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上午十點多鐘,梅村才懶洋洋地從卧榻上坐了起來。卧室里很熱,她只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綢子睡衣。玫瑰色絲絨窗帘拉得嚴嚴實實,雖然窗子上已經灑滿了耀眼的陽光,屋裡卻依舊黑洞洞的。梅村隨手把床欄上的開關一撳,屋頂的一盞大吊燈亮了,床對面嵌在牆壁上的大鏡子里,立刻映顯出一張捲髮蓬鬆、黃中透青的女人面龐來。看見鏡子里的那個女人,梅村彷彿不認識似的嚇了一跳。她急忙跳下床來,拖著錦緞繡花拖鞋,衝到大鏡子前,一下扭亮鏡子上的電燈,靠近鏡面仔細地端詳起自己的面容來——那雙眼睛雖然還美麗,微笑時仍蕩漾出一股迷人的媚態,兩個眼圈卻黑得像畫上去的墨圈,而且眼睛外側那兩條隆起的青筋被嵌在許多細小的皺紋中,彷彿一條條大小蚯蚓。再看看自己嘴角的皺紋,看看沒有敷粉的黃中帶青的臉色,她對著鏡子發獃了。
「我怎麼變成這個德行啦?以後生活要有點節制——要剋制一點兒,不然,青春會很快消失……」想到這兒,她快快地按了一下手邊的電鈴,扭身走進了洗澡間。
不一會兒,年輕貌美的使女小吉芳子走進了梅村的卧室,敏捷地整理起床被和房間來。
十一點鐘,梅村梳洗完畢,因為不準備外出,隨便穿了一套米色西裝,頭髮鬆鬆地向上挽起,卡了一隻也是米色的大發卡。她剛剛把一雙肉色絲襪穿上,起居室的門輕輕敲了兩下:
「小姐,收拾好了么?秘書先生說,松崎機關長要求見您。」門開了一條小縫,使女芳子在門外柔聲請示著。
梅村沒有料到松崎會在這個時候來看她——這傢伙為什麼不事先聯繫就找來?有什麼緊急事情不成?……梅村不想見他,可又怕有重要事情耽擱了。於是,緩步走到小會客室。
松崎今天全副武裝:身上掛著金(至鳥)勳章,雙手拄著裝在皮套里的軍刀,凝然端坐在沙發上。
梅村進到門裡,一見松崎這副打扮,眼珠一轉,咯咯笑道:「松崎機關長,您走錯地方了吧?這副閱兵裝扮,怎麼到我這兒串門來啦?」松崎依然正襟危坐,翻起眼皮對站在門邊的梅村看了一眼,用沙啞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梅村小姐,請寬恕!鄙人沒有打招呼,就來打擾了。」說完,微微一欠身,算是見面禮。
「歡迎!歡迎!」梅村隨便坐在一隻沙發上,從茶几上的煙盒拿出兩支紙煙,把一支輕輕向松崎手裡一扔,拿起打火機先把自己唇上的一支點燃了。看松崎手拿紙煙卻不點火,這才又把打火機向他手上一扔,笑道:「機關長,今天怎麼做起不速之客啦?不過我還是對您表示歡迎——歡迎!請吸煙吧,不必客氣。」說完,一邊吸著煙,一邊把兩隻不笑也不惱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松崎那張難看的扁圓臉上轉悠起來。
「小姐,現在貴特遣組事業發達呀,特來恭賀!」松崎低頭吸了幾口煙,然後把頭一抬,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看不出這笑是恭維呢,還是譏諷。
梅村早就看出松崎來意不善,可特務的職業本能使她仍然咯咯地笑著:「機關長,這是哪兒的話呀!我們特遣組事業有何發達之處?還請閣下見教。」「聽說,你們破獲了一起替八路買葯的大案件,還逮捕了重要的案犯,是這樣的吧?」「哦,您說的是裕豐藥房的事吧?平常!平常!只是,我軍進駐北平時候遭到狙擊的這起大案,至今還未破獲,我很著急呀!機關長,您身負維持北賓士安的重任,您的心境如何?不覺得有負大本營對您的信任么?」梅村開始進攻了。
松崎因為梅村越過他,逮捕了裕豐藥房的經理陳裕賢,還查封了這個大藥店,心中有火,今天本來是想向梅村興師問罪的。不料,她倒來個先發制人,先向自己責難起來。此刻,松崎心裡雖然怒火中燒,但面部表情卻反而和善起來。他輕輕摸摸漆黑的鼻胡,露著金牙笑道:「梅村小姐,你說我是北平特務機關長,身負北賓士安的重任么?小姐說得很對!只是鄙人能力薄弱、難以勝任,所以,我看,這個重任已經由小姐和你的部下全部承擔起來了。我松崎三郎不過徒有虛名,所以鄙人特來向你恭賀呀!」梅村聽了這些帶刺的話,微微一笑,曼聲說:「松崎將軍,您的權力很大呀!怎麼會是徒有虛名?這點倒真要向您請教了。」「小姐,你逮捕了裕豐藥房的人,查封了這個藥房,事先和負責北賓士安的鄙人打過招呼么?還有許多事情也是如此……所以,我今天特地來恭賀你——恭賀你已經兼任了北平特務機關長……」「松崎將軍,請你住口!」聽松崎說到這裡,梅村的怒氣壓不住了。她跳將起來,用一個指頭指著松崎說,「正是因為你這個憲兵司令、你這個特務機關長不負責任,對不少重大案件偵破不力,我們特遣組才不得不如此為天皇效勞!請問你,你們捉到過一個狙擊我軍入城式的要犯么?你們捉到過一個替八路軍大批購買藥品、器械的共黨分子么?你們無能,你們什麼事也做不了!我們做了,你反倒怪罪起我們來,你這不是故意尋釁么!」傲慢自負的梅村越說聲音越高,說到後來,幾乎想破口大罵。但她卻又微微一笑,打住了話頭。
不料這時候,松崎轉身向沙發上一仰,露出金牙哈哈哈地大聲笑了起來。笑罷了,又點燃一支紙煙吸著。然後,才對仍舊木然站立抿緊嘴唇瞟著他的梅村,齜著大牙笑道:「小姐,這就是我來恭賀你的原因呵!看來,小姐你——你和你的部下,一定已經把這些要犯都捉到了。鄙人甘拜下風!」梅村又一次把怒火壓了下去,款款地坐在沙發上,望著松崎齜著的金牙,微笑道:「謝謝,謝謝,謝謝松崎將軍的恭賀。我們雖然還沒有捉住全部要犯,不過——沒有必要對您隱瞞,這兩件案子的主要犯人都已經掌握在我們手裡。不久之後,案情就可以全部大白……」「請問小姐,請把所掌握的材料告知鄙人一二如何?今天,我是特來向你求教的。」梅村點著紙煙吸了幾口,瞟著松崎,仍然微笑道:「松崎將軍部下耳目甚多,我們掌握的這點材料,何足掛齒。剛才,您對我們過問了這些案件,似乎有點兒不滿,怎麼忽然又向我們求教起來啦?」「哈!哈!哈!」松崎仰在沙發上一陣乾笑,「梅村小姐,你以為你掌握的這些材料價值連城么?你以為它們可以使你榮邀天皇、軍部恩寵而一舉成名么?恐怕小姐有點兒高興得過早了!其一,你以為有了曹鴻遠的照片就可以捉住此人?而此人就是入城式狙擊戰的指揮者和購買藥品的要犯?你這樣想,恐怕是中了那個白士吾的圈套了吧?據我所知,狙擊我軍入城式的那支游擊隊早已離開北平城郊遠去了。小姐,你是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了。其二,你們抓了一個小夥計華興和裕豐藥房的經理陳裕賢——請問,有什麼證據?小姐,你能夠證明他們與入城式狙擊戰和為八路購買藥品有關么?……這恐怕也是小姐過於聰明了,過於聽信你手下的那伙人——尤其那個花花公子白士吾的報告了!」梅村不由自主地愣怔了一下,盯住松崎的眼睛,歪著腦袋詭秘地一笑:「機關長,您的情報倒挺靈通呵!那麼以您之見,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曹鴻遠與入城式狙擊戰和購買藥品無關呢?」「小姐,你認為曹鴻遠與這兩大案件有關?是主犯?這是從哪裡得來的情報?……哦,你不說,怕我們搶了你的功勞?其實,都是一家人,何必相瞞!這情報,無非是白士吾,還有一個地痞吳永給你們提供的吧?」「是他們提供的又如何?難道他們不可以給我們特遣組提供可靠的情報?」「當然可以!」松崎拄著手裡的軍刀,沖著梅村齜牙一笑,「不過,那個曹鴻遠和白士吾是什麼關係,小姐你是應當知道的——他們是情敵!白士吾心上的女人被姓曹的奪去了,他因此才投入小姐的麾下,以圖報奪愛之仇。如此這般,小姐,請問你,他向你提供的關於曹鴻遠的神話,又有多少價值呢?『公報私仇』這個字眼,梅村小姐不會不知道吧?」「就算您說的『公報私仇』有幾分道理,那麼,吳永提供的材料呢,難道他跟那個姓曹的也有爭風吃醋之嫌?況且,我們還另有許多線索……」「哈!哈!哈!」松崎又發出幾聲乾笑,那胖墩墩的身子在沙發上一顫一顫地搖晃著,「那個吳永提供的材料么?無非他在十三陵干游擊隊的時候看見過曹鴻遠一次。請問小姐,他提供這個材料,是在他認識白士吾之前?還是在這之後?」「什麼在先、在後的!將軍有話乾脆明說,別拐彎抹角行不行?」梅村對於松崎如此了解她手下人的情況,不禁暗暗吃驚——這老傢伙真夠厲害的!……同時,暗暗想道:是誰向松崎告的密呢?……查出這個該死的傢伙,立刻槍斃他!
松崎接著說:「小姐,不必氣惱!據我們了解,那個吳永是在認識了白士吾之後,才向你提供了這個材料。吳永是個有奶便是娘的流氓、兵痞,白士吾家中有錢,他只要送給吳永幾串銀元,叫他說什麼他就可以說什麼——這還不了如指掌?所以,小姐,今天的拜訪,我也是特來向你衷心勸告的。」「依您的看法,曹鴻遠是個不相干的人物啦?可是,我們捉住的華興和陳裕賢都承認了——他們都是受曹鴻遠指揮的。」「好吧,結論還是小姐自己去下好了。至於華興認識不認識曹鴻遠?陳裕賢——連同裕豐藥房的所有店伙認識不認識曹鴻遠?這還都值得梅村小姐認真研究——認真研究!」說到這兒,松崎似乎口乾了,把話停下來,左右望了一下,卻不見有可以喝的水。只好咽了口唾沫,轉動著那雙詭譎的圓眼,東瞧西看像是找水,又像是窺視梅村津子的客廳布置。
「松崎將軍,有件事想向您請教——最近,鹽野義、兵庫長兩家製藥株式會社在北平開設一個代銷支店。聽說閣下收到了一份重禮,並且當了這個支店的保證人。是么?」梅村兩眼微微眯著,嘴角含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微笑。
松崎聽了梅村的話,驚愕的表情一掠而過,立刻笑道:「有一件事,我也正要向小姐報告,或者也可以說是請教:你派人到熱河去做的那批買賣,一共得了多少紅利?這可是發財的生意呀!鼎鼎大名的梅村小姐正在聖戰中販賣鴉片煙土……」梅村的臉這下真變了顏色——變成了她剛起床時的那種灰白色。她用雙眼盯住松崎,連聲冷笑道:「松崎將軍,請不要血口噴人!什麼人做這種生意?這和我梅村津子毫不相干!假如,我也隨便找個證人,說您販賣鴉片煙呢?在這個世界上,誣陷好人的事還是不少的。」松崎不認識似的瞪了梅村一眼,站起身來,把軍刀向腰間一挎,向梅村點點頭表示告辭。接著,邁開羅圈腿,咔、咔響著大皮靴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客室。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
松崎走了好久,梅村還獃獃地坐在這間鋪著猩紅地毯的會客室里,望著屋子一角插著的一面很大的日本國旗,心神不安地想著、盤算著:「販賣煙土的事當真叫這頭老狗熊掌握啦?這可不是玩的!他到底從哪裡探聽到這些情況的呢?那些販賣煙土的人,是不是已經叫他抓住了?……不行!看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哼,向大本營告他!也得告佐佐木正雄——他支持這頭老狗熊,這傢伙才如此得意、如此猖狂!……可是,白士吾的話究竟可靠不可靠呢?果真有那麼個曹鴻遠在活動么?」一轉念,梅村又想到了白士吾:「這小子一身紈(衤誇)氣,不是個成材的料。得想辦法考驗他——必要時幹掉他!不能叫他戲弄我梅村津子……不,現在還是得先對付松崎,要想辦法把這頭老狗熊整下去!整下去!」想到這兒,猛一轉身,立即躥到隔壁的小辦公室里。這是一間機密的、只有梅村一個人有鑰匙的辦公室。任何人——包括她的秘書都不得入內。
就在這間掛著厚厚窗帘的陰暗房間里,她扭亮了檯燈,埋頭在一疊公文紙上,用流暢的日文疾速地寫了起來……還沒寫完,又把筆一扔,自言自語地說:「要親自審問陳裕賢和華興——要從他們身上打開整掉松崎的缺口!不行,就斃他一兩個……不,還得趕快抓住曹鴻遠這個共產黨,不然,這盤棋不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