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鴻遠坐在一輛小汽車裡。汽車出了西直門,徑直朝西北方向的香山疾馳而去。
暮色籠罩著光禿禿的原野。快到香山的時候,層巒疊嶂的山峰,升起霧似的層層煙靄。山頭之間的灰色浮雲,像被劃破了一塊大口子——從這口子間噴出的雲霧,似咆哮的海浪,在漸漸黯淡的天幕下,涌流著,翻卷著……
鴻遠心情異常喜悅,同時也有些愁悶。他剛才和苗教授見了面,知道藥店的房子、人員、藥物,在短短的半個月中都已經籌措得差不多了,開張在即。因此,他此刻又懷著裕豐藥房開始營業時的那種喜悅心情。但是,對華興、陳裕賢被捕後的營救,卻杳無迴音。因此,鴻遠又不能不感到愁悶。
「小任,叫你在汽車裡凍了兩個鐘頭,怪不過意的。你累了吧?也餓了吧?」鴻遠雖然心事重重,卻仍然和小任說起話來。他就是這種性格:對人親切、關懷,即使小事也挺注意。
司機任尚祖也穿著一身皇協軍的棉布軍服。他稍稍一回頭,一絲會心的微笑掛上嘴角:「等一等算什麼!我是鍾團長的副官,他命令我好好照顧您——保證您的安全,這是我的責任。」「同志,真感謝你!……」小任轉過頭來,眼裡閃著晶瑩的淚光:「在這虎狼窩裡,聽您一說『同志』兩個字,心裡真高興呀!同志,您可要保重!」說畢,顧不得擦淚,回過頭去緊緊把握住方向盤。
鴻遠心裡也熱乎乎的。但他沒有再說話,在車裡把身上的一套偽軍官服裝脫下,換成了便衣。傍黑天,車子開到碧雲寺門前,他從車上走下來時,已經變成一個身著銀灰色棉袍、頸圍咖啡色毛圍巾的學生模樣的翩翩少年了。
他輕輕叩射門環。一個十六七歲、正在院子里拾柴的光頭小和尚從門縫裡望見是他,立刻把山門開了一小半兒。他閃身走進山門,飛快地登上了幾十級的高台階,經過■樓、鼓樓,越過當年的乾隆行宮,進入北面的水泉院——這是碧雲寺里一處幽靜的小側院,住持和尚常把這所小院租給一些願到這安靜處所讀書或養病的城裡人。黨的地下工作者為了躲避敵人的監視,也常把這個小院租下來,做為藏身和工作的場所。張怡從內線知道,梅村津子正命令白士吾加緊捕捉鴻遠,為了鴻遠的安全,十天前就把他轉移到這裡,並叫華媽媽陪伴他,和他裝扮成母子倆——既可作他的交通員,又可照料他的生活。
鴻遠剛走進水泉院,華媽媽就從屋裡跑出來迎接他,一把攥住他的手。
「孩子,你回來啦!冷吧?」「媽媽,不冷。有表哥的汽車送,哪兒還能凍著我!」說完,拉著華媽媽的手,一同走進他們居住的里外兩間西屋裡。
進了屋,關好門後,鴻遠低頭附耳對華媽媽說:「媽媽,咱們的事情辦成了。苗教授真是個好人!」「孩子,這可好!看你高興,我也高興呀!明個,還有什麼事情叫我進城么?有事,你就說吧,可別怕我累著。」這些日子,華媽媽常奔走於張怡、鴻遠和苗教授之間。她知道他們正在辦一件買葯的大事,但是有關這件事的具體情況,除非鴻遠主動告訴她,她從不多問半句。
「明天不用進城了。媽媽,看您多辛苦!今天上午,您又走了五十多里從城裡趕回來的吧?」「不是這樣兒。我雇了頭小毛驢騎了三十里呢。趕腳的到了萬壽山就不願意往這邊來了,我這才用腳板兒走了二十多里地。」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替鴻遠把做好的晚飯端上來。她好像早就掐算到了將有喜事,今天特地烙了幾張東北油酥餅,還炒了一盤雞蛋。
吃晚飯時,鴻遠慢慢告訴華媽媽:「媽媽,營救華興跟陳經理的事,還沒有消息……您別著急,也別難受!我想再托托苗教授,請他轉託佐佐木正義——那個華北派遣軍司令官的弟弟,請他跟他哥哥說說……」鴻遠面帶笑容,好像這件營救華興的事蠻有希望。
華媽媽拿著筷子的手有點兒哆嗦。她抬眼望著鴻遠,愣了一會兒,小聲說:「孩子,我知道你惦記你表弟。你的心——你們的心,我都領啦!我心裡明白,你表弟跟陳經理一落到那個女特務的手裡,想要活著出來可是不易呀!……」說到這兒,華媽媽的聲音哽咽了。看得出來,老太太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免得使鴻遠為她不安。稍一沉默,又接著說,「孩子,就是沒了華興,我還有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咱們一定要替華興、還有那麼多死了的中國人報仇!」華媽媽說著,悄悄用衣袖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鴻遠彷彿觸摸到了一顆心——華媽媽胸膛里的一顆高尚的心。
「媽媽,您說得對!我是您的兒子,華興是為了救國,也為了幫助我才被捕的。我要永遠對您像自己的親媽媽一樣……」說到這兒,鴻遠說不下去了,放下筷子,低下頭來。
華媽媽一把抓住鴻遠的胳臂,忽然發出了笑聲:「孩子,你怎麼真傷心起來啦?我知道你表弟一定能回來。昨兒夜裡,我還夢見他來到咱這水泉院里,一進門就笑呵呵地喊媽呢……」華媽媽也說不下去了。
鴻遠急忙拉住老人的胳臂搖晃著:「您怎麼啦?媽媽!您剛才還笑著,還說表弟一定能回來,這會兒又……媽媽,別難受,表弟當真會回來的!」「他能回來……那敢情好!」華媽媽抬起頭來,用袖子抹去淚水。
「媽媽,您白天走了不少道兒,累了,快收拾收拾睡覺吧。」為了讓老人早點休息,鴻遠從火爐上的開水壺裡,倒了半瓦盆開水,搶著去收拾小桌上的碗筷。
「不用你,孩子,我來!」華媽媽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奪過鴻遠手裡的炊帚,洗起碗筷來。
鴻遠把屋地打掃乾淨,又把火爐添上煤球,看華媽媽在外間屋的小木板床上睡下了,這才走進自己睡覺的裡間屋裡。
在一張小三屜桌前,鴻遠心情沉重地坐著,兩眼獃獃地盯著窗戶,許久做不下事情,華興的影子不時在他眼前閃現。「昨,兒夜裡,我還夢見他來到咱這水泉院里……」華媽媽的話,又一次使他感到負疚。不管怎麼設法營救,他心裡十分清楚,華興是凶多吉少……忽然,他想起今天張怡交給他的一封信——這是柳明給他寫來的。立刻,他捻亮了小煤油燈,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封用粗糙的黃紙寫的信箋:大表兄:山口分袂,轉眼兩月。別時清秋,現已隆冬。寒來暑往,歲月易逝。不知表兄目下生意如何?身體可好?良宵深夜,常在念中。妹早已去醫院習醫。由於戰事頻繁,醫院藥品奇缺,重病人常無法救活,妹內心憂急如焚……盼兄生意興隆,多予關照,以濟燃眉。妹其他一切均好,尚知發憤圖強,克服重重困難與艱苦,以求進步。妹決不負兄之教誨,當儘力之所及為病人作事,請兄勿念!
關山阻隔,信息難通,不知此信能到兄手中否?何時能到?真是懸掛。如有可能,亦望兄能給妹寄來片言隻字,則無限欣慰、感激……大表兄,你能給我寫幾句話么?……
萬千語言,盡在不言中。望兄千萬保重,保重!更盼功成早歸,早歸!有空閑時,亦望能去看看我的父母、弟弟。
妹明手書十二月二日讀完了這封言簡意深的信,鴻遠的心情許久不能平靜。一些似連貫又不連貫的影象不停地在眼前閃現、繞動——大炮轟鳴著,機槍震響著,農民的土炕上,躺著一個個滿身鮮血的戰士……「由於戰事頻繁,醫院藥品奇缺,重病人常無法救活……」他又把眼睛落在信箋中這兩句話上,似乎看見一些已經停止呼吸的年輕戰士躺在一塊塊破舊的門板上,流盡鮮血的臉,蠟黃蠟黃的……柳明對著這些犧牲的戰士,手足無措地哭泣著……「盼兄生意興隆,多予關照,以濟燃眉……」當他眼前再次映現出這幾個娟秀的字跡時,一霎間,他感到呼吸迫促,好像自己的心臟要停止跳動……
「怎麼,裕豐藥房發出的藥品,他們還沒有收到?……難道這些藥物還沒有運到八路軍手中?還是供給部門收到了,沒來得及向下分發?」他心神不安地猜想著。
「對了,山區正在進行反掃蕩,很可能情況緊張,有許多想不到的結果!」他把柳明的信又拿起來讀了一遍後,劃著火柴,想把它燒掉——可是,拿到手裡晃了晃,仍又放回到桌子上。只不過經手裡這麼一晃,卻把鴻遠的心思晃到下一步的工作和鬥爭上去了。他坐在桌邊,支著一隻手,考慮著開設支店的一些具體步驟和辦法,以及再遇到挫折應當如何對付等等問題。
他想得有些疲倦了。忽然,一陣抑揚婉轉的古箏聲,隨著山間夜晚的風聲,透過窗紙傳到鴻遠的耳朵里。他的心不由得一動,站起身來,悄悄打開裡屋的門,又打開外屋的門,站到寂靜冷清的院子里,凝神屏息地聽起那扣人心弦的箏曲來。
這是不遠處的禪房裡,住持和尚悟靜在彈古箏。
鴻遠住到碧雲寺後,每天都會在寂靜的夜晚聽到和尚彈奏古箏的聲音。開始,他只是被那微帶悲涼而又異常優美的聲音所打動。但卻不知這是什麼樂器,也不知彈的什麼曲子。後來,聽得多了,他向這個四十多歲、學問淵博的悟靜和尚請教,才知道彈的是古箏。那些曲子,鴻遠漸漸也都熟悉了——先彈《漁舟唱晚》,接著,是《廣陵散》、《春江花月夜》、《倒垂簾》,有時還有《十面埋伏》……這幾首箏曲,鴻遠都非常愛聽,也開始愛起古箏,愛起民族器樂來。今晚,他站在寒風中,又一次聽悟靜彈起《漁舟唱晚》,他的心就像隨著一葉扁舟在傍晚的水面上緩緩浮游——那潺潺徐緩的琴聲,彷彿把他帶到一個恬靜、幽美的世界,使他感到戰鬥後舒暢自如的歡愉。當琴聲轉入疾速、高亢的音調時,他又彷彿聽到了漁翁與自然搏鬥時的急遽搖櫓聲,他的心也隨著櫓聲激昂起來……「呵,美!音樂的美!祖國音樂的美!」《漁舟唱晚》已經彈畢,傳入他耳朵里的是那支《春江花月夜》。這首曲子平時只是使他感到美,感到春天灧灧的江水、朦朧迷人的月色,美妙醉人的花香……從而沉醉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妙意境中。但今晚聽來卻另有一種感覺:好像聽到的不是箏曲,而是柳明的歌聲。隨著歌聲回蕩,姑娘的倩影在他心上冉冉升起——像一株臨風搖曳的楊柳,像一輪吻著江水的明月。她在望著他,那雙烏亮的大眼睛,似乎在向他笑,又似乎在向他哭訴著什麼……他獃獃地站著,心緒如麻,一轉身不再聽下去。
回到屋裡,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柳明的信,不由自主地又仔細讀了一遍——似乎想把那信上的話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裡。然後,晃了晃信紙,用火柴點燃了。看著那粗糙的黃紙燃燒了,發著火光了,最後變成灰燼了,他才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連信都不能保存,不能多看一看……」這時,他又聽到隨風飄來隱約的箏曲聲,忽然想到,這個悟靜和尚一定是個半路出家的人——他一定經過愛情的波瀾,也許他的愛人死了;也許他的愛人拋棄了他。於是,他出了家……不然,一個萬念俱灰的和尚怎麼總彈那些富於情感、纏綿委婉的曲子呢?……纏綿、委婉、纏綿……
想到這兒,他的心立刻又轉到柳明身上,轉到他今天收到的信上——他知道這個矜持自尊的女孩子給他寫了這樣一封信,又託人捎給他,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這也許是經過多少個不眠之夜,經過多少次激烈的內心鬥爭才寫出來的……驀然,他想起,在他打馬出山時,她在黃昏的荒山上等待著他的情景——他在馬上撕碎了她寫的詩,就像撕碎了她的心,遠遠的,她趴在石頭上抽噎著……鴻遠心裡頓時浮蕩起一種又甜又苦的感覺:她捨棄了那個闊少白士吾的愛,堅決拒絕了他為她安排的舒適安逸的生活——一般女孩子們常常追求的享受生活,而毅然選擇了一條艱苦的、危險的道路;同時,也似乎很喜歡他這個文化不高、出身窮苦的人……終於,鴻遠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對柳明的愛情——過去,他雖隱隱對柳明有好感,但從不肯承認自己是在愛她。今天,他不得不承認了,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他對自己的嘲笑:這是什麼時候,想這些個人的事幹什麼!而且,而且自己隨時都可能犧牲,與其將來給她帶來更深重的痛苦,不如現在對她冷漠些,叫她對自己不要抱希望……對,不能給她回信!絕對不能給她造成更大的痛苦!想著、想著,忽然,在刀光劍影中,在槍炮齊鳴中,一個苗條、俊麗的身影一閃,他又心跳起來:她那麼勇敢地搶救著傷員,日夜守護在那些傷病號身邊,這是個多麼值得愛的女孩子!拒絕她?冷漠她?不,不應該!
屋子裡氣悶起來,鴻遠悄悄踱到屋外去。小院里,一輪明月灑著銀色的清輝,山巒、樹木、殿堂全都浸沐在迷人的月色中。美麗的碧雲寺,此刻,萬籟俱寂,異常安謐。他抬頭望望那些巍峨、莊嚴的佛殿,和矗立在不遠處高台上的玲瓏別緻的舍利塔,沉重地想:「呵!為了這美麗的河山,暫時什麼也不要想吧!——不要去想她,不要去想愛……」心裡這麼想著,可眼前又明晰地閃現出那雙美麗而略帶憂鬱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