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振宇教授半躺在卧室里的躺椅上,兩手托著後腦勺,眼睛獃獃地凝視著對面牆上苗虹的放大照片——那天真的微笑,那逗人喜愛的圓臉,那彷彿在喊著「爸爸」的會說話的眼睛……這張照片,教授雖然每天都要看上幾眼,今天卻像第一次看見它,一種沉痛的情感,不時地擾亂他的心,撕裂他的肺腑……
苗夫人手裡織著毛線活。多年的家庭主婦生活養成了習慣:只要坐著,哪怕是陪客人說話,也要編織些什麼,做點活計。她坐在椅子上,手裡的毛線針不停地晃動著,雙眼卻緊緊盯在丈夫的臉上。
「振宇,你怎麼啦?……怎麼剛出去一會兒,回來就變成這個模樣啦?」教授好像不曾聽見妻子的問話,仍然獃獃地望著女兒的照片——也許他並不是看它,只是把目光停留在那上面凝然不動罷了。
苗夫人急了,把毛線一扔,跑到丈夫身邊,搖晃著他的肩膀。
「振宇,怎麼回事呀?發生了什麼事——你要告訴我!」苗夫人的眼裡浮上了淚光。
苗教授側過頭去,一反平常洪亮的聲調,用低啞的、剛剛可以聽見的聲音說:「梅,我沒臉見人了……」「怎麼,怎麼回事?……」苗夫人大驚失色,緊緊地握住丈夫的手。
苗教授又不說話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用沉痛的目光盯在妻子的臉上,說:「梅,你到大門口外的牆上看看去——有人給我畫了一幅漫畫……」楊雪梅丟開丈夫的手,轉身走出門外去。不過兩三分鐘,她又回到屋裡來。好像她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坐在丈夫身邊,低低地垂下了頭。
「梅,我只不過請佐佐木到家裡來過兩次,鄰居們就在我們的牆上畫了這樣的畫,還送給我一個漢奸頭銜……今後,我苗振宇還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還有何面目見那些愛國的仁人志士,還有咱們的苗苗……」教授說著說著,眼淚忍不住簌簌滾落,「梅,不要怪我,我只有一死以明區區之心了——與其這樣被人鄙視苟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什麼!你說什麼?……」苗夫人猛地站起身,雙手抱住丈夫的頭,「振宇,你說什麼?你胡說什麼呀?!……」苗教授扳開妻子的手,凄然一笑:「沒有什麼。我一時心血來潮……」「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你有這個絕念,那還不如用實際行為來證明你的真心實意……」「梅,你、你說什麼實際行為?……」苗教授霍地跳起身來,雙目炯炯地望著妻子。
「你呀,真是糊塗了!小曹找了你幾次,為了什麼?」教授把手向腦門上一拍,吁了一口氣:「糊塗了!我真糊塗了!韓信胯下受辱而置之不顧,因為他有雄心大志。難道我苗振宇就這麼……」他又躺倒在躺椅上不出聲了。
屋子裡暖洋洋的,剛添上的煤塊在爐膛里發著噼噼啪啪的響聲。臨窗,放著一盆葳蕤的茉莉花,白色的小花朵發出濃郁、清洌的香氣。它不知人世的複雜、憂愁,兀自向人們送來喜盈盈的笑意。
「振宇,你素有愛國之心——本來,咱們在日本做事還順利,生活也很不錯。懢擰ひ話藪事變一發生,你立刻帶著我跟孩子們奔回國來……大哥在瀋陽當醫學院院長,叫你去瀋陽——你本來可以立刻當起教授,過起安定的生活。可是你不!你帶著一家四口東奔西走、顛沛流離,直到前兩年才在北平找到現在這個職位。可是現在,你又……」「我說,我的夫人,請你不要說這些叫人難受的話了!」自從曹鴻遠帶著苗虹的親筆信找過教授之後,苗教授的內心就陷入激烈、複雜的矛盾中。他雖然想抗日,想為八路軍做點事情。但一想到白士吾那幫特務,想到日本法西斯的殘暴,卻又動搖了。再加上曹鴻遠要叫他做的事情,是這麼重大,這麼複雜——稍一不慎,身家性命難保……因此,一個多月來,苗教授一直舉棋不定。雖然曹鴻遠對他始終沒有強人之所難。可是,他卻不得安寧——他感到慚愧,感到良心的譴責。每當望到牆上苗虹那張照片,他就更加坐卧不寧。有時,他甚至想把這張照片摘下來……
已經中午時分,冬日的太陽照進了明亮的大玻璃窗,屋裡溫暖如春。苗教授默默地沉思著,苗夫人則用憂鬱的眼睛望著他。忽然,苗教授從搖動的躺椅上一躍而起,盯著妻子說:「你知道小曹昨天又跟我見面了么?」苗夫人點了點頭,手裡的毛線針又撥動起來。
「梅,我來給你講個故事……苗振宇的臉色,像陰霾的天空忽然有一線陽光閃射出來,嘴角還帶出一點笑意。他忽悲忽喜,很像個大孩子。
「有一位年輕的騎兵戰士,他騎著的馬上,馱了不少藥品——給什麼人運去的你自然明白。可是,騎兵戰士要過一道百十里路寬的敵人封鎖線,才能把藥品送到目的地。當這位戰士通過封鎖線的時候,被敵人發現了,子彈像雨點似的向他身上射擊過來。戰士負傷了,在馬上搖搖欲墜,有點兒支持不住啦!這時候,他想起前方多少負傷的戰士正急需藥品來搶救,就咬了咬牙,對身旁的同伴說——你們快突圍出去!我隨後就到。……天大亮了,別的戰士都突圍到了目的地,卻不見這位負傷的戰士回來。……直到中午時分,才遠遠地看見一匹馬向村子邊慢慢走來。大傢伙高興地迎上前去。可是,可是……」苗教授說到這裡停住了。
「可是什麼?那位戰士怎麼樣了?」苗夫人停止了手中的編織,兩眼盯在丈夫的臉上。
「大家發現,那個戰士已經死在馬上了一一可他的雙手還緊緊地、緊緊地攥住韁繩。大家把戰士的雙手掰開,把他抱下馬來,只見他的鮮血把馬上的藥品都染紅了——我想,他死了還堅持騎在馬上,是為了不叫馬失掉了主人,是為了馬能夠把藥品馱回到目的地……」說到這裡,苗教授的話戛然而止。
沉默了好一會兒,苗教授才又張口:「梅,還有,連那匹馬也像戰士一樣——它的肚子負了傷,腸子都流了出來。可是,它還是把主人和藥品馱回到目的地,這才倒下死去……」苗夫人把雙手貼在臉上,她被感動得流下淚來。
「這是小曹給你講的故事吧?是真的么?」好一會兒,苗夫人抬起頭擦乾眼淚問丈夫,「世上真有這樣希奇的事情么?」「這樣的事你奇怪,我也奇怪。但是出自那些不怕死——不知死為何物的人中間,我又覺得不奇怪了。我相信它是真實的。」「是真實的!」楊雪梅神思恍惚地重複著。
「雪梅,你看我怎麼辦好呀?…。那大門外的漫畫……」教授痛苦地搖著頭,又倒在躺椅上不出聲了。
屋裡靜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彷彿可以聽見。
「振宇,這些天來,我早就看出你心緒不寧。我跟你一樣,也很苦惱……咱們不能總這樣下去呀!昨天,你跟小曹見面都談了些什麼?你不要瞞著我,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我跟你一樣……」苗夫人兩隻圓圓的大眼瞅著丈夫,半是勸慰,半是探詢。
苗教授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回答:「他要我利用和佐佐木正義的關係,開一個從日本直接進貨的藥品代銷店——日本那兩家大製藥廠,就是兵庫長製藥株式會社和鹽野義製藥株式會社。佐佐木正義可以利用他哥哥的關係,從這兩家製藥廠定購大批藥品來華北。我和佐佐木正義就以籌措研究經費的名義開一個華北代銷店。這樣,他——小曹有辦法把這些藥品轉運給華北的八路軍,而且可以叫日本人抓不住咱們的把柄。小曹還說,日本製藥商正想藉此機會擠掉英、美在中國的醫藥市場,藥品來源不成問題。」「那——振宇,你同意了么?」「我、我說的是活話——說要同佐佐木商議,看看他的態度如何,才能決定。」苗夫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兩個人又沉默了。
又過了一陣,苗教授下了決心似的說:「梅,今天晚上我就約請佐佐木正義來咱家吃飯商談怎麼樣?梅,你不會反對吧?」不知怎的,聽了丈夫的話,望著丈夫求援似的目光,苗夫人的眼淚刷刷地順著腮邊滾落下來。她忽然像個小姑娘般緊緊握住丈夫的一隻手,握得那麼緊。半天,才輕聲說:「振宇,你真的要和佐佐木開藥店?那人們更要罵你是漢奸了!」「哈!哈!哈!」苗教授掙脫妻子的手,從躺椅上一躍而起,爽朗地大聲笑道,「怎麼?你又後悔啦?剛才,你還鼓勵我——哦,原來是個小小的花招呵!你是害怕當寡婦嗎?所以……」「去你的!怎麼一下子又這麼高興啦?」苗夫人嗔了丈夫一眼,「我真擔心,你跟佐佐木再多接近起來,恐怕罵你、恥笑你的人會更多——做人真難啊!」「我已經想通了。叫鄰居或者同行們罵我更好——不是可以更有利於我的行動么………」「什麼行動?你真下決心啦?」「對,決心已下,義無返顧!」佐佐木正義博士是個頗有特色的日本人:醫道精湛,心地善良。雖然,他是日本侵略中國的高級將領——華北派遣軍最高司令官佐佐木正雄的異母弟弟,卻反對日本的侵華戰爭。他的哥哥把他找到中國來,叫他擔任華北最高的醫務顧問,他堅決不肯干。看到戰爭中會有大批人死亡,會流行疫病,他就留在北平協和醫學院里掛了個教授的名,專心一意地研究起傳染病學來。他想針對將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疫病,把他的研究心得,貢獻給中國的苦難民眾和中日雙方的士兵。他和他飛黃騰達而又十分殘暴的哥哥很少見面。他不羨慕榮華富貴,卻只想潔身自好,做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人。
他的夫人菊子一時還沒有來到中國,他就一個人住在協和醫院附近一所中國式的四合院里。有一個看門的中國老頭,既為他看門,還為他做一點簡單的飯菜。他的哥哥雖然不喜歡這個書獃子弟弟,但對他也還關心——怕他遭到中國人的襲擊,派了幾個日本兵,經常荷槍實彈在他的住宅外面巡邏。雖然弟弟一再拒絕,哥哥卻堅持自己的主張。
這天午後,他接到大學時代的摯友苗振宇的電話,邀他晚上六點到家裡吃晚飯。他很高興。在中國,除了苗振宇,他沒有別的熟人。他很喜歡這個性格爽朗熱情、潛心鑽研醫學、卻又關心祖國命運的好朋友。當他們在日本同學時,兩人已經無話不談。
記得那時候,苗振宇時常用他的大手握住佐佐木纖細的手指,搖晃著說:「我的好朋友,我們不像兩國人……」每當這時,靦腆柔和的佐佐木,像個大姑娘,也緊握住苗振宇的雙手,害羞似的低聲說:「真的!真的!苗桑(註:日語中的一種尊稱,相當於中國話里先生的意思。),我們真的不像兩國人!……」「願我們的友誼,像富士山,像揚子江,永遠地、永遠地……」苗振宇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永遠地不變!」佐佐木用細長而明亮的眼睛,凝視著他的好朋友,補充完這句話。
苗振宇大學畢業後,一度在仙台醫學專科學校任教。而佐佐木則在東京。見面的機會雖然少了,書信往返,兩個朋友依舊情誼深長。
苗振宇在中學讀書時,目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蠶食,心中就激憤不平。「五四」運動時,為反對賣國的二十一條,他參加過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章宗祥、陸宗輿……後來,他到日本留學——雖有一段時間,他埋頭醫學,不大過問國事,但他對祖國命運的關心卻不曾減退,因之,「九。一八」事變一發生,得悉日本帝國主義者侵佔了我國東北四省,他立即憤而離開了日本,回到災難深重的祖國。
苗振宇這個人的思想,佐佐木深為了解。他尊敬他的朋友,也受了朋友的不少影響。對日本侵略中國的行為,他由懷疑進而發展成為強烈的不滿。
這次來中國後,儘管離別多年——兩個人都已從相識時的青春少年,變成了兩鬢斑白、將近半百的人。佐佐木一見苗振宇,仍然立刻傾吐心曲:「苗桑,這次見到你,我是又歡喜又慚愧呵!」說著,深深地向苗振宇,又向楊雪梅彎下腰鞠了一躬。
「我的好朋友,你的話從何而起?你慚愧什麼呀?……」苗教授還禮之後,握住佐佐木的手,驚疑地問。
「你看,我們日本在進攻中國——中國人太不幸了!」苗教授心裡一動,愣了一下,笑笑說:「我的好朋友,這能夠怪你么?……我明白你的心——富士山和揚子江是永遠、永遠不會改變的呀!」佐佐木輕輕吁了一口氣,用沉痛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好朋友的臉。
從此,兩人不斷見面。佐佐木曾要求苗振宇參加他的研究工作。苗振宇卻因心緒不寧,借口教學任務忙而推辭了。佐佐木很能體貼朋友的心境,並不介意。
五點剛過,苗教授家的門鈴「鈴鈴」地響了。
原來,沒等到鐘點,焦急的客人就坐著小轎車來了。
佐佐木正義五十歲上下,細長個子,眉目俊秀。穿著半舊的灰色西裝,雪白的襯衫,卻沒有打領帶。文質彬彬地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剛走進這個中國式的小四合院,就輕聲笑道:「苗桑,我的朋友!我等不到晚上,就著急要來吃嫂夫人親手做的魚香肉絲了。」苗教授把佐佐木領進他的書房兼客室的南屋裡。兩個人互相深深鞠了一躬,又互相緊緊握手,這才挨著並坐在沙發上。
苗夫人把一壺清茶、兩隻茶杯用茶盤端到沙發邊的茶几上。半中國式、半日本式地向佐佐木鞠了一躬,微微含笑用日語說道:「佐佐木桑,振宇剛才還在念叨您。您怎麼這麼多天——大概有兩個星期了吧,不到我們家裡來了?」佐佐木也站起身來向苗夫人鞠躬還禮。風度誠懇、瀟洒,還稍稍帶著幾分靦腆:「嫂夫人,你們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怎會不想常常來看望你們呢!不過,苗桑知道的,我忙得很——除了整天忙於實驗,還因為人手少,經費又困難,得想辦法籌措研究的經費。」苗教授介面說道:「我這個家能做你的家,我和雪梅自然榮幸。不過,你在北平還有另一個家——令兄佐佐木正雄的家比我們這個小院可要豪華多啦!」佐佐木端起茶杯剛要喝水,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睜大眼睛盯著苗教授看了幾秒鐘,又扭頭看看坐在一邊的苗夫人,然後,皺著眉頭,摸著唇髭輕聲說道:「請不要提他。我和他沒有話可說。不奉他的命令,我從來不去看他的。」苗夫人出去準備款待客人的飯菜了。屋裡的兩個老同學、老朋友就品著茶、吸著煙,隨便聊起來。
苗教授念念不忘他們當年在日本同學時的一些往事。一談話,他總要先說說這些——而且感情激動,滔滔不絕:「佐佐木桑,別看如今我們都老之將至了,可我總忘不了我們當年同學時候的一些事——你這個人呀,不愛說話,成天就知道悶頭讀書。我呢,呱啦呱啦又愛說又愛逗。雖然,貴國有不少人瞧不起我們中國人——當然也瞧不起我這個窮留學生。我心裡雖然生氣,可偏要又笑又逗,旁若無人……我這種心情,只有你了解,只有你同情。本來,你可以住在你家闊氣的公館裡,你父親是一位高級軍官嘛。可是,你偏偏要搬到我的寓所來,跟我一起住,跟我一同吃便宜的飯菜。老弟,我永遠不會忘記:醫學院里有些課程不讓中國留學生聽講,你就拿回這些課程的筆記給我,替我講解,還叫我偷偷抄上——你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老師……」「更是你的朋友!」沒等苗教授講完,佐佐木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苗桑,一見到你,我常常會想起那件事來——你還記得歌伎枝子吧?她善於表演江戶時代的古典歌舞劇。她雖不是上流社會的人,卻彈得一手優美的三弦和箏。她多才多藝簡直可以入懸帳踉簰當會員呢……只因為她家裡貧困,就被人輕視……我愛她,她也愛我。可是,我這個封建的貴族家庭,怎麼能夠允許我們相愛?更不能允許我去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那時候,我真是痛苦!真恨我自己為什麼不生在平民家庭里!當時,只有你同情我,替我們傳遞書信,還不斷安慰她,也安慰我……以後,我不得不狠心和她斷絕了……兄長,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么?你可能不知道——因為我把這個痛苦深深埋在心底,對誰也沒有訴說過……現在,我來告訴你——後來聽說,她為了我,悲傷、絕望,終於抱著三弦投海自殺了……」說到這裡,佐佐木兩眼獃獃地盯在昏暗的窗紙上,那眼裡沒有淚,也沒有恨,像兩隻不動的玻璃球,沒有一絲表情——人只有痛苦到極點的時候,才有這種表情。
沉默了好一陣,佐佐木又說:「兄長,讓我把心裡話都向你說了吧!三十年了,我是怕觸動這塊傷疤的。今天,我忍不住了——她送給我的一條仙台平裙褲,直到今天我還珍藏著。三十年過去了,我依然忘不了她!雖然我又娶了妻子,也生了孩子,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愛情只屬於她一個人——屬於一個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卻活在我心裡的她……」苗教授被佐佐木的這段愛情悲劇深深打動了。他好像忽然了解到他的朋友為什麼那麼同情窮苦人、為什麼對他那尊貴的家庭毫無情感的原因——他窺探到了他朋友的內心秘密。於是,對他說話更少戒備了:「佐佐木桑,你的痛苦,我完全了解。可那是過去的事,再也無法挽回了。現在,你應當回到現實中來。」「是的,回到現實中來。我現在搞實驗,這不是現實么?」「我的意思是,你應當把心思轉移到當前的戰爭局勢上來——你看看,每天,每天,這個戰爭要使多少中國人和日本人喪失生命呵!」「是呵……」佐佐木稍稍驚異地低聲應著。聽得出來,他心裡充滿了痛苦和不安。接著,兩個朋友都沉默了。
「我說,朋友,你是不是還在想念枝子?」為了打破沉默,苗教授半認真、半玩笑地問。
「不,不是!瞧你……」佐佐木苦笑了一下。
屋裡漸漸黑下來,苗教授扭亮了天花板上的白色吊燈。這時,似乎心上的陰霾消散了,他又露著笑容說:「佐佐木桑,最近你的研究工作還順利吧?有困難沒有?」佐佐木面容嚴肅,摸了一下唇髭,搖搖頭說:「缺少經費呵。我的長兄因為我不聽他的話——不肯在中國做官,就不支持我;我呢,又不願去求那些闊人……而且,我也缺少像你這樣有經驗的合作者。」「我來跟你合作如何?」苗教授立刻接過話頭,「我原來不大知道你有這麼多困難。以為日本是勝利者,你又是華北最高司令官的弟弟,做什麼事還能夠不順利嘛!如今,既然你遇到困難,我理應協助。從明天起,我就可以參加你的研究項目。最近,我在學校里的課程減少了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至於缺少經費的問題嘛……」「啊,苗桑,你太好了!太夠朋友了!」佐佐木興奮得站起身來,緊握住苗教授的大手,「因為戰爭,我對你抱愧,所以不敢再三懇請你參加我的研究——其實,這個研究也將對中國人有益……明天就請來吧!我向你致謝了。」說著,佐佐木當真向苗教授深深鞠了一躬。
苗教授也急忙鞠躬還禮。兩個老朋友客氣地禮讓著,對著鞠完躬,卻又都忍不住哈哈笑了。
「苗桑,你說缺少經費的事情,有什麼辦法可想么?要是能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的事業就可以大步前進了。」苗教授聽完佐佐木的問話,故意停了一會兒:「佐佐木桑,你願意做點生意,賺點錢來作為我們研究的經費么?」「做生意?……」佐佐木吃驚地望著苗教授。
「是呀,做生意——也就是做買賣。這個戰亂時代,不兼做點生意,怎麼能籌措到大筆經費呢?除非你去做官——可是,老弟你又不願意……」「哦,做點生意?」佐佐木摸著唇髭自言自語,「可是,怎麼個做法呢?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苗教授順水推舟,說他最近聽到日本兵庫長和鹽野義兩家大製藥株式會社的董事長們想獨佔中國醫藥市場——先華北,而後全中國。如能在北平替這兩家製藥廠設個支店——代銷藥品,這可以從中贏利,拿來作為研究的經費。
佐佐木沉思起來。他木訥寡言,只因苗教授是他的好朋友,他才說了心裡話:「苗桑,銷售藥品不是援助敝國的侵略軍了么?」這個提問有點兒出乎苗教授的意料。但他又為佐佐木是個真正反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朋友而高興。於是,搖搖頭,說:「日本的士兵被驅趕來華從事侵略戰爭,他們都有父母妻子,他們也是不幸的……況且,軍方自有供應藥品的機關。我們如果開設支店,主要還是民用——中國人在戰爭當中傷亡很重,我們代銷藥品兼營些醫療器械,這是濟世救人的義舉,這是好事啊,佐佐木桑!」佐佐木仍然低頭沉思。當他抬起頭來時,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苗桑,我同意你的高見——我願意和你一起做這筆生意。不過,怎麼去和那兩家製藥株式會社談判呢?這些事,我一竅不通。前些天,這兩家企業確實還託人找過我呢,但被我拒絕了。」「既然他們主動來找你,這件事更好辦了——一切由我去辦。你只要對你哥哥——還有北平憲兵司令松崎先生說一下,取得他們的同意就可以了。這樣一來,我們既救了被害者,又有了研究經費——這樣好事誰要不幹,才是傻瓜!」「好,一言為定!我們兩人就兼做個賺錢的商人吧。」佐佐木說著,笑了起來,「可是,要做生意總得有點本錢吧?這本錢又從何而來呢?」「這個嘛?……」苗教授沒有料到和佐佐木商談成立代銷藥店的事情會這麼順利——他一再考慮的只是如何說服佐佐木,至於做生意的本錢,他卻還沒顧得上考慮。
「這不是本錢么!」不知什麼時候,楊雪梅已經站在他們身邊,手裡拿著一個精緻的楠木盒子。她把盒子往兩個男人身邊的茶几上一放,笑吟吟地說,「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做生意當然需要本錢。這是我出嫁時,有錢的外祖母送給我的一些陪嫁珠寶。放著它沒什麼用處。你們就賣掉它,用作開店的本錢吧!」說著,打開盒子,立刻有一堆鑽石、翡翠之類的東西,發出耀眼的光芒。
苗教授像初戀時候那樣——兩隻大眼睛露出深情、喜悅的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妻子的臉。
佐佐木也被感動了,站起身向苗夫人尊敬地一躬身:「嫂夫人,您——真使我感動……這些珠寶是紀念品,不要賣掉它們。菊子帶著孩子過幾天就要到了。我已經叫她賣掉名古屋的一處房屋,想把它用作在中國進行研究的經費。現在,這筆錢正好用來作開藥店的本錢。」「不!」楊雪梅白白的、仍然頗有風韻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態,「振宇是這筆生意的發起人,理應由我們拿出開辦經費。」「這……」佐佐木望著這位又熟悉、又不熟悉的中國婦人,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苗教授從中調解,說:「兄弟,這樣好吧?先用我們的。如果不夠,再用你的——或者說,再加上你的。可以了吧?」佐佐木仍然搖著頭,但不知再說什麼好。
聰明的苗夫人立刻說:「好了,兩位先生不必爭執了。飯菜已經齊備,還準備下佐佐木桑喜歡喝的茅台酒。現在,請二位入席,共同慶祝你們事業的開展!」「好,好!請,請!今晚一定要開懷暢飲!」「好,好,一定開懷暢飲!」兩位男人說罷,連同苗夫人一齊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