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拂曉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尤其在怪石嶙峋、巉岩疊嶂的山嶺上,北方狂烈的朔風彷彿可以把石頭吹跑,把樹木颳倒。此刻,東方剛剛顯出魚肚白,柳明已經爬出熱被窩了,一個人跑到村邊的大山上去了。她掛著手槍,迎著寒風,跑到一塊高高的大岩石上,挺著身子,直著頸脖,任狂風吹拂著軍帽下的秀髮,雙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東方。忽然,東方的群山後邊閃現出一個桔紅色的火球。火球一點點升高,天空漸漸由紅變白。柳明彷彿第一次看見剛剛升起的太陽,高興得望著旭日微笑。望了一會兒,她跳下岩石抱住一棵小核桃樹,搖晃著,微笑著,甚至忘情地哼起自撰的歌兒:「我的X光來了!呵,日夜懷念的朋友來了——來了!」「X光來了——我的好朋友來了……」從保定回根據地後,柳明仍當著醫務主任。昨天傍晚,她和院長、科室負責醫生商量治療問題——最傷腦筋的,是醫院沒有X光,許多傷病員的手術該不該動?治療方案如何進行?全都感到棘手。正當人們一籌莫展,連晚飯都沒有顧得上吃的時候,幾匹騾子來到院部,馱來了大批藥品和器械。來人中有個瘦瘦的老頭兒首先走到柳明跟前,一把拉住女主任的手:「大姑娘,你還認識我么?」「啊!爸爸——志遠同志您來了!……」柳明不顧一屋子人驚奇的目光,一把拉住劉志遠的手,激動得滿臉緋紅,「您來了!想不到我又見到您了!您身體好么?……」劉志遠見到柳明也很動情。緊握住她纖細的手指,兩隻慈祥的小眼睛凝視著她的臉頰,輕聲喃喃著:「姑娘,可想你哩!你瘦了,累的?……你一定高興,這回我給你們醫院運來一台X光機。」「呵!X光機?……」「X光機,已經運到根據地來了!」「呵,我們有了X光了!……」屋子裡的醫務人員一聽說運來了X光機,全都驚喜地歡呼起來,一下子圍住了劉志遠。
劉志遠仍然穿著狐皮袍子,戴著狐皮帽子,一副紳士派頭。院長急忙請他坐下,問他是怎麼把這台X光機運進來的,劉志遠抱拳一笑:「有十幾位弟兄掩護過的封鎖線——其他回頭細說。請院長準備點吃喝,招待招待他們。順便告訴大家,我還把一位楊明晶小姐從敵區帶出來了,她會使用X光機。」「她在哪兒?」柳明聽說楊明晶也來了,高興得連連搖晃著劉志遠的手,急著要去找楊護士長。
「她騎馬摔到溝里,腿受點傷,坐了擔架,晚點兒才能到。很不容易啊!為這台X光機,還有兩位戰十犧牲了……」「犧牲——」柳明和一些醫生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院里,圍著騾馱子左看右看了一陣,就跑到村外接楊明晶去了。
劉志遠的出現,使柳明感到異常地喜悅。這是一個真正的人,大寫的人。他雖然是個資本家、地主,可是,他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他的資本,他的土地,包括他的生命,他都隨時準備貢獻給祖國偉大的抗日戰爭。這使她感動,也使她感到似真有個這樣的「爸爸」的溫暖。還有楊明晶,也是個從資本家家庭里出來的闊小姐,而且是個天主教徒。她毅然捨棄了舒適的、安定的生活,來到了艱苦的抗日根據地。這兩個人,連同X光機的出現,都使柳明的心情激動、歡快。人,都是人,可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可以走上多麼不同、多麼迥異的路呵!……
這個夜晚,戰友重逢,柳明的話可多了。她先和劉志遠像父女般促膝詳談;後來,和楊明晶睡在一條炕上,兩人又談到深夜。言談中,她總想探問一下關於曹鴻遠的消息,自從和他在緊張的情況中匆匆離別後,再沒有聽到過有關他的消息,但又不好意思張嘴。而且劉志遠既然沒有和她談到鴻遠的去向,估計楊明晶也不會知道。這些天來,朝朝暮暮,她時常思念著他,也時常回味著在保定「同居」的日子。雖說是假夫妻,然而,他們之間的心靈卻比真夫妻似乎貼得更近、更緊、更無間、更融合得渾然一體。想起鴻遠對她念過的羅曼。羅蘭寫給馬爾維達夫人的信——「你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她就感到世界上最珍貴,最崇高的愛情是兩顆心靈的契合;是綿綿情意的凝聚;是彼此無私的信賴。她知道殘酷的戰爭生活也許永遠使他們不能共同生活在一起,但他們間的愛情早已衝出了世俗的樊籬,升華到神交的境界。為此,她想念他,卻不悲戚,不哀怨,甚至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也常常感到他仍然伴隨在她的身邊,給她帶來快樂與慰藉。這個夜晚,劉志遠趁屋裡沒人的時候,曾偷偷告訴她:這台X光機和其他一些重要的藥品器械,都是在「鹽野義」和「兵庫長」兩家日本大藥店的華北支店買到的——在保定時,她終於得到證實,這家藥店的開設,確是鴻遠做好了苗教授的工作立下的汗馬功勞;但直到現在,她才親眼看到、親身感到鴻遠出生入死的戰鬥碩果……呵,X光!可愛的X光!這架X光機怎麼忽然變成了曹鴻遠?它是這樣緊緊地抓住了她的心,熨帖了她的心,鼓舞了她的心。她興奮得浮想聯翩,幾乎通宵未睡。曙色剛露,她即飛奔山頭,她要對著東方日出的地方,呼喚著鴻遠的名字,把她的快樂告訴他;把她的尊敬、懷念、神往與感激之情,也向蒼茫的山巔,向溫煦的朝陽一齊傾瀉出來……
白天,在楊明晶的指揮下,一架小型X光機,很快在一間凈潔無塵的房間里安裝好。柳明立即請楊明晶給幾位急待診斷的傷員拍了片子或作了透視。當X光機證明了傷員的確切癥狀後,柳明竟快活得湧出了眼淚。她一手拿著傷員的片子,一手抱住楊明晶的脖子,說話的聲音也哽咽了:「楊姐姐,您……您真好!您來到我們的醫院真——真是雪中送炭啊……」楊明晶還是那麼明快、爽利。她已經換上八路軍軍裝。能和柳明一起工作,她也感到高興;但對柳明溢於言表的讚美,卻感到不好意思,便另找話題,悄悄附在柳明耳邊問道:「你的那位——先生呢?他哪兒去了?」柳明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輕輕在明晶耳邊說:「他不是我的真丈夫——我們是假夫妻。自從保定分別,我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假夫妻?……」楊明晶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感到異常驚奇,「住在一間屋子裡,怎麼能當『假夫妻』?我不信!」「信不信由你。」柳明不多解釋。她甚至隱隱希望,人們都把他倆看成真夫妻才好呢——唉,盡做夢……
近在咫尺的X光機在柳明心中引起的歡樂,倒是真切而又實在的。每次,她拿起傷員們拍的片子細細察看時,心上必定像電光一樣,閃過三個人影——曹鴻遠——苗振宇——劉志遠。……好像是他們發明了這種神奇的機器。沒有他們,就不會有X光機,傷病員的許多病情就不好診斷,不好治療。如今好了,好了,柳明到根據地里從醫後,這是第一次這般忘形地狂喜——喜悅中,她眼前更不時浮現出那鏤刻在心上的形象:他如果知道我使用了這台X光機的歡樂,他一定會更加歡樂——歡樂,他會多麼歡樂呀!……
過了幾天,劉志遠就要離開根據地了。他忽然憂形於色地小聲對柳明說:「姑娘,我不能不告訴你了——苗教授已經被捕,鴻英去了北平,正在那兒設法營救他。」「什麼?您說苗教授已經被捕了?那,這台X光機又怎麼弄出來的?」「這X光機正是苗教授用被捕、甚至要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呵!」劉老頭兒的神情更加凄愴了,他輕輕吁了一口氣,不再多說話。
「那,鴻英呢?他能救出苗教授嗎?他本身恐怕也很危險吧?」劉志遠點點頭。
「敵人逮捕了苗教授還不甘心,當然一門心思也要逮捕鴻英。……閨女,我知道你會為他們難受。尤其他,你們的感情——我知道。但是不得不告訴你,因為我還想要你辦一件你大概不願辦的事——」「什麼事?爸爸——現在沒人,允許我還叫您一聲『爸爸』吧!您叫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的。」「都會答應?」「嗯,答應。」「那你給白士吾寫封信,和他說點好話,叫他幫忙放出苗教授。這個,你答應么?」「給白士吾寫信?」柳明的兩隻眼睛像滑稽演員似的,黑眼仁完全不見了,只有一雙白白的眼仁定在劉志遠的臉上。
「怎麼樣?你不是說,我叫你幹什麼事,你都答應么?」「可是,白士吾——他是大特務……」「正因為他是大特務,他是梅村津子的大紅人,我才想起叫你寫信的呀!他是墮落了,但看樣子還沒有忘情於你。他恨你,也還愛你……你寫封信求他從內部幫忙,我再託人送份厚禮給他,叫他想辦法放出苗教授,也許能有點效果。」柳明不出聲了。她的心在急劇地跳動。的確,她很不願再理這條走狗。可是,為了救苗教授,也為了救他……她矛盾極了。
終於,她還是寫了。生平第一次寫這樣似乎像寫小說一樣的信。她問他好,問他戒了白面兒沒有?一片關心之後,她才提到請他幫忙救出苗教授的事。她暗示說,他如果能救出苗教授,她還打算親自到北平去感謝他……
這真是一封極難寫的信啊!柳明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劉志遠在一旁替她出點子。這樣反反覆復,幾乎折騰一個通宵,累得她大汗淋漓,信才寫成了,天也大亮了。她像走完了一次百里急行軍,一下子倒在炕上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