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灰色汽車開進一條偏僻但不算狹窄的小衚衕里。在衚衕盡頭一塊凹進去的小空地上停住了。車門開了,從車裡走出一個穿著皇協軍軍服的青年軍官。大平頂軍帽下,一副茶色墨鏡戴在蓄著一撮小鬍子的長圓臉上。皇協軍軍官來到一扇綠色小門前,還沒容他按電鈴,門吱呀開了——苗夫人一見是個皇協軍軍官站在門外,吃了一驚,剛要問「您找誰」,卻一下子改變了音調:「呵!是你……」她沒有再多說,一把把來人拉進了門裡。接著,那扇綠門又輕輕關閉了。
苗教授穿著一件棕色厚毛線衣,戴著一頂深棕色的毛線睡帽,站在院里的一棵葉子已經落盡、枝幹挺直的梧桐樹下。一見進來個皇協軍,不由得瞪大眼睛吃驚地瞅著。當這個皇協軍摘下了墨鏡向他快步走來時,他才急忙趨步向前,緊緊握住來人的雙手,笑道:「小曹,你化裝得很成功!我簡直認不出是你了。」苗夫人在旁邊加了一句:「剛才,把我也嚇了一跳呢!」鴻遠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幽靜的小院,竹子、松柏仍然渲染著蔥蘢的綠色在寒風中排排挺立,彷彿向冬天挑戰般傲指天空。
苗教授用肥厚的大手拉著鴻遠,一同來到陽光燦爛的北屋裡——這兒仍是楊雪梅的弟弟楊非的畫室。這個單身漢總喜歡出外寫生,今天,他又一個人背著畫箱去了八達嶺。於是,經過華媽媽聯繫,約好今天下午鴻遠和苗教授夫婦在楊非家裡見面。
苗教授站在屋地上,還沒等鴻遠坐定,就稍帶神秘地探著腦袋對鴻遠小聲說:「我要鄭重地向你聲明,我已經同意你的建議——也說服了佐佐木正義先生,決定要在北平開設一個銷售日本藥品的支店。小曹,我決心要做個商人啦!」「不,您不是商人!」鴻遠一步躥到苗教授的身邊,抓住他的大手,聲音微微顫抖,「不,您不是商人,您是戰士!」「呵,我是戰士?」苗教授的聲音也顫抖起來,連連搖晃著戴著睡帽的圓腦袋,「小曹呵,我這老朽也能成為戰士么?」他似乎有點不相信「戰士」兩個字竟能和他苗振宇的名字聯繫在一起。於是,側著腦袋,驚喜地一再重複著:「小曹,難道我也能像你說的那個人——那個為運送藥品而犧牲生命的戰士一樣——我也配稱作一個戰士?……」鴻遠把教授按坐在一隻小沙發上,挨在他身邊輕聲說:「雖然您沒有拿起槍來和敵人戰鬥,但您在敵人的心臟里將要從事的事業,正是一個戰士的神聖的事業!您能下這樣的決心,我感到非常高興!我要代表我軍——」鴻遠笑著,指指他那身皇協軍服,「可不是這張護身皮,而是我們的八路軍,向您表示真誠的謝意!」「謝什麼!謝什麼!你說遠了,說遠了。」苗教授漲紅了臉,又連連搖起頭來,「咱們不說這些了。書歸正傳,我還要跟你商量許多事情呢——這些事情全得聽從你的指揮。」「請說吧,我先聽聽您的意見。不過,您不要再說什麼懼富訏了。」「小曹,不瞞你說,我經過反覆考慮——也可以說是鬥爭,好不容易才衝出了個人的牢籠,決心去做這件事……佐佐木正義這個人很崇拜我國的陶淵明,清高自持,本來是絕不作商人去營利的。可是,昨天經過我跟他一談……」苗教授把他如何說服佐佐木一同開辦支店的經過,仔細對鴻遠敘述了一番,最後,他笑著說:「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善良的、有正義感的好人。作為一個日本人,能夠打破國界,如此真心實意地同情中國抗戰,反對日本軍國主義,也反對他的哥哥——實在不容易!……儘管他們弟兄之間的思想完全不同,可他們終究是親兄弟呀!憑這一張靈驗的護身符,就可以……」「教授,有護身符是好事,可是,也還要想到有破符(上竹下錄)的魔鬼正在旁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一點,您一定想到了。」教授正興緻勃勃地說著,鴻遠打斷了他的話,「日本大本營特遣組的女特務梅村津子,您知道吧?前幾天,與我們有關係的一個藥店就被她破壞了。」裕豐藥房擴張營業後,鴻遠替他們介紹了幾宗買賣——輾轉向根據地批發了部分藥品和醫療器械。這些事全委託在該藥房工作的華興去辦,本來進行得還順利。可是,梅村津子叫白士吾很快在裕豐藥房的對面開了個古玩店,他住在二樓上,日夜秘密監視著這個藥房——特務頭子的嗅覺是靈敏的,她一聽說曹鴻遠在藥店開張那天出現在櫥窗前面,就懷疑起這個藥店與八路軍有關;或者乾脆說與曹鴻遠有關。白士吾暗中窺探了些日子,卻沒再見到曹鴻遠的蹤影,藥店的一切活動也都正常,更沒有露出絲毫破綻。終於,梅村忍耐不住了,她改變了主意,先抓起經理陳裕賢再說;接著,又把店伙中有過抗日言論的華興也抓了起來。這樣,曹鴻遠再也無法與裕豐藥店聯繫,也沒法再利用這塊陣地向根據地輸送藥品了。
鴻遠之所以打斷苗教授的話,是要把一切困難和危險說在前面,以便他和佐佐木正義的事業在今後遭到艱難險阻時,不至於沒有精神準備。
「以後,您可得十分小心梅村這個人——她時常化裝成美人兒出現在她需要的地方。然後,突然置人於死地。另外,北平的特務機關長——就是北平憲兵司令部的那個司令松崎三郎,也是您今後應當小心的人物。這個人老奸巨猾,同樣心毒手狠,也不是好對付的。」「不過,聽說松崎跟佐佐木正雄的私人關係很不錯,所以佐佐木正義跟他也認識。小曹,經你一說,倒使我的頭腦清醒了。你不知道,昨夜我高興得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和雪梅商量著今後開設支店的事情,她也和我一樣的高興。……小曹,別看我們都已年過半百,說真的,在抗日這件事情上,我們還都是個生手,只有請你多加指教了。咱們倆演一出雙簧吧——你在後面指揮,我在前面比劃,怎麼樣?」鴻遠笑了:「教授,您太謙虛了。您有豐富的社會閱歷和人生經驗,只要提高警惕,處處留神,做好可能發生意外的一切準備——不久後,您在這場鬥爭中也一定會成為教授的。……噢!教授,您需要多少開辦支店的經費呢?」苗教授連連搖頭,說:「建立一個支店的款子嘛,我可以墊付出來。等以後賺了錢再歸還我就行了。至於藥品、醫療器械的貨款,我已經同佐佐木正義商量好了,叫製藥廠先發貨後付款。這些大資本家為了招攬生意,他們會答應的……小曹,你就只管發貨的地方吧,這一部分全是你的勢力範圍了。」「叫您先墊款?這怎麼行!我們絕不能再多麻煩您了。租房、開張營業等費用,一定要給您留下。不過,我聽說,如果要先進貨、後付款,需要一個有力量的保證人。這一點,不知您考慮了沒有?」苗教授坐在沙發上,一手夾著雪茄煙,一手敲著自己已有皺紋的腦門:「這一點,我們兩個書獃子真還沒有想到過……誰能當這個保證人呢?哪裡去找一個有力量的保證人呢?小曹,還是你來出主意吧。」鴻遠沉思片刻,用探詢的目光望著苗教授:「您看,由佐佐木正義博士去邀請松崎三郎當支店的保證人怎麼樣?如果能夠成功,不但進貨的事可以十分順利,對今後保證這個支店的安全,以及同梅村津子的鬥爭都大有好處。教授,您說呢?」「松崎這老傢伙,你不是說他老奸巨猾么?他肯出面做保證人么?」苗教授扶扶眼鏡,疑惑地皺起了濃眉。
「這些高級特務都是愛財如命的——金錢,美女,或者美男,最能打動他們的心。由佐佐木出面,一方面靠情面,另一方面還需要送一份厚禮……不過,不必用佐佐木的名義出面送禮。應當通過日本那兩家製藥廠在華北的代理人設法給松崎送禮。這樣,我看老松崎會答應的。」苗教授想了一會兒,說:「那麼,這件事還得去勸說佐佐木博士同意,才能辦得到。這位博士孤芳自賞,從不肯去乞求人——就連他那當了大官的哥哥,他都很少理會。」「這件事,只有請您多費心了!……聽說松崎這個人很喜歡戴高帽子,又喜歡吃中國菜,還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鴻遠把從張怡那兒聽來的有關松崎的特點詳細告訴了苗教授。苗教授聽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最後,望著畫室牆上苗虹的另一張笑盈盈的畫像,苦笑著說:「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跟這些亂臣賊子打交道了!」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鴻遠指指自己身上那套皇協軍的少佐軍服,擺著手笑道:「您看我這個裝扮,中國人見了誰不罵呢?在目前這種形勢下,咱們得有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只有忍辱負重,才能贏得勝利……」苗教授忽然想起了什麼,打斷鴻遠的話:「小曹,苗虹真的還是不停地唱歌么?你離開那邊的時候,她最喜歡唱的還有什麼歌子?」教授心裡驀然湧起一股思念女兒的情感。他想——今生也許再也不能看見心愛的女兒了……戰爭,殘酷的戰爭,很可能奪去女兒年輕的生命。而且不久後,連他自己也說不定會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
鴻遠覺察出了苗教授的心事,立刻換上一種輕鬆愉快的聲調笑著說:「那些天,我們大家還常唱一支新歌子——《在太行山上》。苗虹最喜歡這支歌。她一有工夫就唱呀唱的。尤其當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大聲唱起來的時候——好像整座太行山都回蕩著這雄壯動人的歌聲。」「你來教我這老頭兒唱唱好吧?小曹,我知道你也是很喜歡唱歌的。」經苗教授一說,鴻遠心頭也湧起一股深深懷念的情感——他想起了許多戰友,也想起了柳明。
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牆,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氣焰千萬丈!
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場。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鴻遠帶著激越的感情低聲地唱著、唱著。不知什麼時候,苗教授的眼裡已經盈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