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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自從各國大使館遷到南京以後,東交民巷裡那些外國使館的房子大多空著。日軍佔領了北平城,這裡便做了日本特務機關或日本高級官員的住宅。梅村津子就住在一所很大的帶有花園和草坪的樓房裡。

    在這座深灰色裝著電網的高牆裡,除了住著東京大本營特遣組的特工人員外,還駐有由北平日軍司令部撥來擔任守衛的憲兵小隊。陰森森的黑漆大門總是緊閉著,來往人員都由旁邊一條小衚衕里的旁門出入。這旁門只有一個值勤的憲兵穿著軍服守在門裡,其他人員出入一律都是便衣。不知底細的人從這兒經過,望著那高牆、電網和緊閉著的黑漆大門,都懷著驚懼的心理猜測:這是個什麼地方?外面沒有門崗,裡面卻常常傳出凄厲的慘叫聲……

    晚上八點,天已經漆黑了。白士吾穿著一套時髦的咖啡色西裝,外加一件咖啡色嘩嘰夾大衣,黑亮的、打著髮蠟的頭上,歪戴著一頂上等呢料的禮帽。一輛嶄新的三輪車把他拉到這所樓房的旁門前。他從車上跳下來,對用毛巾擦汗的車(亻夫)說:「等到十二點我還不出來,你就可以回去了。」說著,扭過頭去,輕輕按了一下門上的電鈴。

    「什麼人?口令!」一個日本憲兵用中國話在門裡問。

    「聖戰。」白士吾用謙卑和悅的音調輕聲回答。

    門開了。白士吾閃身走進門裡。他正想直奔梅村住的那幢樓,日本憲兵攔住了他:「在傳達室等一等,我打電話請示一下。」白士吾有些氣惱。他急於見到梅村,向她報告今天的收穫,卻被這個日本憲兵攔住了。

    「我有急事,每次見梅村小姐,都是直接進去的。」說著,他掏出了自己的「派司」——出入證。

    「不行!梅村小姐有令,無論什麼人要見她,都要先請示。」白士吾只好走進傳達室,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兩眼獃獃地望著窗外。一隻手不自覺地摸摸西裝口袋裡的硬紙袋——這裡面有他剛沖洗出來的兩張照片。他帶著好像獵人捕到了珍奇的獵物,將要賣到大價錢那種欣然自得的心理,也帶著一種仇人即將被消滅的愜意。坐在車上時,就不時摸著衣袋中的獵物。此刻,又一次摸著——他的財神爺安然無恙地躺在裡面,他白中帶青的臉上,頓時浮起一種掩飾不住的笑意……

    警衛通知他可以去梅村小姐的起居室後,白士吾三步並作兩步,穿過花木扶疏的院落,急忙走到一幢樓房的二層樓上。在一間雕著花紋,閃著栗色亮光的房門外,他停住腳步,屏息靜氣地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白少爺么?進來吧。」屋子裡響著輕飄飄的樂曲聲。透過樂曲,傳出那熟悉的嬌滴滴的聲音。

    白士吾輕輕扭開門,閃身走進了梅村的起居室,向正坐在留聲機旁的小沙發上聽著唱片的梅村深深鞠了一躬。

    「白少爺,請坐。」梅村向白士吾點點頭,努努嘴,示意叫他坐在留聲機旁的軟椅上。自己仍凝神聽她的唱片——還是那支哀婉凄涼的《櫻花之淚》。

    白士吾心不在焉,一動不動地陪著主人聽完了這支歌曲。梅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隨手關了唱機。然後,扭過頭,對白士吾嫣然一笑:「白少爺,我記得上次你聽過這支歌子——你喜歡聽么?我最愛聽這支歌子,不知放送過多少遍了。」「我的日語程度很淺,雖然也很喜歡這支歌兒,可聽不懂它唱的詞句。」「一個被情人拋棄的女人,在哀訴她的不幸……白少爺,你真的喜歡這支歌么?」白士吾不敢正面回答。抬起眼皮,扶扶眼鏡,向梅村微微一笑:「梅村小姐,這曲子的哀傷情調,倒是打動了我的心。」「呵,打動了你的心?它也打動了我的心——所以我非常喜歡這支歌子。一聽這歌子,我就想起我少女時代愛過的一個人……可是,現在,我覺得那個失戀的女人未免太軟弱——太軟弱啦!既然男人玩弄了她,她也可以去玩、弄男人嘛!……唉,日本女人真是世界上最溫存、最馴順的女人……」說著,梅村的眼裡似乎閃著淚光。這時,那雪白細嫩的面龐,那粉紅色底淡綠花朵的和服,那一頭蓬鬆黑亮的捲髮,在白士吾的眼裡突然變得異常溫柔美麗,他真想躥上去緊緊摟抱這個並不年輕的女人……但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他不敢。就在他神思恍惚的當兒,梅村突然改變了腔調,半倒在絲絨沙發上,叼著紙煙,對白士吾發問道:「你今天來,有什麼事情要報告?」白士吾即刻冷靜下來,連忙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硬紙袋,拿在梅村眼前晃了兩晃,笑嘻嘻地說:「梅村小姐,您看見這兩張照片一定很高興!您猜猜——照片上的人是誰?」說著,雙手遞了過去。

    梅村不聲不響地從硬紙袋裡掏出照片——這是兩張六寸大小的照片。一張半身照片上的側面人頭,很年輕,穿著西服,戴著呢帽,帽檐下架著有色眼鏡,雖然看不清眼睛,但從眼鏡下面露出的筆直的懸膽鼻子,一張微微張開、線條分明的嘴角,稍露著的一排整齊的牙齒,全顯示出這是個年輕、矯健、英俊的人。

    梅村把這張照片放在寫字檯上,又拿起另一張端詳起來——這是張挺直而又洒脫的全身背影。從背影看,這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小夥子。它和那張側面人頭像,一看就是一個人。

    兩張照片都看過了,梅村把第二張照片也往寫字檯上隨便一扔,轉身問白士吾:「這兩張照片是一個人吧?他是誰?」白士吾俯下身,貼著梅村耳邊神秘地小聲說:「他么?他叫曹鴻遠——就是那個狙擊日軍入城式的首要共產分子;也是給八路買葯的共產黨……」「那麼,你碰見他了?怎麼只拿來照片——人呢?」「我偶然在西單大街上發現了他。他正張望著,好像在找什麼鋪子,又對一個新開張的裕豐藥房很感興趣的樣子。這當兒,我藏在一根電線杆子後邊,趕緊拍下了他的側面照片;等他轉過身走進衚衕口的時候,我又拍了一張他的全身背影。」梅村突然舉起手來向桌上狠狠一擊,怒聲吼道:「我問你!人哪裡去了?你們把他逮住了沒有?!」白士吾臉上的喜色霎時消失了。灰暗、慘白、失神的眼裡,露出了乞憐的神氣:「小姐,我們去追他,可這小子十分狡猾,我們沒有追著,讓他跑掉了……」「啪!啪!」兩個響亮的嘴巴,狠狠地抽在白士吾瘦削的臉頰上。立刻,一縷殷紅的血水順著嘴角流下來,那副金絲眼鏡也一下子掉到了地毯上。

    「蠢貨!笨蛋!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上次吳永在火車站碰上了他,叫他溜走了;這回你們又在西單大街上碰上他,又放他逃走了……」梅村瞪著眼睛,張大塗著濃濃口紅的嘴巴——剛才還是個美女,驀地變成了兇狠可怕的母夜叉!白士吾眼裡冒著金星,迷迷糊糊地望著梅村,只覺得一陣心慌,一陣噁心,冷汗禁不住從額角涔涔流下……。

    「小姐,您請息怒……不是我們——是他——是他太狡猾了……」「啪!啪!」又是兩個嘴巴重重地打在白士吾細皮嫩肉的臉頰上。梅村津子是受過特殊訓練的,她的手腕很有力,打得白士吾趔趔超趄,站立不穩,幾乎歪倒在身邊的茶几上。

    當白士吾剛剛勉強站直身子,低首垂立,又聽得一聲嚇人的吼叫,像雷鳴般轟響在耳邊:「你這草包、廢物!抬起你的腦袋來!」白士吾彎腰拾起眼鏡,戴好後,抬起了頭。他的目光和兩道利劍般的目光相遇了——這目光是那樣兇殘、那樣狠毒……他忽然想起梅村對他講過的話:「干特工的要判斷被抓捕的人是否親手殺死過人,就看這個人的眼睛裡是不是有一種特殊的光。」他發現梅村此時的眼裡,就有這種特殊的光。白士吾和梅村睡覺後的那個早晨,就曾被這種特殊的光嚇的打了個冷戰——那麼,她殺死的人該是很多很多的了!……想到這兒,白士吾身不由己地渾身瑟瑟發起抖來……

    「白士吾,瞧你這個德行!你的嘴巴叫封條封住啦?」梅村坐在沙發上用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吸了幾口,睨著呆若木雞、像根棍兒戳在地毯上的白士吾,又開口了。不過,這次的口氣和緩些,那聲音又有了一點嬌滴滴的味道。

    白士吾壯著膽子抬起頭來。一看梅村的臉色變過來了——剛才那股陰森怕人的凶光不見了,這才趕快掏出衣袋裡的白綢手絹,去擦嘴角邊的血水。再一看,那件嶄新的西服上衣的胸前,也被斑斑點點的血水染髒了。

    梅村斜靠在沙發上吸著紙煙,漫不經意地看著白士吾把鮮血擦乾後,這才用手一指——指著身邊的沙發,懶洋洋地說:「坐在這兒。你該休息一下了。」說著,梅村又伸手從茶几上的精美煙盒裡取出一支日本香煙,隨手扔給白士吾。白士吾急忙伸手接過香煙。梅村又打燃打火機親自遞到白士吾的面前,白士吾謙卑地俯下身就著打火機吸燃了香煙。然後,低頭不語,拘謹地吸起煙來。

    「今天你的行動很有成績。」白士吾抬起頭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惑不解地望著梅村。

    梅村繼續曼聲說道:「你能夠發現曹鴻遠,拍下了他的照片,而且急忙跟蹤上他——這次雖然沒有抓住他,可今後抓他就容易多了。這些,我要報告大本營,給你記上一功。那個姓曹的,我看不光是個給共產黨買葯的角色,而且正像你說的,恐怕跟大日本皇軍的入城式遭到襲擊大有關係。小白,白少爺,你說是么?可是,那個討厭的老松崎,卻不這麼看……」梅村的聲音越來越柔和了。說到後來,甚至把手搭在白士吾的肩上,咯咯地笑了起來。

    白士吾的膽子大了起來,陰鬱的臉也漸漸轉露出喜色。他摸著自己被打痛了的臉頰,扭過身子問梅村:「梅村小姐,那麼,剛才您為什麼這麼狠狠地打我呢?您看看,我這條手絹……」他指指扔在字紙簍里的手絹,眼圈紅了。

    「哈!哈!哈!……」梅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放聲大笑起來。白士吾瞠目不知所措地望著梅村——這個蛇蠍美人,不知又要耍什麼花招。

    「哈哈!雛兒,你真是個小雛兒!打你呀,正是訓練你的忍性、耐性和韌性——這是干我們這種職業必不可少的。這還不夠,你的訓練還差得遠呢。以後有機會,我還要把你送到東京去受受專門的訓練呢。所以,現在我不能對你鬆勁兒。像你說的,你沒有能夠把那個你愛過的醫科大學生柳明弄到手,而且讓她跑了,這是你第一個無能的表現;你也沒有想法子打入共產黨或者抗日的組織裡頭去,這是你第二個無能——不過,這也不能怪你,誰叫你跟我認識晚了呢!你呀,各方面都還不是那個曹鴻遠的對手。他不但比你能幹、精明,而且比你長得更漂亮……」說著,梅村拿起寫字檯上鴻遠的照片看了一眼,又隨手把它往桌子上一扔,瞅著臉上一紅一白的白士吾,微微一笑,「怎麼,白少爺,還有點酸溜溜的醋勁么?這又是你缺乏訓練的表現啦!從照片上看,他就是比你健壯、英俊呀!」「怎麼?您喜歡上這個共產分子了?」梅村嫵媚地一笑,並不回答白士吾的問話,扭身走向內室去。走到門邊,回過頭對愣在沙發上的白士吾說:「我去換換衣裳,回來陪你跳舞。」說著,梅村忽然提高嗓門,顛狂地喊道,「小白,我要權力!權力!支配一切的權力!我也要享樂!享樂!盡情地享樂!……芳子,快去給我準備衣裳。」「小姐,已經給您準備好了。」一個年輕的日本女人在旁邊屋裡答應著——這是梅村的使女小吉芳子的聲音。

    梅村從內室出來時,換了一套服裝,也換了一個人。她穿的淺粉色紗質連衣裙,裙子很長,長長地拖在地毯上。袒露著的雪白的胸脯和頸脖,一條貴重的、閃爍著金光的項鏈,微微顫動地掛在上面。細腰上束著一條狸紅色的化學腰帶,腳上的一雙高跟白皮鞋,剛好露出大腳趾上塗著的蔻丹。臉重新洗過了,敷著厚厚的脂粉,塗著鮮艷的口紅。一股名貴的巴黎香水的濃郁香氣,瀰漫在這間起居室里。

    她慢慢走近白士吾的身邊,把白士吾的胳臂一拉:「走,咱們到隔壁屋裡去。」梅村打開屋裡的另一道門。白士吾機械地跟在後面。忽然,他好像進入迷離恍惚的夢境——這屋子擺著一圈富麗貴重的沙發,嵌在牆壁上的紅、黃、藍、綠各色低壓燈泡,發著一閃、一閃好像霓虹燈似的跳躍光焰。這光焰投在光滑鋥亮的地板上,反映出一串串變幻不定的奇異光圈。同時,一種不知發自何處的樂曲聲,低低地嗚咽似的掀動著白士吾的心。他驚愕地望望被他摟在胳臂上的梅村津子,隨著燈光的變幻不定——一剎那,她像個妖精;一剎那,她又變成美女……被打得有些發腫的臉頰,此刻,忽然感到異常的疼痛……他真想趕快逃出這魔窟般的地方,倒在自己的席夢思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不料,梅村一頭倒在他的懷裡,仰著臉在他耳邊柔聲說道:「摟住我的腰——摟緊點!再摟緊點!你喜歡探戈是不是?可是你的舞跳得並不算好,這個也得我來訓練你……懂么?你也應當學好這個課目。」當白士吾摟緊了那柔軟、纖細的腰肢,當那種濃郁的香氣好像醇酒般不息地灌入他的鼻孔,漸漸,他又變得有些飄飄然了。

    「我說,小白,你愛柳明,那你為什麼不去佔有她呢?」梅村輕盈地隨著音樂的節奏跳著探戈,低低地挨著白士吾的肩膀向他發問。

    「我不好意思——也不敢。她可一本正經呢。」「那你為什麼敢和——我呢?……」「因為你太——美了!太會迷人了!……」白士吾低聲回答。他的心臟突然激烈地跳動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把梅村摟得更緊了。

    「這樣好,這樣熱烈!不過,你沒有把柳明弄到手,太有點可惜了……小白,你看,那個曹鴻遠不會離開北平吧?這是個重要人物,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逮住他。你說,他好像對那個新開張的藥房很感興趣——他是不是會跟這個藥房有點什麼關係呢?你說過,他前幾個月還托你跟柳明買葯……」梅村一邊跳舞,一邊和白士吾漫不經意似的談著話。

    「他行蹤詭秘,是個不大好對付的人物。還請您——梅村小姐多加指教。」梅村咯咯地笑著,在白士吾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疼不疼?小白,還得我用力打你么?我看這樣吧!……」她俯在白士吾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白士吾連連點頭笑道:「怪不得東京大本營賞識您——您確實精明過人!」「干好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呢!以後,我要替你找一個比柳明還漂亮的妻子——你喜歡日本姑娘么?她們可真是又溫順、又多情。」白士吾高興得嘻嘻笑著,不敢回答梅村的問話,小聲囁嚅著:「有您——我有您就——就很滿足了……」梅村跳累了,從白士吾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喘吁吁地睨著他,嬌媚地笑道:「為了犒賞你今天的成績,今夜你可以睡在我的床上——在這方面,你也得好好學著點!」說著,這個女特務突然發作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這下,白士吾又嚇得耗子似的,摸著疼痛的臉頰,不知所措。

    「瞧你那鬆蛋樣!你明白么?你是滿族皇室的後代,我也是——一個郡主。咱們都有復興大清山河的心愿。所以,我才特別器重你……也愛上了你這個小阿哥……」梅村說著,臉上一紅,彷彿動了真情似的緊緊抱住白士吾,在他臉上狂吻著,「小白——我的小白,你這臉蛋還痛么?還痛么?別惱我,我是愛你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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