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院的十幾個醫生,組成了一個醫療小組,在蘇聯醫學專家的指導下,運用了巴甫洛夫的學說,終於治好了我的戀乳厭食症。我擺脫了沉重的枷鎖進入中學,學業突飛猛進,成為大欄中學初中部最優秀的學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黃金的歲月,我有一個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個最聰明的頭腦,我有健康的體魄、令女同學不敢正眼觀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慾,在學生食堂里,用筷子插著一串窩窩頭,手裡握著一棵粗壯的大蔥,一邊說笑,一邊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我半年內跳了兩級,成為初三一班的俄語課代表,不用申請團組織就吸收我入了團,並立即擔任了團支部宣傳委員,主要負責唱歌,用俄語唱俄羅斯民歌,我的嗓音渾厚,有牛奶般的細膩和大蔥般的粗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欄中學裡燦爛的明星。為蘇聯專家做過翻譯的霍老師,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對我極為欣賞。她多次在課堂上表揚我。她說我有外語天才。為了進一步提高我的俄語水平,她為我牽線,讓我跟蘇聯赤塔市一個九年級女學生通信。她是一個在中國工作過的蘇聯專家的女兒,名叫娜塔莎。我們交換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著有些吃驚的大眼睛、翻卷著茂密的睫毛看著我……
上官金童的心臟一陣劇烈地跳動,他感到熱血衝上了頭顱,拿著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顫抖。娜塔莎豐滿的嘴唇微噘起,唇縫裡透露出牙齒的銀光,溫馨的、散發著蘭花幽香的氣息直撲他的眼睛,一陣甜蜜的感覺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他看到娜塔莎亞麻色的秀髮長長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開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親的便是她姐姐的圓領裙子松垮垮地懸掛在那兩隻秀挺的乳房上。她的頎長的脖子、胸脯中間的凹陷一覽無餘。他的眼睛裡莫名其妙地湧出了淚水。淚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雙乳的全景。—股甜絲絲的牛奶味道直撲他的心靈,他彷彿聽到了來自遙遠的北方的呼喚,一望無際的草原、憂鬱的白樺樹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掛滿冰雪的樅樹……,優美的風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樣閃過去。在這一幕幕的風景中,都站著抱著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上官金童雙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淚水從他的指縫裡流下來……
「上官同學,你怎麼啦?」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學膽怯地戳了戳他的肩頭。
他急忙藏起照片,說:「沒什麼,沒什麼。」
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娜塔莎拖著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他用毫無障礙的俄語向她說了很多甜蜜的話,但她的表情時而高興,時而惱怒,把他從興奮的高峰拖向絕望的低谷,然後又用一個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從低谷中拖上來。
天亮時,睡在他下鋪的、已經是兩個男孩的爸爸的趙豐年抗議道:「上官金童,你俄語好,俺知道,可你總得讓俺睡覺吧?!」
上官金童腦袋疼痛,好容易擺脫了挪塔莎的倩影,他苦澀地向趙豐年道歉。趙豐年看著他灰白的臉和起泡的嘴唇,吃驚地問:「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搖搖頭,感到思緒像一輛車,沿著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轟轟隆隆滾下去,山坡下開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美麗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無聲無息地撲上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雙層床的柱子,腦袋往柱子上頻頻地撞著。
趙豐年喊來了教導主任肖金鋼,這是個武工隊員出身的工農幹部,曾經發誓要槍斃穿短裙的霍老師,他認為穿裙子就是腐化墮落。他的生鐵臉上那兩隻陰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腦袋暫時冷卻,他感到自己正從那個可怕的陷阱里掙脫出來。
「上官金童,你搞什麼名堂?!」肖金鋼威嚴地問。
「肖金鋼,餅子臉,老子不要你來管!」為了藉助肖金鋼的威嚴使自己擺脫娜塔莎,上官金童不顧一切後果激怒了他。
肖金鋼對準上官金童的腦袋擂了一拳,罵道:「媽個巴子,竟敢罵老子!霍麗娜教育出來的尖子,我饒不了你!」
早飯時,上官金童面對著玉米粥,感到一陣難忍的噁心,他恐懼地意識到:戀乳厭食症又複發了。他端起粥碗,用殘存在一片渾濁中的清醒意識強迫自己喝,但眼睛一觸到稀粥,就看到有兩隻乳房從碗里活生生地升起來,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滾燙的粥潑在他的腳上,他竟然毫無知覺。
同學們驚叫著把他扶到衛生室,校醫清除了他腳上的熱粥,在燙傷處塗上了油膏。他雙眼發直,望著牆壁上的生理解剖圖。醫生把一支溫度計插到他嘴裡,他的嘴唇蠕動著,就像吮吸乳頭。校醫給他注射了一支鎮靜劑,讓同學們把他扶回宿舍。
他把娜塔莎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學校後邊的河流里。破碎的娜塔莎順流而下,在一個小漩渦那兒團團旋轉著。他看到破碎的娜塔莎在旋轉中又圓滿起來,像美人魚一樣、赤裸裸地躥出水面,濕漉漉頭髮拖到臀部。她憂傷地歪著頭,脖子上滾著水珠,她的雙手托著乳房,鮮紅的乳頭像成熟的漿果,熟悉的、憂傷的民歌從河流中裊裊升起來。娜塔莎艾怨地看著上官金童。他聽到她清晰地說:「你好狠的心腸!」彷彿有一把刀子扎在上官金童的心臟上,他感到浪潮般乳房的氣味把自己淹沒了……
跟蹤而來的同學,遠遠地看到上官金童張開雙臂撲向河中,還聽到他大聲吆喝著什麼。他們有的跑向河邊,有的趕回學校喊人。
上官金童沉下河底,看到娜塔莎像魚一樣在水草間遊動著,他呼叫著她,一口水把他嗆昏了。
上官金童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母親的炕上。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里響著寒風吹過電線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他試圖坐起來,被母親制止了。母親用奶瓶餵給他一些羊奶。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隻老山羊已經死掉了,瓶里的羊奶來自何處呢?他感到腦子木木的,很不聽使喚,便疲乏地閉上了眼睛。恍惚中,他聽到母親跟大姐說起禳解的事。她們的聲音像從瓶子里鑽出來的,很細,很遠。母親說:「他是中了邪。」大姐說:「什麼邪?」母親說:「我看是個狐狸做祟。」大姐道:「是不是哪個寡婦?她生前頂著狐狸仙。」母親說:「仙家也是,單找我們金童,嗨,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喲……」大姐說:「娘啊,這好日子我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那個半截鬼,快把我作踐死啦……他像狗一樣……可是他又不行……娘,我要是做出什麼事來,您可別罵我……」母親說:「我還能罵你什麼呢?」
上官金童躺了兩天,腦子漸漸靈活了,娜塔莎的形象又時時刻刻地出現在眼前。他在瓦盆里洗臉,發現她在瓦盆里哭。他用鏡子照臉,看到她在鏡中笑。他閉上眼睛,就聽到她的喘息聲,甚至能感到她的柔軟的頭髮垂在自己臉上,她的溫暖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摸索著。上官魯氏被寶貝兒子的奇怪行為嚇得舉手無措,像個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著,跟著他轉來轉去。他的枯黃的臉倒映在水缸里,他說:「她在裡邊!」「誰?」上官魯氏問。「她。」「她是誰?」「娜塔莎!她不高興了。」她看到兒子的手伸進了水缸里。水缸里除了有水沒有任何東西,但兒子卻對著水缸神情激動地咕噥著她聽不懂的話。上官魯氏把他拖到—邊,用木蓋蓋住了水缸。但上官金童已經跪在瓦盆邊,對著瓦盆中的水神說神道。上官魯氏把瓦盆里的水潑掉,上官金童卻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噘著嘴唇湊上去,好像要跟自己的影子親嘴。
母親抱住上官金童,絕望地哭著:「兒啊,兒啊,你這是怎麼了呀!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了這麼大,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沒想到你成了這模樣啊……」
上官魯氏臉上掛著亮晶晶的淚珠,上官金童看到娜塔莎在淚珠里跳舞,從這個淚珠跳進那個淚珠。「她在這裡!」他痴痴地指著上官魯氏臉上的淚珠說,「你別跑,娜塔莎。」
「她在哪兒?」上官魯氏問。
「淚珠里。」上官金童說。
上官魯氏慌忙擦掉淚水。上官金童又喊:「她跳到你眼睛裡去。」
上官魯氏終於明白了,只要能照清人影的東西,就有娜塔莎在裡邊。她把所有的盛水的器具都加上了蓋子,把鏡子埋在地里,窗玻璃上貼上黑紙,並避免讓他看到眼睛。
上官金童立即從黑色中看到了娜塔莎。他已從千方百計逃避娜塔莎的階段升級到瘋狂追逐娜塔莎,娜塔莎也從無處不在的階段退步到躲躲閃閃的階段。他對著幽暗的牆角喊:「娜塔莎,你聽我說——」他向牆角撲去,腦袋撞在牆上。娜塔莎鑽在柜子下邊的老鼠洞里。他把臉貼在老鼠洞口,極力地想鑽進去,而且他確實感到自己鑽進了老鼠洞,在彎彎曲曲的地道里,他追逐著她,喊著:「娜塔莎,你不要跑,你為什麼要跑呢?」娜塔莎從另外的洞口鑽出來,消逝了。他四處尋找著,發現娜塔莎把身子拉得像紙一樣薄,緊緊地貼在牆上。他撲上去,雙手撫摸著牆壁,認為是在撫摸娜塔莎的臉。娜塔莎一彎腰,從他的腋窩下溜走了。娜塔莎鑽進了灶膛,抹得滿臉都是灰。他跪在灶前,伸手去擦她臉上的灰,他擦不掉娜塔莎的臉上的灰,卻把自己的臉抹得一道道黑。
母親萬般無奈,磕頭下跪,終於請來了洗手多年的捉鬼大王馬山人。
山人穿著黑袍子,披散著頭髮,赤著腳,腳上染著紅顏色,手持桃木劍,嘴裡嘟嘟噥噥,不知說些什麼。上官金童看到他,想起那些有關他的神奇傳說,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不覺精神一振,混亂的腦子裡閃開一條縫,娜塔莎的影子暫時避開了。山人一臉紫皮,雙眼暴突,長相兇惡。他咽喉發炎,吭吭咳咳地吐著痰,像雞拉白痢一樣。他揮舞著桃木劍跳著古怪的舞蹈。跳一陣子,好像累了,便站在瓦盆旁,念動真言,往盆里噴一口水,然後雙手握劍,攪動盆里的水。攪一陣子,盆里的水果然有些發紅。然後他又跳起舞來。跳累了,又攪水。盆里的水紅得像血一樣了。他扔下劍,坐在地上喘氣。他把上官金童拖過來,說:「你看看盆里有什麼?」上官金童聞到盆里揮發出一股中藥的香味。他仔細凝視著盆中平靜如鏡的紅水。水中映出的臉讓他吃了一驚。他悲哀地想到,不久前還神采奕奕的上官金童變成了一個面容枯黃、—臉皺紋的醜八怪了。「看到什麼了?」山人在旁邊催問。娜塔莎沾滿污血的臉從盆底慢慢升起來,與他的臉重疊在一起。娜塔莎脫下裙子,指著美麗的乳房上流血的傷口,低聲罵道:「上官金童,你好狠的心啊!」「娜塔莎!」上官金童慘叫一聲,便把臉浸在瓦盆里。他聽到山人對母親和上官來弟說:「好了,好了,把他抬到屋裡去吧!
」
上官金童跳起來便與山人拚命。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攻擊他人。他膽大包天,攻擊的是一個跟魔鬼打交道的人。一切為了娜塔莎。他伸出左手揪住了山人下巴上的花白鬍子,死勁兒地往下拽著,把山人的嘴拽成一個橢圓形的黑洞。山人腥臭的口水流到他的手上。娜塔莎用手托著傷乳坐在山人舌頭上,用讚賞的目光看著他。他受到鼓舞,更加用力地往下拽著,而且把右手也附加上去。山人的身體痛苦地摺疊著,像中學地理課本上的獅身人面像。山人用木劍別彆扭扭地砍著上官金童的腿。為了娜塔莎,他感覺不到腿痛;痛也不鬆手,為了山人嘴巴里的娜塔莎。他想到了鬆手的可怕後果:娜塔莎被山人咀嚼成糊狀物,咽到肚子里去被消化掉了。山人的腸胃多麼骯髒啊!這個濫施法術害死女人的惡魔!這個驅使可愛的小鬼為他推磨的魔頭!他能剪紙成鴿倒還有幾分可愛。他還能在一鍋水裡放上只紙船,然後坐著這船一夜之間到日本,第二天晚上返回來,帶回一筐日本產的優質柑桔送給他的岳父品嘗。這也有幾分可愛。這個法術通天的傢伙,你為什麼傷害娜塔莎?娜塔莎,趕快逃出來呀!他焦急地呼喚著。娜塔莎坐在山人舌根上,好像聾了耳朵。他感到山人的鬍子越來越滑溜。娜塔莎乳房上的鮮血流到山人鬍子上。他雙手不停地倒換著。血染紅了手。山人扔掉桃木劍,騰出雙手,揪住了上官金童的耳朵,使勁往兩邊拉開。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咧開了。他聽到母親和大姐的驚叫聲。他死也不能放開山人的鬍子。他們倆在院子里轉起圈子來了。母親和大姐也隨著他們轉起圈子來了。他的腳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妨礙了倒手的速度。山人利用這機會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他完全處於了劣勢。他的雙耳快要被山人連根拔出了,他的手背被山人啃到骨頭了。他痛苦地哀嚎了。他心中的痛苦勝過了皮肉之苦。他眼前一團模糊。他絕望地想到了娜塔莎。娜塔莎被山人吞了,正在被他的胃液腐蝕著。山人的帶刺的胃壁無情地揉搓著她。他的眼前由模糊變得像墨鬥魚的肚子一樣烏黑了。
外出打酒的孫不言悠進院子。他銳利的、富有軍事經驗的眼睛很快便分清了敵我、看清了形勢。他不慌不忙地摸出酒瓶放在西廂牆根。母親喊:「救救金童吧!」孫不言幾下子便悠到山人背後,掄起手中的小板凳,雙凳齊下。砍在山人綳得正緊的腿肚子上。山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孫不言的小板凳飛揚起來,砍中了山人的雙臂,上官金童的雙耳得解放。孫不言的兩隻小板凳來了一個雙雷灌耳式,拍在山人的臉上。山人吐出了上官金童的手。山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他拄著桃木劍,緊閉著嘴。孫不言吼一聲,他就篩糠般哆嗦一陣。上官金童放聲大哭,他還要往山人身上撲。他想挖開山人的肚子,救出娜塔莎,但他的身體被母親和大姐死死抱住,山人繞過虎踞著的孫不言,飛快地逃走了。
上官金童的神志漸漸清楚,但依然不能進食。母親找到區長,區長馬上派人去買來奶羊。上官金童躺在炕上,偶爾也下地閑逛。他的眼睛還是直獃獃的。想起娜塔莎托著流血乳房的形象,淚水就像箭一樣從他眼裡射出來。他懶得說話,只是偶爾自語幾句,見人來了,馬上就閉了嘴。
一個陰霾的上午,上官金童仰面躺在炕上。剛剛為娜塔莎的傷乳流過淚,他感到鼻子堵塞,腦袋發昏,濃重的睡意襲來。這時候,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從來弟和啞巴房中傳來,驅散了他的睡意。他側耳諦聽著,累得耳朵嗡嗡響,也沒聽到別的動靜。他剛要閉眼,卻又傳來一聲尖叫,這一聲比上一聲拖得更長,也更加瘮人。他感到心跳加快,頭皮發緊。好奇心驅使他悄悄地爬下炕,踮著腳尖走到東間房門邊,從門縫裡往炕上望去。他看到,脫掉衣服後的孫不言,像一隻漆黑的大蜘蛛,緊緊地箍住上官來弟細軟的腰肢。他的螞蚱一樣發達的嘴巴,噴吐著白沫,一會兒咬著來弟的左乳,一會兒咬著來弟的右乳。來弟的長長的脖子擱在炕沿上,腦袋後仰著,臉像白菜幫子一樣白。那兩隻上官金童在驢槽里見識過的豐乳,像兩個發黃的饅頭,軟塌塌地癱在肋骨上。她的乳頭上流著血。她的胸膛上、胳膊上布滿傷痕。原先光滑潔白的來弟,被孫不言整得像一條颳去鱗片的死魚。她那兩條長腿,一無遮掩地在炕上,像鏈枷一樣掄打著……
上官金童嗚嗚地哭起來。孫不言伸手從炕頭上摸起酒瓶,對著門板砸過來。上官金童飛跑著跑到院子里,撿起一塊磚頭,砸在窗戶上。他粗野地罵著:「啞巴,你不得好死!」
罵完了這句話,上官金童感到極度疲乏,娜塔莎的鬼影,在他眼前,像青煙一樣消散了。
啞巴的鐵拳打破窗戶,嘭地一聲伸出來。上官金童膽怯地倒退著,一直退到梧桐樹下。他看到那隻鐵拳縮了回去,有一股焦黃的尿液,沿著從窗格子伸出的塑料管,滴滴答答地流到窗前尿桶里。他咬著嘴唇往外走去,在廂房的門口,與一個神情古怪的人迎面相撞。那人佝僂著腰,兩條長胳膊無力地耷拉著。他剃著光頭,眉毛花白,兩隻黑色的被細密的皺紋包圍著的大眼睛裡,深藏著一種令人不敢正視的東西。他的臉上,全是大一塊小一塊的紫色疤痕,兩隻花花皮的耳朵,不是因為燒傷便是凍傷,萎縮得像猴耳一樣。他穿著一身明顯不合體的、散發著樟腦味的灰色中山裝,兩隻骨節崎嶇、指甲破碎的大手在大腿兩側抖動著。「你找誰?」上官金童認為這人—定是啞巴的戰友,所以惡聲惡氣地問了一句。那人恭敬地給他鞠了一躬,用僵硬的舌頭和笨拙的嘴說:
「家……上官領弟……我是她的……鳥兒……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