屋門。這對到個陌生地方上廁所都要兩個人作伴的城市姑娘來說,既十分希罕,又很不習慣——不會有壞人么?難道這兒已經沒有小偷了?……但這「夜不閉戶」又確是真實的。使她們更加感到新鮮的是:那些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見她們來了,都像來了親人似的急忙把炕給她們打掃乾淨,給她們燒開水、沏棗茶,還捧來大捧的紅棗、核桃給她們吃。不吃還不行。
「閨女,你們離開家,離開爹娘來抗日,可不易呀!吃大娘一口棗兒,咱就是一家人啦!你們就不想家啦!……」「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怎麼老鄉一見面就對我們像親人一樣呢?」見曹鴻遠到班上來了,苗虹迫不及待地拉著他問起來,「指導員,快告訴我們吧!還有,為什麼家家戶戶全『夜不閉戶』?難道這兒是大同世界了么?……」「這些問題,你們自個兒好好想一想就會明白,用不著指導員回答。」王永泰打斷苗虹的話,指著手裡的油印小冊子,嘻嘻地問鴻遠,「曹大——」又急忙改口,「指導員,您看這幾個字怎麼念?為什麼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我跟爸爸王福來同志成天成夜趕著學文化,學政治,可總跟不上大傢伙,這可怎麼辦呀?」「哈!哈!哈!……」苗虹突然大笑起來,「好一個爸爸王福來同志!幹嘛這麼嚕嗦?乾脆就叫『爸爸同志』好啦!」「爸爸來抗日,當然是同志!這有什麼可希罕的。真是老……」永泰本想說苗虹「老娘們少見多怪」,覺得不合適,趕快把話咽了回去。
在一間小學校的課堂里,人聲鼎沸,笑語喧嘩。大家探討著,學習著,有時還辯論各種問題。鴻遠總是耐心細緻地回答每個學員提出的問題。他善於啟發提問題的人,盡量叫他自己先解答,實在答不上來,他才講解。這樣一來,提問題的人就可以留下更深的印象,理解得也比較透徹。
民運隊的學員也要學習軍事。為了鍛煉學員們的膽量,還輪流站崗放哨,以適應戰鬥環境。
這一夜,輪到柳明放單人哨。晚間九點以後,她來到村邊小山下的樹林邊,手持三八步槍,束緊軍裝上的皮腰帶,昂然站立在一棵大樹旁。一彎下弦月斜掛在天邊,幾顆稀疏的小星,眨巴著眼睛在月亮旁調皮地閃動。中秋節後,山間柿子樹的葉子已經變紅、變稀疏了,蕭瑟的秋風颳得樹葉沙沙作響,飄然落下。柳明生平第一次在這寂靜的山村旁獨自站崗放哨。雖然她明知在距她二三百米以外還另有崗哨,但她仍不免惶恐不安——自己剛學會放槍,槍法不準,如果突然來了壞人怎麼辦?如果突然出現豺狼虎豹怎麼辦?……這麼一想,原來那種浮蕩心頭的、對於山村夜景的美感霎時消失了。她睜大眼睛,透過婆娑的樹影,緊緊盯視著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響動,那嶙峋的山岩後面彷彿也隱藏著什麼東西……突然,不遠處,兩顆磷火般的東西一閃一閃,還發出了「(口茲)(口茲)」的響聲。柳明的心激跳起來。她用微微顫抖的手臂端起了步槍,指頭放到了扳機上……
「這是什麼?」她咬緊嘴唇,盯著那閃動的磷光。漸漸地,眼睛適應了夜間景物:這是一條細長的大蛇和一隻肥大的狸貓搏鬥哩!貓把蛇頸咬住了,蛇蜷動著身軀纏在貓頭上,猛然嗖地一聲,一團翻繞在一起的蛇和貓從柳明的身旁躥了過去……「呵,蛇!蛇!」柳明驚悸地喊出了聲。她的心怦怦亂跳,幾乎想要棄槍逃跑——但雙腿軟軟的挪動不了;雙手顫抖著也丟不下槍……呵,天呵!嚇死人了!
突然連續幾聲槍響,刺耳的尖嘯聲就從柳明的頭頂上呼嘯而過。柳明更加嚇壞了。她要喊,喊不出聲;她要哭,沒有眼淚。她戰戰兢兢地站著,四下環顧著……
忽然,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一閃,她高興得幾乎要喊出來:「曹——你要在這裡該多好呵!那、那我就什麼也不怕了……」然而,這只是她的幻覺。除了秋風落葉的簌簌聲,什麼也沒有。此刻,四周的山,變成了黑■■的怪物,房屋、樹木、山石全成了怪物身上的鱗爪。那美麗的月亮和星星也一點兒不美了,它們只增加了她的驚恐、空虛和不安。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向她襲來。好冷呀——牙齒竟不由自主地打起架來了……呵,時間過得多慢!這兩個小時竟像兩年似的……
「誰?口令!」正當柳明咬著嘴唇忍受煎熬時,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她猛地一怔,問起口令。
「抗日。」聽來人回答口令的聲音,柳明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長時間端著大槍以致麻木酸痛的雙臂,頓時鬆軟無力地垂了下來。
「救國!」柳明回對了口令。
來人穿著整齊的軍裝,邁著輕捷的大步,來到柳明身旁,輕輕說道:「柳明,害怕了吧?」「呵,老曹,你可來了!」柳明激動得幾乎要哭了。但她強作鎮靜,小聲問道,「剛才放槍是怎麼回事?我還以為是敵人來了呢!」「那是鄰村的懢露訏在進行夜間演習。領導故意不告訴同志們,正好對懨裨碩訏也是個鍛煉——大家聽見了槍響,都做了戰鬥準備。」柳明抬頭望望天邊的星星、月亮,它們悠然地浮游在浩茫的太空中。秋風陣陣,婆娑的樹影在輕輕搖動……她的心境忽然變得輕鬆起來。
「老曹——別人叫你指導員,我叫不慣,總叫老曹,你不見怪吧?我這第一次一個人站崗放哨,可有意思呢——我體會到一種生平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滋味……」「體會到了什麼滋味?說說好不好?」鴻遠站在崗哨旁邊,眯著眼睛笑。
看鴻遠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柳明高興地說:「我體會到,軍人對於夜景的感受和詩人對於夜景的感受完全不一樣。軍人對於夜景的感受是,隱蔽自己,注視敵人,是搏鬥,是槍聲……」「那麼,詩人又該是什麼樣的感受呢?」鴻遠看柳明持槍挺立的颯爽英姿——雖然在說閑話,卻注意警戒四周情況的那種認真神氣,一絲滿意的微笑浮上嘴角。看她扭頭四望沒有說下去,便坐在她身邊的一塊石頭上,仰頭朝她望著。
柳明聽聽四周沒有動靜,才回過頭來繼續說道:「詩人呀,包括像我這樣喜歡詩、卻不會作詩的『詩同路人』在內,對於夜景的觀察,無非是夜鶯的歌唱呀,明月的清輝呀,小溪淙淙的流水呀,落葉飄然落下的細微響聲呀……凡是那些美妙的事物,全會收入眼底……」「不見得吧?」鴻遠打斷了柳明的話,頑皮地眨著眼皮,「你沒有注意貓和蛇的搏鬥?沒有嚇得喊了起來、端著槍瞄準這些『假想敵』?甚至有點失魂落魄?……」「老曹,原來你早就到這兒了!」柳明驚訝地睜大眼睛盯著鴻遠,「我怎麼沒有發現你呢?」說著,想起剛才自己的那副窘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如果叫你發現,我怎麼當的偵察兵呢。說真的,柳明,你確實還缺乏鍛煉——我不放心你第一次一個人站崗,所以來看看。現在,離你下崗只有半小時多一點,我可以走了么?」「不!最好你留下來等我下崗——平常時候,許多人都向你提問題,問這問那。看你忙成那個樣兒,我有許多問題都沒有問你。現在,我可以向你提些問題么?……」「你很用功,政治課都答一百分;文化嘛,又是大學生——你還問我什麼問題?我恐怕回答不了你。」柳明看看鴻遠,沒有出聲。抬頭望著隱在雲端漸漸暗淡的一輪落月,心潮洶湧,宛如翻滾的波浪。她有多少話要對鴻遠講呵!這個領她走上革命道路的人,隨著彼此的熟悉、理解,他用他的言談——不,更多的是用他的行動,感動著她,教育著她。她對他是尊敬的。可是,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呢?這些,他從來沒有透露過一點點。比如就在這個站崗放哨的夜晚,當她感到恐懼不安時,他出現了。但這種出現,是由於對她個人的關切呢?還是由於工作上的需要?他是指導員,他應當關心每一個新戰士……柳明的這些心思,忽然想對鴻遠說出來,也想問問他。然而,卻感到難以開口。
鴻遠有些奇怪:剛才,她還在向他說這說那,興緻勃勃,怎麼忽然緘默不語了?等了一下,他站起來,走近柳明,望著她那雙略帶愁思的大眼睛,溫和地說:「柳明,要像個戰士的樣子,勇敢些!我先回去一步,連里有些事還要料理。有人來接崗,你回去就趕快睡覺吧,不必回到你們班上去了。」「多麼關切,多麼真誠……」柳明凝視著鴻遠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灌木叢後的陰影里。她努力按照戰士的樣子,警惕地諦聽著四周的動靜。心裡踏實了,陡然增長了戰鬥的經驗和勇氣,她平靜地堅持站完了這班崗。
然而,回到老鄉的炕上,她卻睡不著了。趁著苗虹熟睡,她悄悄拿出了白士吾的照片,斜靠在小油燈下望著、睇視著。她又想起,他現在在幹什麼呢?也許早把我忘了吧?驀然,另一個英俊的影子,站在白士吾的照片上,把他的影像全蒙住了。她心中暗暗吃驚——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