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掃蕩結束後,已是初冬,柳明仍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清水村的衛生部,仍舊擔負醫務主任的工作。小卜也調到衛生部直屬醫院當司葯。異常艱苦的日子好不容易熬過去了,柳明的工作負擔也沒有反掃蕩前那麼多、那麼繁忙了。因為新來了一位外科主任,有些大手術已不必由她親自去做,每天上午不過查查病房,給傷員們開點藥品,或者研究一下醫案……平靜的日子卻使她覺得漫長,甚至空虛,心裡總像懸掛著什麼似的。唯一可以傾吐衷曲的摯友苗虹,在訓練班學習結束後又和高雍雅等人留在民運隊,難得見上一面……每天午飯後,傷員午睡了,她就跑到司葯小卜那卧室兼藥房的廂房裡,找小卜去聊天。可跟他說不上幾句話,她就走到葯架前——這是小卜自己動手做的一個放在八仙桌上的葯格子,動一動這個藥瓶子,翻一翻那盒注射劑。
「來了『鐵開咕啶』,小卜,這下可以給傷員補血了。」柳明看著幾盒一樣的藥針,對小卜高興地說,「呵,這兒還有不少『金雞納霜』,傷病員發瘧疾就不怕了。」小夥子眯著亮亮的眼睛,對姑娘神秘地一笑:「柳主任,我真納悶兒——有沒有什麼葯,你問一聲咱這司葯不就成了?這多簡單!可你不。你總得親自一瓶瓶、一盒盒看那些藥名,好像咱就認不出它們。看了藥名還不算,你還得看下邊——看是哪個廠出的葯。不!是看哪個地方出的葯。柳主任,你管它什麼地方出的呢,只要能治病就行。」「不對。」柳明一本正經地搖著頭,手裡仍拿著那一大瓶一千片裝的阿司匹林藥片,仔細端詳著,「卜司葯,你不高興我看這些藥瓶子、藥盒子?我看一下,也看不掉一塊呀!什麼地方出的沒有關係么?關係可大哩!上海、北平、天津出的葯就好。因為這些地方的葯有些是用外國貨——比如,用德國、美國出的葯改裝成的,質量就好。日本葯不如德國,不過也比中國制的葯強。我看看是哪兒出的,好在開藥時注意劑量,或者節省點用……」「哦,我明白了!這可冤枉柳主任了。」小卜是個誠實的小青年,他竟被柳明瞞了過去。當柳明再來一盒盒、一瓶瓶察看架上的藥品時,他就自己拿了本書坐在炕上看,再不多問什麼了。
柳明常到小卜房裡去看藥品,這在她是一種享受,又是一個焦灼、飽受折磨的時刻。這時刻,她眼睛燃燒著,心裡也燃燒著。「怎麼北平的藥品總不見運來?是不是事情暴露了?是不是他出了危險?……」這麼一想,她拿著藥瓶的手,就不禁微微顫抖。這些天來,她不再像前些時那樣漫無邊際地想著鴻遠對她是否有情,是否也在懷念她——不,她不再想這些了。她被沉重的、為他懸垂的心愁苦著。她多麼盼望每天能有大批標有北平某個藥房標籤的藥瓶、藥盒拿在手上呵!這企盼、這希望使她興奮,也使她痛苦。每當看到醫院裡又來了一批藥品,卻都是從別處——而不是從北平運出的時候,她就失望得吃不下飯去……
這一天午後出現了奇蹟——「鹽野義北平支店——北平運出藥品啦!」柳明來到小卜屋裡,一下子把一堆藥瓶緊緊抱在懷裡,略顯蒼白的臉霎地緋紅了。
「柳主任,你說什麼?」小卜正拿著一桿蘸水筆在粗紙本上登記藥品,聽到柳明喃喃地說了句什麼,驚奇地抬起頭來。
「沒什麼,你登記吧!我是看到從北平運出藥品了。」「北平運出怎麼的?怎麼你見了從別處來的葯,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小卜眯著眼睛對柳明神秘地一笑。
「哪兒來了葯——只要多來藥品,我都高興。」柳明說著,拿起一盒「葛洛芳」,「小卜,你先登記一下這盒懜鷳宸紥,我要用一下這個盒子。」「柳主任,你要這個盒子有什麼用?」小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柳明笑了笑,不再說什麼。等小卜把藥品登記了,她拿起盒子就跑——她高興地急著要去找苗虹,向她報告好消息。這個盒子就是證明。
這天下午,她向院長請了兩天假,背起一個小挎包,也不帶小艾,一個人奔向六十里外民運隊的駐地張村,去找苗虹。
入冬季節,山上落葉飄盡。北方多是岩石的山巒,到處一片光禿禿的。柳明走在山間小道上,不時用手摸摸小挎包里的藥盒,喜孜孜地在心裡反覆叨念:「鹽野義北平支店。」儘管這是個日本式的店名,她仍然斷定是地下黨幫助鴻遠開的……「從此以後,他會買來好多好多的藥品——好多好多的……」藥品,尤其是鴻遠買來的藥品,給了她莫大的鼓舞,也給了她莫大的喜悅。
走不到三十里地,天就黑下來了。她翻過第一座大山,來到山腳下的一個大村子裡,想找村幹部幫她安排個歇宿吃飯的地方。她斜背著挎包,短髮隨風飄拂,英姿颯爽地剛走進村子裡,迎面來了一個矮墩墩的人,用喜悅的低聲叫住了她:「小柳,柳明同志!是你呀?……」「常政委,是您?……」柳明站住腳步,露出不安的神色。
「你要到哪裡去?怎麼這麼晚才到村裡?是從山上過來的吧?山上有狼,你不帶警衛員一個人走路,太危險了。」柳明淡淡一笑:「我對虎狼像對鬼神一樣——不相信它們的存在!」「把虎狼和鬼神相提並論,這倒是別有見地。」常里平滿臉堆笑地讚揚著柳明,又關切地說,「小柳,天黑下來了,你是進村找住處的吧?你先到我房間里坐一坐,我派管理員給你安排食宿去。」柳明搖搖頭:「我自己去找村幹部,找個老鄉家裡隨便睡一夜算了。累了,不去您那裡了。」自從反掃蕩中,常里平趁她有病,自稱女婿睡在她的身邊之後,柳明對他的態度有了改變,他的態度也有了改變。柳明變得更加冷漠、客氣;常里平也變得拘謹小心了。
「小柳同志,不要見外。你找村幹部不見得好找,要費好多時間。還是到我們那裡坐一會兒。反掃蕩中,你表現得很好,老院長要求表揚你,你還不知道吧?」「表揚我?……」柳明心裡一喜。「表揚」這兩個字,彷彿有種特別的吸引力,使她對常里平的反感消失了。她想聽聽老院長為什麼要表揚她,怎麼個表揚法。於是,改變了剛才的冷漠神態,點點頭,說:「那就麻煩常政委了。我只睡一夜,明天天一亮就走。」「好,請先到我那裡歇一歇。等吃過飯,你睡覺的地方就安置好了。」柳明默默地跟著常里平來到一個高牆大院里的三間大北房,走進裡間屋。屋裡升著炭火盆,一盞煤油燈已經點好,捻小放在八仙桌上。
常里平捻亮了燈芯,對跟進屋裡的警衛員說:「小魏,叫伙房給柳主任準備一頓好點的晚飯。再告訴管理員,給柳主任安排一個乾淨點的睡覺地方。」小魏答應著轉身走了。常里平殷勤地說:「柳明同志,小柳,不要客氣呀!你不是累了么?快坐下休息一會兒。你怎麼還挎著老沉的挎包站著?快拿下來吧!」柳明把挎包放在炕沿上,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一口氣走了三十里路,她真的有些疲憊了。
常里平從一個綠色茶葉筒里倒出一點茶葉,放在一個搪瓷缸子里。這隻缸子,他用開水涮了兩次,然後沏了一缸子茶水放到柳明身邊的八仙桌上:「小柳,喝點茶水吧。你一定又餓又渴了。」柳明真的口渴了。她也不客氣,端起茶水就喝,也不覺得燙嘴。一氣喝了大半缸,這才放下茶缸子。
「柳明同志,感謝你對我們醫院無私的支援。你那種不怕苦、不怕累,對傷病員體貼入微的關懷,早在去年,我就親眼目睹了——那位戰鬥英雄張德勝排長已經停止了呼吸,你還緊握住他的手不放……許多同志都被你這種高尚的精神所感動。在這次殘酷的反掃蕩中,你又為九個女同志冒險背糧。勇敢、頑強!真不簡單!」柳明的臉刷地紅了——錯怪了眼前這位熱情、爽朗的同志,她的心有點兒歉疚似的不安。
「所以,老院長要求表揚你,要求你留在他們醫院裡。」常里平繼續微笑著。
柳明很想再聽聽老院長和其他同志是如何表揚她的,可是,常里平突然打住話頭,一口接一口地吸起紙煙來。看樣子,他的煙癮很大。過去因為見面匆匆,他沒有機會多吸煙。現在,反掃蕩結束了,環境暫時安定下來,他就一支接一支地吸起煙來。
「小柳,你一個大城市的大學生,來到抗日根據地的農村,對八路軍戰士這樣無微不至、鞠躬盡瘁,大家對你的印象都很好。這不單單是因為你的醫術高,更突出的是你的責任心強。」常里平面帶微笑,字斟句酌地又讚揚起柳明。
柳明喝著茶水,好像漫不經意地聽著。其實,她聽得很入神。而且對常里平開始有了好感。
「難得,真正難得!技術和為人都是呱呱叫……」「什麼戇蛇山袙!」聽見這個詞兒怪刺耳,柳明瞟了常里平一眼,脫口而出。
「對了,戇蛇山袙這個名詞不好聽,應當是懗隼喟屋蛼……」常里平急忙糾正。
「戇蛇山袙應當是個形容詞,不是名詞。」柳明糾正常里平。
「哈哈哈!……」常里平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小柳,行!真行!你不光懂得醫學,而且懂得修辭學。甘拜下風,甘拜下風!」常里平的神態和說話,又使柳明感到有點不舒服。
飯端上來了,柳明也不讓常里平——因為她知道他已經吃過了,就自己一個人吃起來。吃罷了飯,向常里平點點頭,立刻跟著警衛員到住宿的地方去。常里平只把她送到大門口,輕輕擺擺手,就扭身回到院里去。
第二天將近中午,當柳明在一戶農民家裡看見苗虹的時候,一把把她拉到沒人的後院,悄聲附在苗虹的耳邊說:「我來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北平有消息了!」「我爸爸媽媽給我來信啦?」苗虹已有好些日子沒見到柳明,這會兒,真像雙喜臨門似的,歡喜得滿臉飛霞,緊緊地摟著柳明。
柳明搖搖頭,輕輕笑著說:「不是!……是、是老曹買來藥品了——這不也是你爸爸的功勞,是好消息么?」「你怎麼知道是老曹買來了藥品?怎麼知道這是我爸爸的功勞?」「你看這個!」柳明把「葛洛芳」針劑的紙盒從挎包里掏出來,在苗虹眼前一晃。
苗虹接過紙盒,睜大眼睛望著它,口裡輕輕念道:「懜鷳宸紥注射劑——鹽野義北平支店。」她把紙盒塞回柳明手裡,噘起小嘴巴,「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你怎麼知道這葯就一定是他們買來的?我看你是想他想著了迷啦……」柳明輕輕打了苗虹一下,剛要說什麼,高雍雅不知從哪兒溜了出來,也不和柳明打招呼,一把拉住苗虹的胳臂說:「苗苗,半天不見你,害我找得你好苦!原來你躲在這裡……一見你明姐,你,你就不要我了!」說著,對柳明似乎嫉妒地瞟了一眼,拉著苗虹的手臂,旁若無人地搖晃著腦袋朗誦起詩來:……請施給我一點憐憫,我不敢向你請求愛情。
也許,為了我的那些罪愆,天使呵,我不值得你的愛戀!
請佯裝一下吧!你的眼睛,永遠能瞥出那美妙的一瞬;唉,騙一騙我並不很困難,我是多麼高興被你欺騙!
苗虹生氣了,把胳臂用力抽回,給了高雍雅一拳:「真不害臊……去你的!你就知道跟我胡纏。」轉臉對柳明說,「你不知道,他的《社會發展史》學得糟極啦!結業時,課堂上考他——他連人類是從原始共產主義社會過渡到奴隸社會都說不清楚。連王永泰都不如!虧他還是個大學生呢。」高雍雅傷了面子,詩興頓消,也火了:「什麼!我連王永泰都不如?他斗大的字能認得幾升?我連他都不如?苗苗,你也太把人小看了。誰不知道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共產主義是人類社會的必然發展……這些老掉牙的陳舊理論,我聽了都煩,有什麼可學的!」苗虹正要反駁高雍雅。這時,王永泰走進院來了。他穿著整齊的軍裝,戴著軍帽,腰間系根寬皮帶,魯莽氣減輕了,變得英氣勃勃的。他熱烈地跟柳明握手,問候了幾句,接著,便瞪起雙眼直逼著高雍雅的近視眼鏡說道:「高雍雅!我說,你這個闊少爺,當然不希罕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去。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你的日子恐怕比現在更不好過!」顯然,他已經聽到高雍雅剛才說的話。
站著的柳明,一看王永泰生了氣,趕快介面說:「王永泰同志,你不該這樣說話……」柳明話沒說完,王福來也跑了來。怒沖沖地瞪著兒子說:「永泰,你這渾小子!怎麼說話沒個把大門兒的呀?對待同志,不是對待敵人——你對小高同志的態度可太成問題啦!快向你高大哥道歉——你說,懳宜盪砹恕……」王永泰低頭不吭聲了。
高雍雅得意洋洋地冷笑一聲:「我不同沒有文化的人一般見識。」苗虹又惱了,連珠炮沖著高雍雅打過去:「你是天之驕子怎麼的?你這點文化有什麼了不起!我看你除了會背幾首洋人的詩句,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可你還自以為了不起。我、我……」苗虹說得傷心了,哭著,捂住臉扭頭就向門外跑。
「苗苗!苗苗!……」一看苗虹真的氣惱了,高雍雅也顧不得再和王永泰爭論,緊跟著追了出去。
這會兒,王福來才發現柳明來了。他用兩隻長滿老繭的大手久久地握住柳明的小手,愣愣地望著柳明,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張不開嘴來。沉默了好一陣,還是王福來先開口:「小柳,柳明姑娘,你回到醫院以後,還挺好吧?可是,你真瘦了——累壞了吧?我聽說,你們經歷了艱苦的反掃蕩……」柳明被王福來真摯關切的目光感動了,笑笑說:「我很好!大叔,你們用不著挂念我……」這時,那次在北平公寓遇險的情景,驀然浮上她的腦際。柳明痴痴地望著王福來那已經有了皺紋的黑臉,惆悵地想:「他、他也一定在想念王家父子,想念同志們……」這時,一種渴念的情感攫住了她的心。
「他——他有信兒嗎?……」出乎意料,王福來忽然向她提出這個問題。
「懰麙?您說的是誰?」柳明不願意公開承認這個「他」。
「曹鴻遠大哥呀!我不信你當真惱恨起他來了。」王永泰微微帶點責備的口氣。
「對,柳姑娘,我們爺倆背地裡恨過他,也為他流過眼淚……可是到頭來,我們還是明白了——他絕不是開小差——這些日子,他準是執行什麼任務去了。」聽了王福來這句話,鼻子一酸,柳明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拉住王福來的胳臂哭了。萬千思緒,她一句說不出——也不願說出。王家父子多日來被壓抑在心裡的苦惱,這時,如同決堤的水一瀉而下,父子倆也都掩面哭了。
被人誤解——尤其被同志、被親人誤解,是痛苦的。柳明雖然沒說一句話,可是她的眼淚感染了王福來父子,也等於明白地告訴他們——曹鴻遠絕不是開小差走的。
眼淚沖刷著人們心靈上的創傷。很快,王福來就用大巴掌抹去淚水,破涕為笑:「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到底明白了他是個好人!可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小柳,你還沒有吃飯吧?咱們一塊兒吃點去。你離開了咱們,大傢伙都怪想你的。那個小苗虹,更是沒有一天不念叨你幾遍——就是小高……」「小高怎麼啦?……」柳明有點兒不安。她心裡有一種隱隱的憂慮一一小高和她一樣是大學生,又是一同從北平出來的。如果他不爭氣,出了毛病,她臉上也無光。因此,對於高雍雅,她也擔著一分心。
王福來笑笑說:「沒什麼。這孩子有點自高自大,學習、工作都有點散漫,心思都撲在苗虹身上……走吧,小柳,咱們吃飯去。一會兒苗虹又該找你來了。」三個人剛走出農家的大門口,忽然一匹馬順著村街疾馳而來。奔到柳明身旁,馬停住了,跳下一個人來。柳明嚇了一跳,這不是早晨還見過的常里平么,怎麼才幾個小時,他又追來了?
「老常,您好!」王永泰招呼常里平。
「老常,您不是分區衛生部的政委么?我們應當叫您常政委啦。」王福來也笑呵呵地開著玩笑。
可是,常里平只冷淡地沖那父子倆點點頭,急匆匆地對柳明說:「小柳同志,有件事情要和你單獨談一下。你留一下步。」「什麼事?吃過飯再談不行么?」「不行!這件事挺急。邊區衛生部找你找不到,找到我那裡。我得到通知就追你來了。我也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到衛生部去吃。」王福來父子一看這光景,先抽身走了。
一看周圍已沒有別人,常里平附在柳明耳邊低聲說:「上級來了命令,要你去執行一項挺重要的任務。」「挺重要的任務?」柳明的心怦怦跳了起來,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閃爍著驚異的光彩,卻又不由得胡亂地猜想著。
「不要聲張,你的馬就在村外。趕快到衛生部去,詳細情況張部長會親自對你說。」柳明也顧不得和苗虹、王家父子以及同志們告別,急忙跟著常里平走到村外去。
果然有匹馬拴在一棵樹上。她二話沒說,和常里平一起跳上馬去。一陣塵土揚起,兩匹馬相跟著消失在山坡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