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說吧……鳥兒韓雙手緊張地摸著主席台上的白桌布,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主席台一側、主持報告會的中學校長丘家福,結結巴巴地說。說什麼……我知不道……他的咽喉里好像堵著一個很大的異物,每說出一句短語,就像鳥一樣抻抻脖子。在短語的間歇里,他發出一些怪異的非人的聲音。這是鳥兒韓還鄉後的第一場報告會,中、小學的全體師生、區委的全體幹部、還有各村聞訊而來的百姓,把學校的籃球場站得水泄不通。縣報的記者端著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為鳥兒韓拍照。鳥兒韓望望台下的人群,害羞地往後縮著身子,好像要尋找可以依靠的大樹和牆壁。他不說話時便緊縮著脖子,聳著肩膀,雙手捂在褲檔間。
校長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往茶杯里倒了一些開水,送給他,說:「老韓同志,喝口水,潤潤喉嚨,別緊張,台下,都是你的鄉親和鄉親們的孩子,大家都非常關心你,都為有你這樣的名聞世界的鄉親感到驕傲和自豪。同學們,同志們,鄉親們,」校長側過臉對著聽眾,激昂地說,「韓頂山同志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樣生活了十五年。他創造了世界性的奇蹟,他的報告,一定會給我們巨大的教育,讓我們再次以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為我們做報告!」
台下掌聲雷動,我們都被校長富有煽動性的講話激動得熱淚盈眶。鳥兒韓伸出一隻手,像老鼠試探著鼠夾上的誘餌一樣,摸了一下茶杯的把柄,急忙縮回手,又摸了一下,他才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茶。熱茶燙得他揚起下巴,緊緊地閉起眼睛。茶水沿著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了上。他吭吭地,像老刺蝟一樣咳了一陣,眯起眼睛。彷彿陷入了沉思冥想。
校長轉到他背後,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懇求道:「說吧,老韓,這是在祖國,在故鄉,在親人的懷抱里啊!」鳥兒韓仰起臉,眼裡啪噠啪噠掉出兩滴淚,說:「說?」校長親切地鼓勵他:「說,一定要說!」……「那就說……」他低下頭,雙手還捂著襠間,沉默了幾分鐘,抬起頭,抻脖子瞪眼,艱難地說起來。
「……我、打鳥、那天、黃皮子放槍、我跑、他們追、我一彈弓打瞎他眼、他們抓我、綁胳膊、打腿、用槍托子、繩子拴著一串、一串、一串、三串、一百多人、黃皮子問、我說、下莊戶的、不像、我看你、是個無業的、遊民、啥叫無業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問我、我問誰去、又打我兩耳光、我不服、被綁著、他抽我的彈弓、拉一下皮子、嗖、還說不是無業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槍托子、說、是不是無業的、遊民、小夥子、好漢不吃眼前虧、認了吧、到了火車站、解開繩子、一個挨一個、往裡走、我撒腿就跑、頭上槍子兒嗖嗖地響、炸了營、馬隊迎面圈過來、一刀砍在我頭上、幾顆人頭落了地、白眼珠子往上翻著、滿手是血、上了火車、到了青島、押到碼頭、小日本、站兩邊、刺刀逼著、上船、大船、福山丸、跳板一撤、嘩、船開了、都哭了、爹呀、娘呀、完了、這一翅子、刮到哪裡、不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沒回了、海、浪、晃啊晃、嘔、吐、餓、死了、拖到甲板、扔下海、鯊魚、一口吞下腿、二口吃光、一群群鯊魚跟著、一群群海鷗跟著、到日本了、上岸、坐火車、又坐船、又上岸、到北海道、進山、雪到大腿、凍得臉青、耳朵流黃水、赤著腳、住木板房、不讓吃飽、湯、照見人影、趕下煤窯、小鬼子監工、『刺樓刺』、『樓刺樓』、『石高布石高布』、鬼子話、不通、不通就打、風鑽、頭燈、挖煤、吃橡子面、拉不下來、夥計、不能等死、要跑、死在山上、不給小鬼子挖煤、挖煤煉鐵、造槍、造炮、殺中國人、不幹、跑、不給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
他的話突然具有了感情色彩,聽眾楞了楞,熱烈地鼓起掌來。他吃了一驚,望著台下,又轉臉尋找校長,校長對他翹起大拇指。他越來越流暢地說:「小陳跑了,被捉回來,當著大夥的面,被狼狗扒了肚子。鬼子咕嚕,翻譯說:『太君說了,誰還敢跑?他就是榜樣!』我心裡話,操你娘,只要有口氣,老子就要跑!」熱烈鼓掌。「一個女人,打掃雪的,對我招手,鑽進她的板棚,她說,『大哥,我是在瀋陽長大的。對中國有感情。』我不敢說話,怕她是姦細,她說,『從廁所鑽出去,就是山林……」
就在魯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隊,在大欄鎮街上,歡慶勝利那一天,鳥兒韓從廁所里鑽出去,進入山後的密林。他發瘋一樣地跑著,一直跑得筋疲力盡,栽倒在一片樺樹林里。林中散發著腐敗的樹葉味道,有叮咚的水聲在腐葉下,像彈琴一樣。空氣潮濕,霧氣騰騰,夕陽光如金色的箭,從林木間連續地射進來。黃鸝的啼叫,驚心動魄,一股血的滋味。面前是綠得發黑的草,草葉間結著紅潤的果實。他吃了一些漿果,滿嘴口水。又吃了一捧白色小蘑菇,腸胃絞痛,嘔吐不止。他聞到自己的身體在鬼鬼祟祟的黃昏里,發散著刺鼻的惡臭。他找到一條山溪,洗去了身上的糞便。溪水冰涼徹骨,他打著寒戰,聽到從礦區的方向,傳來隱隱約約的狼狗的叫聲。小日本發現了,晚點名時他們會發現我不在了。他心裡浮起一種報仇雪恨後的快感。小舅子們,老子跑出來了。看守礦區的日本兵,越來越少,但狼狗卻越來越多,他隱約感覺到,小日本快要完蛋了。不行,還得往深山裡走,小日本要完蛋了,被他們抓回去喂狼狗,多冤哪!想起那大頭尖屁股的狼狗,他渾身皮緊,那些滴著血的狗嘴,拖著小陳的腸子,像吃粉條一樣。他把小日本發給的號服脫掉,扔到溪流中。去你娘的吧!衣服鼓脹起來,像黃色的牛尿脬,順流而下,在岩石邊被阻擋,轉幾圈,又流下去。夕陽如血,山中,樺樹和橡樹、藤蘿和灌木、杉松、馬尾松、半崖壁葉片金黃的野葡萄、從山澗里跌跌撞撞流出來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陽改變了顏色。他無心欣賞景緻,飛快地沿著溪邊,跳躍著那些巨大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處跑去。半夜時,估摸著狼狗追不上來了,便靠著一棵大樹坐下。他感到腳像放在爐火中燒烤著一樣,又熱又痛。肚子一陣陣發熱,熱罷又冷。清冷的月光照耀得山林一片銀輝,山澗中長滿滑膩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鳥蛋,閃著幽幽的青光。溪水聲傳播得很遠,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潔白如雪。他棲身在大樹紫色的暗影里,被寒冷、飢餓、傷病、恐怖、惆悵等等一大堆倒霉的感覺折磨著。有好幾次他甚至想到,這樣莽撞地逃竄出來是不是犯了錯誤,但每當這念頭一冒出來了,他就痛罵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剛扎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負了。他就這樣在既痛苦又激奮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黎明時,他被自己響亮的夢囈聲驚醒了。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但剛醒來就把夢中的情景忘得乾乾淨淨。他感到渾身都涼透了,心臟像一顆冰冷堅硬的鵝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難忍。夜露很重,樹榦上布滿了一層淋漓的冷汗。月亮已落到西邊的山巒背後,幾顆綠色的星辰在蒼白的天幕上閃爍著。山谷中霧氣蒙蒙,幾隻黑乎乎的野獸站在溪邊用舌頭舔水。他聞到了腥膻的味道,並聽到震蕩山谷的猛獸的呼嘯。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山谷里的霧白茫茫的。他冷,走到陽光里曬著,看到身上,一道道的鞭痕,有許多白色的化膿小瘡,一片片腫脹的包塊,被蚊子和小咬叮的。這哪裡還像個人!眼淚差點流出來。曬得皮膚髮了癢,但雙腿間那一窩東西,命根子,種袋子,冷得硬的像石頭,拘上去,小肚子鈍痛。他想起古老的說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他揉著蛋子,感到冰在慢慢融化,有一些涼涼的濕氣,被揉出來了。他後悔把身上的號衣扔了,怎麼說那也是套衣裳,白天能遮擋身體,夜裡能避蚊蟲。他在樹下找了一些熟悉的野菜,苦菜子,車前草、錐蒜、扁蓄。這些無毒,他吃了。有很多漂亮的野菜、野果,不認識,不敢吃,怕中毒。在山坡上他發現了一棵野梨樹,地下落著—層黃色的小梨子,有一股發了酵的酒糟的味道。他嘗試著吃了一顆,酸甜酸甜,跟中國的梨味一樣的,高興極了,放心地吃了一個飽。然後想記住這棵樹,轉著尋找標記,可四周全是樹,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雖說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但那是中國的定位法。小日本的太陽,是不是也是東升西落呢?他想起太陽旗在火車站前的旗竿上飄揚的情景。回家,他想,跑出來不是本事,也不是目的,回家,高密東北鄉,山東省,中國。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天真少女的影子,她的清秀的長臉兒,高高的鼻子,白皙的豐滿耳朵。想到她,他的心像沉浸在酸甜的秋梨汁里。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日本的北海道地方,應該和中國的長白山連在—起,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進入中國。他想,小日本小日本,彈丸小國,我豁出去三個月,把你走到頭。他甚至想,只要我走快些,也許能趕上回家過年。娘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官家的女兒娶過來,好好過日子。他打定主意,決定去找回昨天黃昏時扔掉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生怕狼狗從林子里撲出來。中午時,他感到應該到了那地方了,可眼前的景色卻與昨晚看到的大不一樣。昨天他沒發現竹子,今天卻看到,山谷里有黑皮膚的蓬頭散發的大樹,有直鑽到陽光里去的白樺。有一叢叢紅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樹,真是鮮花爛漫,時濃時淡的花香滿山谷。那麼多鳥,蹲在樹枝上,好奇地打量著他。有他能叫出名字的,有些叫不出名字,都生著華麗多彩的羽毛。他想要有把彈弓就好了。
整整一天,他都沒轉出這條山谷。那條小溪像個調皮的孩子跟他捉著迷藏。狼狗沒有出現。衣服也沒找到。中午的時候,他從一棵躺在水邊的腐爛樹榦上,掰下一片白色的木耳,試探著嘗了嘗,木耳脆生生的,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味道。他放心大膽地把滿樹榦上那些層層疊疊的木耳全部吃光。傍晚的時候,他感到腹痛,肚子脹得像鼓一樣,一敲嘭嘭響。然後他就嘔吐,腹瀉,眼前的東西都變得又粗又大。他舉起手,看到手指都像水蘿蔔。在溪流的平緩處,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腫脹的臉,兩隻大眼腫成一條細縫,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消失了。他疲乏又絕望,鑽到一叢灌木下,躺了下來。這一夜他神昏譫語,眼前晃動著許多像大樹一樣的巨人,還經常地感到一隻只色彩斑瀾的老虎圍著這叢灌木轉圈子。天亮時,他覺得心裡痛快了一點,肚子也消下去了。臉也不腫了。在溪水中他的臉嚇了他一大跳。一夜上吐下瀉,使他瘦脫了形。
大概度過七個或者是八個夜晚後的早晨,他遇上了兩個熟悉的勞工。當時他趴在溪邊,正把頭扎在水面,學著野獸的樣子喝水,就聽到從溪邊一棵大橡樹上,傳下來一聲輕輕的問詢:「是鳥兒韓大哥嗎?」
他跳起來,躲到灌木叢里。久違了的人聲把他嚇了個半死。這時,他又聽到了來自橡樹梢頭的問訊,但這次是一個沙啞的成年男子的聲音:「是鳥兒韓吧?」「是我,是我呀!」他狂叫著從灌木叢中鑽出來。「是鄧大哥吧?我聽出來了,還有小畢,我總算找到你們了……」他跑到橡樹下,仰著臉往上望,猝然冒出的淚水,沿著他的眼角流向耳朵。樹上的老鄧和小畢,解開把自己捆在樹杈上的腰帶,沿著長滿青苔的樹榦,笨拙地滑下來。三個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哭著,叫著,歡笑著。
三個人拉開一點距離,鳥兒韓的目光在老鄧和小畢的臉上來回跳動著,老鄧和小畢的目光卻始終盯著烏兒韓。。
他們終於安靜下來,交流著分別後的情況。老鄧在長白山伐過木,有山林經驗。根據大樹榦上青苔的分布情況,老鄧確定了方位。半個月後,當山上的樹葉被秋霜染紅了的時候,他們站在一個低矮的、林木稀疏的山坡上,望見了波浪滔天的大海,灰白的海浪永不疲倦地撞擊著岸邊一塊褐色的礁石,潮水像羊群一樣追逐著衝上平緩的沙灘。
「……海邊上,嗯,泊著十幾條船。一些人,嗯,儘是些老頭兒,嗯,老婆子,婦女,嗯,小孩子,在那兒曬魚,嗯,曬海帶,嗯,也挺苦的,嗯,哼著哭喪歌兒,嗚兒哇兒,嗯,哇兒嗚兒,老鄧說,嗯,過了海就是煙台,嗯,煙台離咱們老家,嗯。很近了,嗯,心裡樂,嗯,想哭,嗯,遠望著海那邊,嗯,有一片青山,嗯,老鄧說,那就是中國的,嗯,在山上貓到天黑,嗯,海灘上人走光了,嗯,小畢急著要下山。嗯,我說等會兒。嗯、一會兒,嗯,一個人,頭上戴著瓦斯燈,嗯,在海灘上,嗯,走了一圈,嗯,我說行了,嗯,下去吧,嗯,一個多月凈吃草,嗯,見了魚乾,嗯,比貓還饞,嗯,顧不上說話,嗯,吃了幾條魚,嗯,小畢說魚還有刺呢,又吃了一些海帶,嗯,肚子里那個滋味呢實在難受,嗯,就像煮小豆腐一樣,嗯,絞著痛,嗯,小畢說,嗯,大哥,我的腸子怕是被魚刺扎破了,嗯,曬魚的鐵絲上搭著一件膠布圍裙,嗯,我抽下來扎在腰上,嗯,又找到一件,嗯,女人的褂子,穿上緊巴巴的,嗯,光身子一個多月了,嗯,穿上衣裳像個人啦,嗯,跳上一條小船,嗯,推,拖,弄到海里,嗯,身上濕透了,嗯,船不老實,嗯,像條大魚,嗯,你拖我拉爬上去,嗯,不知道怎麼讓船走,嗯,你一槳。我一槳,嗯,小船耍脾氣,團團轉,嗯,不行,這樣劃不到中國去,嗯,老鄧說,兄弟,這樣不行,回去吧,我說,不回去,就是淹死,嗯,死屍也要漂回,嗯,漂回中國!」
船經不起折騰,翻了,他們在齊胸深的海水裡掙扎著,被潮水衝上海灘。海上濤聲澎湃,像有千軍萬馬在廝殺,奔騰,繁星滿天,水面上飛舞著綠色的磷光。鳥兒韓凍得說不出話。小畢低聲啜泣著。老鄧說:「弟兄們,天無絕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鳥兒韓問:「大哥,你最大,你說吧,怎麼辦?」老鄧說:「咱是些旱鴨子,沒有使船經驗。莽撞出海,死路一條。好不容易逃出來,不能輕易死,這樣吧,咱先上山歇一天,明晚,捉個日本漁民,讓他送我們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們埋伏在路邊,手裡拿著棍子石頭。等啊等啊,終於看到那個頭戴瓦斯燈的人來了。鳥兒韓猛地撲上去,攔腰抱住那個人,將他摔在地上。那人怪叫一聲,昏了。老鄧摘下頭燈一照,晦氣,原來是面色枯黃的女人。小畢舉起石頭,說:「砸死她吧,要不她會去報信的。」老鄧說:「算了,小鬼子不仁,咱不能不義。殺女人,要遭天打五雷轟。」
他們扔下那女人,急匆匆轉移。突然看到海灘上有一點燈火,有燈火就有人。三個人,不用提醒,都屏任呼吸,往前爬。鳥兒韓聽到油布圍裙摩擦著海灘上的砂粒,嚓啦啦地響。燈光從一間木板房裡泄出來,房子兩邊,堆放著一些養殖海帶的玻璃水漂子,還有一些破舊的橡膠輪胎。鳥兒韓臉貼在簡易的板皮子門上,從寬大的縫隙里,看到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蹲在一個小鐵鍋邊,正在吃大米飯。米飯的香氣刺激得他的胃部一陣痙攣,怒火衝上腦袋,操你祖宗,你們把我們抓來,讓我們吃草吃樹葉子,你們卻吃大米飯。鳥兒韓剛想衝進門去,手腕子卻被老鄧捏住了。
老鄧拖著他們,離開小屋,在一個安靜處,三個人頭碰頭趴下。鳥兒韓說:「大哥,咋不衝進去?」老鄧說:「兄弟,別急,讓這老人吃完了飯吧。」「你可真是好心腸。」小畢嘟噥著。老鄧說:「兄弟,咱們能不能回到中國,全仗著這個老人了。我看這也是個苦人。咱進去,千萬不要動蠻的,要和顏悅色地求他,他要答應了,咱就有救了,他要不答應,那時再來武的。我怕你們一進去就狠起來,所以把你們先拖出來。」鳥兒韓說:「鄧大哥,沒什麼好說的,我們聽你吩咐。」
他們進入板屋,還是把那老人嚇得夠嗆。他殷勤地為他們倒了茶。鳥兒韓看著老人被海風吹得像樹皮一樣粗糙的臉,心軟得不行。老鄧說:「好大爺啊,俺是中國勞工,求您老人家使船把我們送回去吧。」老人痴獃獃地看著他們,連連鞠躬。老鄧說:「您把我們送回去,我們砸了鍋賣了鐵、典了老婆賣了孩子,也要湊足盤纏把您送回來。您要不願回來,我們就把您當爹養著,有我們吃的,就有您吃的,誰要膽敢反悔,說話不算數,誰就不是人養的!」
老頭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嘴裡咕嚕著他們聽不懂的話,連連磕頭,鼻涕兩道淚兩行。鳥兒韓有些心煩,動他一下,他就像殺豬一樣嚎叫著,爬起來就往外跑。鳥兒韓一把揪住他,他回頭就咬了鳥兒韓一口。鳥兒韓怒從心頭起,找到一把菜刀,按在老頭脖子上,威脅道:「別嚎,嚎就殺了你!」老頭兒不敢嚎叫,眼睛緊急地眨巴著。鳥兒韓說:「鄧大哥,到了這步田地,講不得二十四孝了。把這老東西弄上船,用刀逼著,不怕他不幹。」
三個人從小屋裡找到柴刀火棍,用繩子綁著老頭,拖拖拉拉出了屋,往海灘上走。海風呼嘯,海上一團漆黑。剛拐過山角,就看到前邊一片火把通明。一群人吵嚷著衝過來。老頭子掙脫繩子,大聲叫喚著往前跑。老鄧說:「弟兄們,逃命吧!」
他們跑到山上,沮喪得要命,誰也不說話,坐到天明,不知該幹什麼。鳥兒韓說:「為什麼非要走海路?我就不相信日本沒有和中國相連的陸地。難道那成千上萬、蝗蟲一樣的日本兵,都是坐船到中國?」小畢說:「那要多少船?不可能有那麼多船。」鳥兒韓說:「咱轉著海邊走,總有碰到路的一天,繞點彎就繞點彎吧,今年走不到,明年繼續走,豁出去了,早晚有走回中國那一天。」老鄧說:「也只有如此了,我在長白山伐木時,聽說小日本跟朝鮮連著,咱先到朝鮮,再回中國,死在朝鮮,也強似死在日本。」
三個人正商量著,就聽到山下人聲鼎沸,狗叫,鑼響,壞了,日本人搜山了。他們慢慢住山頭撤。老鄧說:「兄弟們,咱千萬別拆了伙,單個崩,就被他們收拾了。」
他們到底被衝散了。鳥兒韓蹲在一墩竹子里,看到有一個穿著破爛的男式制服上衣的黃臉女人,雙手端著一桿獵槍,戰戰兢兢地搜索過來,她的左右,是一些拿著柴刀木棍的老人,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跟在女人背後,用一柄鐵鏟子,敲打著一個破銅盆。幾條瘦狗,在她們前頭有氣無力地叫著。可能是為了壯膽,搜山的老人、婦女、兒童,都虛張聲勢地喊叫著,間或還放一槍。那條黑白間雜的瘦狗,對著鳥兒韓藏身的竹叢,尾巴夾在雙腿間,一邊倒退一邊狂吠。瘦狗喪心病狂的狀態,引起了黃臉女人的注意。她端平獵槍,對著竹叢,怪叫著。她的從粗大的袖管里褪出來的像蠟棒一樣的手脖子,劇烈地哆嗦著。鳥兒韓從竹叢中躥出來,高舉起切菜刀,對著那婦女,當然也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猛地撲了上去。那個黃臉婦女像遭了突然打擊的狗,聲音轉調兒,扔下獵槍便跑。鳥兒韓的菜刀緊擦著她頭頂的草帽子劈下去。帽子被劈破,露出乾枯的頭髮。女人哀鳴著跌倒了。鳥兒韓斜刺里衝下山坡,幾下子便蹦到了被金黃的樹冠遮掩得密不透風的山谷里。日本人的吼叫、狗的狂吠,把一面山坡吵翻了。
老鄧和小畢被日本人抓住了——正所謂因禍得福——日本投降後第二年,他們被當做戰俘引渡回中國,而在圍剿中突圍逃跑的鳥兒韓,卻註定要在北海道荒山密林中,苦苦煎熬十三年,直到那個大膽的獵戶把他當做冬眠的狗熊,從雪窩子里掏出為止。
在最後一個大雪瀰漫的冬季來臨之時,鳥兒韓的頭髮已長得有一米多長。頭幾年裡,他還用那把破菜刀隔—段時間切削—次頭髮,但那把菜刀,終於被磨成一塊廢鐵,失去了任何使用價值,頭髮便自由地生長起來。從海邊劫掠來的油布圍裙和女人上衣早已成了條條縷縷,掛在那些生長著尖刺的灌木枝條上。現在他身上用柔軟的藤蘿捆紮著一些從山外稻田裡弄來的稻草和化肥包裝紙,一走動就嚓嚓啦啦響,宛若一隻恐龍時代的怪物。他像野獸一樣,在山林中划出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裡的一群灰狼,對他敬而遠之,他也不敢招惹它們。他知道這群狼是由一對老狼繁殖的。在第二個冬季里,那對新婚不久的狼曾試圖把他吃掉,他也想剝掉它們的暖蓬蓬的皮做洞中的鋪墊。起初,他與它們遠遠地打量著,狼對他有所畏懼,但食肉類野獸那種不屈不撓的耐心使它們長久地坐在他棲身的山洞前的溪流旁,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狼揚起脖子,對著天邊的冷月發出凄厲的嗥叫,連天上的星星都在這可怕的嗥叫聲中顫抖。後來,他感到實在忍無可忍了,便一次吃了本該兩次吃的海帶,又多吃了一條刺蝟腿,然後,他集中精神消化食物,並用發僵的、生出尖利指甲的手,揉搓著腿上的關節,做好出擊前的準備。他唯一的武器是那把當時還能勉強使用的破菜刀,還有一根帶尖的、用來挖掘植物根莖的木棒。他把這兩件武器全帶上,推開了堵住洞口的石塊,鑽了出去。狼看到山洞口鑽出了一個它們從沒見過的動物。他身材高大,周身生著嚓嚓響的黃色鱗片,頭上的毛髮像一股洶湧的黑煙,雙眼放出綠色的光芒。他嚎叫著對著狼逼近。在離狼幾步遠時,他看到那隻公狼寬闊的大嘴裡,鋸齒一樣的白牙閃著寒光,狼的狹長的嘴唇,像膠皮墊圈一樣發亮。他猶豫地站住了腳。既不敢前進也不敢撤退,他清楚撤退的後果。就這樣僵持著,狼嗥叫,他跟著嗥叫,而且嗥叫得更加悠長,更加凄厲。狼齜牙,他也齜牙,並且附加上用刀背敲擊木棍的動作。狼在月光下追逐著尾巴梢兒跳起神秘的舞蹈,他也抖動著身上的紙片子,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跳躍著。而且確實是越跳越歡天喜地。他從狼的眼睛裡,發現了友好和緩和。
他在第九次報告中——這時他的舌頭因為強化訓練已變得靈活無比一一講到此處,競靈感突發,展開了人與狼的長篇對話:「狼說——是那頭女狼而不是那頭男狼,」他特彆強調道,「女人總是心軟嘴甜——韓大哥,咱們交朋友吧。」他撇撇嘴,道:「那就交吧,但我告訴你們,我連日本鬼子都不怕,難道還會怕你們?公狼說:俺要真跟你拚命,你也未必能贏!看看吧,你的牙齒都鬆動了,牙齦也爛了,化了膿了。公狼說著,把溪邊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一口咬斷了。鳥兒韓心驚膽戰,道:我有刀!他揮舞著那把破刀,砍下一塊樹皮。母狼說:男人們,就是喜歡打架鬥毆。公狼說:算了,我知道你也不善,咱誰也不惹誰,大家做鄰居吧。」鳥兒韓說:「奶奶的,我巴不得和解,但心裡怯了,嘴巴不能軟。我說,好吧,那就做鄰居吧。我裝出不太情願的樣子說……」他的人狼對話讓台下的聽眾憋不住地笑,便愈加得意地講起來,直到主持人勸他不說狼了他才把話題往下延伸。
久居山林的鳥兒韓與狼達成了某種默契後和平共處,上官金童認為是可信的。因為在他自己與動物的交往中,就多次為動物超出人的想像力的智慧驚嘆不已。譬如那隻充當他的奶媽多年的羊就差點與他對話。
鳥兒韓清楚地知道那群狼的血緣關係,知道它們的年齡、輩分,甚至愛好。除了這群狼,在這條山谷里,還有一隻神經質的公熊,它什麼都吃,草根、樹葉、野果子、小動物,它還能極其靈巧地從山溪中捕捉到銀光閃閃的大魚。它吃魚時根本不吐刺,咔嚓咔嚓,像啃蘿蔔一樣。有一個春天裡,它從山下拖上了一條穿著膠皮鞋的女人腿,沒吃完就扔到山溪里。這頭熊吃飽了沒事幹,就拔小樹消耗體力,它棲身的那片領地里,到處都是被它連根拔出的小樹。終於有一天,鳥兒韓在第二十次報告中說,他與這頭有神經病的熊展開了一場惡鬥,他體力不支,被熊打翻在地。熊坐在他身上,顛動著沉重的屁股,拍打著胸脯,嗬嗬地狂笑著,歡慶勝利。他被顛得骨頭都要斷了,絕望中他靈機一動。伸出手去搔它的睾丸,這一下把那傢伙搔恣了,它順從地翹起一條腿。他一邊搔著,一邊從腰裡抽下一根細繩,在牙齒的幫助下,挽了一個繩扣,套在熊睾丸的根部,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一棵小樹上。他繼續搔著,慢慢往外拖身體。他打了一個滾,爬起來就跑,那公熊猛地往前一撲。睾丸一陣奇痛,這地方的痛跟別的地方的痛可大不一樣,他說,男人們都知道,無賴的女人也知道。抓住這兒,就等於攥住了男人的命根。那熊一下就昏了過去。——他這段經歷,讓幾位闖過關東的人很不以為然,他們在關東時就聽說過這故事,只不過在關東的人熊鬥爭故事裡,主人公是年輕漂亮的女人,而那狗熊,還應該有一些調戲婦女的行為。鳥兒韓正走著紅,他們只好把疑問咽到肚子里。
按照他第一次報告時的說法,最後一個冬季,他是在一個面對著大海的山坡上度過的。他說,十幾年來,他越冬的地點一年年往外挪,一直挪到這裡。他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土洞子,洞口正對著山溝里一個小村莊。他在洞子里儲存了兩捆海帶,一捆乾魚,還有十幾斤土豆。每當清晨和傍晚,他坐在洞子里,雙手捧著蛋子,望著山村裡那些裊裊上升的炊煙,沉浸在一種痴迷狀態中,若干的往事,在他的腦海里閃現著。但往事都以碎片的形式出現,他無法完整地回憶起一件事,包括一個人的臉。一切都像浮在動蕩不安的水面上,瞬息萬變,難以捕捉。大雪封山之後,村裡的人很少出來。街上走過一條狗,也會留下一行黑色的鮮明腳印。家家的煙囪里,晝夜不停地冒著煙。烏鴉在村外的樹林里,一天到晚聒噪。海灘上有幾條破船,靠近沙灘的地方,結著白色的冰,灰浪一天兩次衝上灘頭,沖刷著那些冰。就這樣他整整地蹲了一個冬天,餓急了就嚼條幹海帶,渴急了就從洞口挖點雪吃。一會兒睡,一會兒醒。拉了屎就用手抓著扔到洞外。一個冬天只拉過十幾次大便。春天到了,雪水開始融化,頭上的土層里滲下水來。他往外扔大便時,看到村中那些小木屋已經露出了斑駁的棕色屋頂,大海的顏色也發了綠,但背陰的山坡上還是一片雪白。
有一天,他估摸著應該是正午時分,突然聽到洞外有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響聲圍著洞子轉,最後轉到頭頂上。他在洞中縮成一團,雙手不捂蛋子了,緊攥住一把破鍬頭,麻木地等待著,昏沉沉的意識里,閃爍著往事的碎片,使他很難集中精力,手中的鐵鍬頭,一次又一次地滑脫。頭頂上咕咚咕咚響著,泥土簌簌下落。一道雪亮的光線突然射進來。他本能地蜷縮起身體,注視著那道光線。上邊又咕咚了幾下,泥土、雪粉,嘩啦啦地流下來。慢慢地,一根團溜溜的獵槍槍管,探頭探腦地從那洞中抻下來。然後就猛烈地放了一槍,彈丸打在地上,濺起一大團泥巴。嗆鼻的硝煙瀰漫全洞。他把臉埋在雙膝間、憋著不咳嗽。那人放了一槍後,在洞頂上肆無忌憚地走著,吆喝著。突然,他看到,那人的一條穿著靰鞡、綁著獸皮的腿,從洞頂漏下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掄起鐵鍬頭,砍那條腿。獵人在洞上,鬼一樣嚎著,那條腿也縮了回去。他聽到獵人連滾帶爬地逃走了。雪水和泥巴,嘩啦啦地灌進洞來。他想,這人回去,肯定要叫人來的。得離開這洞,不能讓他們捉了活的。他極力克服著腦袋的混亂,艱苦地進行著簡單的思想。要逃出去。他推開了堵在洞口的木板,拿了一束海帶,還帶著一塊小篷布——是秋天時從日本人打稻機上揭下來的——爬出了洞口。他剛剛站起來,就感到一陣涼風猛地把身體吹透了,強烈的光線像刀子—樣剜著眼睛。他像根腐朽的圓木栽倒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剛一邁步,胡裡胡塗地又栽倒了。他悲傷地意識到:完了,我已經不會走路了。他不敢睜眼,一睜眼就感到辛辣的光線刺得眼睛痛疼難忍。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順著傾斜的山坡爬下去。他還依稀記得,在山坡的右前方,有一片低矮的小樹林子。他感到爬行了很久很久了,應該到樹林了。但他睜開眼睛才知道剛剛離開洞口不遠。
傍晚的時候,他終於爬到了小樹林子。這時他的眼睛已經比較習慣了光線,儘管還是刺痛、流淚。他扶著一棵小松樹,慢慢地站起來,望著自己棲身的洞穴就在前邊一百米處。雪地上留著他爬行時留下的痕迹。山下的村子裡雞鳴狗叫,炊煙縷縷,一派和平景象。低頭看看自己,滿身破紙,裸露的膝蓋和肚皮磨破了,滲出了黑血,腐爛的腳趾散著惡臭。他心中湧起了陌生的仇恨情緒,彷彿有一個聲音在高高的空中喊叫著:鳥兒韓,鳥兒韓,你是好漢,不能被小日本捉住。
他從這棵樹撲向那棵樹,又從那棵樹撲向另一棵樹,用這種方式,他進入了樹林深處。這天夜裡,又降了一場大雪。他蹲在一棵小樹下,聽著黑暗中大海的咆哮和從深山裡傳出來的狼嗥,又陷入麻木狀態。大雪把他掩埋了,也掩埋了他頭天下午留下的痕迹。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初升的太陽把雪地照耀得一片碧綠。吵吵鬧鬧的人聲,還有幾隻狗的叫聲,在山坡那邊、他的洞穴附近響起來。他一動也不動,安靜地聽著那些彷彿從水裡傳上來的朦朧模糊的聲音。漸漸地,眼前有一團火升起來,火苗子像柔軟的紅綢,無聲無息地抖動著。火的中央,站著一個身穿白裙、目光像鳥一樣孤獨的少女。他披著厚厚的積雪站起來,向那少女撲過去……
嗅覺靈敏的獵狗把獵人們引導過來,他雙臂撐地,昂起頭,望著面前那些黑洞洞的槍口。他想罵一句,發出的卻是一陣狼嗥。那些獵人都驚恐地看著他,狗也畏畏縮縮地不敢靠前。
有一個獵人過來了,拉著他的胳膊。他感到心肺猛烈地炸開了,拼出最後的力氣,他把那人摟住了,並用無力的牙齒咬住了那人的臉。然後他就倒了,那人也倒了。他再也沒有反抗,聽憑著人們把他的扣了環的手指一根根剝開。他恍惚覺著,人們拖著他,像拖著一具野獸的殭屍,飄飄悠悠地進了那個山村。
在一個賣雜物的小鋪子里,他被一種無法言述的痛苦折磨清醒了。他聽到面前的鐵皮煙囪里,火焰呼呼地響著,針尖一樣的熱,扎著他的全身。他赤身裸體,自覺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蛤蟆一樣難受。他掙扎著、嚎叫著,要逃離爐火。獵人猛然醒悟,把他拖到院子里,放在一間儲藏雜物的,沒有生火的空屋裡。那間雜貨鋪的女主人,給了他很多照料。嘴巴里第一次被喂進一勺溫熱的糖水時,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三天之後,獵戶們用毯子裹著他,把他抬到一個地方。那裡有一些穿戴體面的人,用呱哩呱啦的日語向他提問。他舌頭僵硬,什麼也說不出來。後來,他說:「他們拿出、一塊小黑板、嗯,粉筆、讓我寫字、嗯,寫什麼呢、嗯、我的指頭、像鷹爪一樣、嗯,捏住粉筆、嗯,手脖子酸、連粉筆也拿不住了、嗯,寫什麼呢?我想、腦袋裡一鍋粥、呼哧呼哧的、嗯,想啊、想、嗯,兩個字、嗯,出來了、出來了、嗯,中國、對了、中國、嗯,我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歪歪扭扭的、嗯,那麼大的兩個字、嗯,兩個大字、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