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雨,瀟瀟不停。天像一口大鍋扣在一座巍峨蜿蜒的大山上。霧(氵蒙)(氵蒙),冷凄凄。
曲折的溪水盡頭,峰迴路轉處,一個巉岩斷壁的下面出現了一個小洞,洞不遠處,還有兩間棚子似的小茅屋。在這裡,住著十個女傷病員,此外還有柳明。
近半年來,敵人的掃蕩一次比一次瘋狂。柳明隨著分區醫院輾轉轉移到這太行山的余脈——紫雲峰大山裡來了。女傷病員被安置在岩洞里,只有昏迷的柳明,被抬到這間茅屋裡。開始,茅屋的女主人陪伴著柳明,後來,女主人卻不見了。這是個多麼令人難忘、極不尋常的夜晚呵!向紫雲山轉移途中,傍黑時下起雨來,越下越大,山陡路滑,天像被濃墨染過,伸手不見五指。有的拄著拐杖的輕傷員滑到山溝里去了;有的擔架,四個人抬著竟連同被抬的傷員一起滾下了淵底。最後院長決定原地休息,就近尋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分頭歇宿,等天明了再走。柳明被分配照顧新來的十個女病號,其中一個剛生下孩子只不過五天。
她拄著一根棗木棍子,為那十個病號尋找可以避雨的巉岩、洞穴。雖然她已有前幾天爬山找洞的經驗,但路太難走,她咬著牙小心翼翼地跑上跑下,找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找到一塊尚可避雨的地方——這兒山峰連著山峰,巨石挨著巨石。她發現一個小巉岩從山石中突了出來,好像屋檐一樣,七八個人靠到裡面可以避些風雨。於是,她和民工把其中六個重病號攙扶到突出的巉岩下。旁邊是高低不平的石塊,她把其他人安置坐在緊靠岩壁的石頭上,最後,她自己才勉強坐到靠邊的一處不能完全擋住雨水襲來的地方。雨水順著她的褲腿流著,渾身的衣服全淋得透濕,好像穿了一副重重的盔甲。疲乏、寒冷,說不出的難受滋味襲擊著她的全身。但她不放心她的病號——尤其那個剛生完孩子的韓美琳。她懷抱中還有一個剛剛出世,就遭受人間苦難的嬰兒。她歇了一下,喘喘氣,又起來把她們的被子和鋪在擔架上的濕褥子,一個個蓋好在這十位女同志的身上、頭上。被褥儘管濕了,蓋上去,卻可遮雨,也還可以保點暖。母親懷裡那個初生的嬰兒,叫柳明怪心疼的,她用敏捷的手,仔細把嬰兒的周身擦乾,然後找了一條較乾的棉褥包裹起來。朦朧中,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似乎還在笑呢。柳明的心動了一下。人——世界上又多了一個人!也許他將成為一個非常偉大、非常有為的人物……柳明不由得在這張小臉蛋上親了一下,這才輕輕把襁褓放在年輕母親的懷抱里。韓美琳似乎受了感動,一把抓住柳明的手,輕聲在醫生的耳邊說了句:「太感激你——多虧你……」柳明不說話,替產婦仔細掖好被子,就去看別的病號。她奮力擰乾一條條被子上的雨水,又去找石塊壓住可能會被風刮跑的棉褥。她一個人上下奔忙著,那十位女同志這麼緊緊系著她的心,有一陣,她完全忘掉了自己身上越來越沉重的痛苦……
一滴,兩滴,雨雖小了,卻還不時滴在柳明的頭上。她圍著自己那條濕被子,開頭覺得似乎還暖和,後來竟越來越冷——越冷。她彷彿掉到了一座冰窟里,渾身在向下沉——沉。骨頭好像要被搗碎。在迷迷糊糊中,有一會兒精神忽然亢奮起來,似夢非夢地在心裡喃喃著——金絲籠子,那鸚鵡多美麗——呵,那雪白的病房、白色的玫瑰……小白,也許是我害了你——假如我跟你在一起——也許,你不會變成特——務的……也許不會——看現在的苦難——從來沒有經受過的苦難,露天下,寒冷天,大山上,在大雨中淋著——睡覺……你不會想得到的,你會嘲笑我自討苦吃。……想到這兒,她陡地一驚,似從夢中驚醒,心裡怦怦亂跳。眼前又閃出一個人,那雙像星星一樣的大眼睛,默默地凝望著她。忽然,她的耳畔轟響著一種聲音——軟弱——自私——怕苦,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應當由什麼人去作呢?你沒有看見那麼多殷紅的鮮血么?……柳明完全清醒了,她掀開被角一看,天色微明,雨也似乎停止了。可是,她感到身上更加寒冷,牙齒禁不住咯咯地響了起來。
挨在她身邊的一位朱大姐,用手向她頭上一摸,「哎呀」了一聲:「柳主任,你發燒啦!頭怎麼這麼燙?……」「沒什麼。你們很冷吧?天就要亮了,院長會叫咱們找個地方把衣服、被子烤一烤的。或者另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哇,哇,哇!」嬰兒忽然哭出聲來。柳明怕這聲音會被敵人聽見,急忙掀開被子,跑到韓美琳的身邊問孩子是不是餓了?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玉米餅子遞給小母親:「吃吧!多吃點東西,奶就多了。」想到孩子可能尿濕了,漚得難過也會哭的。她蹲下來,從母親懷裡抱過孩子,打開棉褥,把裡面的小棉被再打開,果然,孩子的屁股下面尿得濕濕的。她用唯一的一條幹毛巾把孩子的小屁股擦乾淨,還在上面擦了一點紅藥水,以防漚壞皮膚。她像母親一樣,把嬰兒弄得舒適了,才交還韓美琳。可是,當她站起來時,猛可地覺得崇山峻岭一片金光,她咬緊牙關抱住一塊石頭,才沒有使自己滾下山去……
好像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大覺,醒過來,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家像小棚子一樣的茅舍里——這裡,除了她躺著的一條小炕和地下一個小土鍋台,還有一個不大的小窗戶和一扇柴門外,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她朦朧地追憶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的?忽然,一個熟悉的圓臉,挨著她半躺著,兩隻圓眼像兩盞燈籠似的,盯在她的臉上,幾乎和她臉對臉……她猛然伸出手去,一個巴掌打在那張圓臉上,然後,臉一扭,把後腦勺留給那張臉。
「小柳,小柳,你醒來啦?」這是常里平的聲音,溫和、平靜、娓娓動聽,「你發高燒昏迷啦!好容易我才給你找了這個地方來搶救。我好擔心啊,怕你呼吸停止,剛才,我離你那麼近,那是進行人工呼吸呀。所以,你才終於醒來了……你不要誤會,可不該動手打人!」柳明扭過臉來,看常里平那副一本正經的神態,她感到慚愧了。覺得身上輕鬆了些,就坐起身來,對常里平凄然一笑:「是你,常政委,很對不起,我誤會了。請你原諒!咱們的傷病員都轉移到紫雲山裡來了么?我那十位女病號呢?這裡是什麼地方?」常里平告訴柳明,敵人這次向山裡掃蕩,辦法很狡猾:我們邊區部隊和他們在外線作戰,他們卻探聽到我們的許多傷病員和後方機關都堅壁在這太行山北面一帶的大山裡,就突然分兵向我後方搜索、掃蕩起來。我們後方兵力單薄,又拖著大量傷病員和大批後方機關,作戰、抵抗都很困難。敵人來勢又很兇猛,我們的後方反而首當其衝。因此,不斷受到損失。看來,更嚴重的情況還在後邊呢……
常里平坐在炕沿上,談論形勢和戰爭情況,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和柳明適才醒來時所見的那副面孔,判若二人。她又在心裡暗暗責備自己——那個嘴巴打得太急了。
柳明說她的病是感冒,現在已經好了,她立刻就要去找那十位女病號。她心裡尤其牽掛著韓美琳和那個初生的嬰兒。
常里平勸她,燒剛退,身體虛弱,需要繼續休息。好在近兩天這一帶沒有出現敵人,歇幾天再去找她們不遲。再說,那十位女同志轉移到了何處,他也不知道,要打聽清楚才好動身。
柳明心裡很著急。她那從小養成的對任何事都非常認真、負責的性格,使她一再催促常里平去打聽女病號的下落。她一定要追趕她們去。說著話,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衣服變得乾乾的,而且是新軍衣,自己蓋的被子也變成新的、乾淨的、軟和的。她驚奇地瞪著身邊的人:「常政委,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衣服、被子哪裡去了?怎麼變成這套新的?」常里平哈哈笑了起來:「你也成了病號嘛,怎麼能叫你這有功的醫務主任,昏迷之後還穿著里外全濕透了的軍衣?……」「我要我那身舊的,烤乾了不是還可以穿嘛!那舊的呢?我口袋裡還有東西、本子,請您幫我找一下,還給我。」這時,一個三十多歲、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山村婦人走進門來。見柳明坐在小炕上,削瘦的黑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女同志,你可醒來啦!你這位女婿可整整守著你一宿沒睡呵!」「女婿?」柳明的心震動了一下,常里平怎麼成了「女婿」了?真是奇聞!這一定是他向房東婦女這麼說的。很可能是他把這婦女,還有她的孩子們都趕到山坳坳里去,他好一個人在這個小屋裡陪伴著……想到這兒,柳明蒼白的臉氣得通紅。她忽地把眼睛轉向常里平,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圓臉。她咬緊嘴唇,不聲不響,也不與房東大嫂打招呼。她的目光直直的像道射線。可是卻像冷冷的冰雹打在常里平的身上、臉上。他張嘴剛要說什麼,柳明跳下炕,找著了鞋,也找到自己的背包,背起來,頭也不回就向屋外跑。腿軟,踉踉蹌蹌,可是,她還是走。常里平似乎慌了神,急忙追出屋來要攙扶柳明,卻被她用背包使勁甩過來。這位政委只好停住了腳步,眼看著柳明搖搖晃晃地走上荒草沒脛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