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雄赳赳地跨過墨水河,遵照著母親的指示,去找獨乳老金,開始那種母親幫他構思出的轟轟烈烈的男子漢生活。但他的勇氣,在通往新興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氣門嘴出了毛病的輪胎,一點點地泄光了。城中矗立起的鑲貼著彩色馬賽克的高樓大廈,在陽光下威武雄壯地蹲踞著,建築工地上,起重機黃色的巨臂吊著沉重的預製件緩慢地移動,汽錘敲打鋼鐵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震動著他的耳膜,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鐵架子上,電焊的弧光比日光還強烈,白色的煙霧繚繞著鐵塔,他的眼睛又飄忽不定起來。他根據母親提供的路線,在當年曾經槍斃過司馬庫的大灣子附近,找到了老金的廢品收購站。他是沿著那條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走向廢品收購站的。馬路兩邊,有的樓已經造好,有的樓正在建造。司馬庫家的大院子已經蕩然無存,那個『華昌葯業有限公司』自然也隨之消失。幾台挖土機正在那兒挖掘著深深的底槽溝,而教堂的原址上,矗立著一座七層的方方正正的新樓,樓房的外表刷成了金黃色,像一個滿嘴金牙的暴發戶。一行比綿羊還大的紅字鑲嵌在金黃色里,向人們炫耀著中國工商銀行大欄市支行的勢力和氣派。樓前堆放著建築垃圾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進口高級轎車,轎車是嬌艷、富貴的硃紅色,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他看到有一個身穿黑色毛料西裝、高領硃紅色毛衣、敞開著的西裝胸襟上別著一枚珠光閃爍的胸飾的、高聳的乳房使毛衣出現誘人的褶皺的、頭髮像一團牛糞、乾淨利落地盤在腦後、額頭徹底暴露、又光又亮、臉色白皙滋潤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輕巧地撅著、褲線像刀刃一樣垂直著、穿雙半高跟黑皮鞋的、帶著茶色眼鏡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剛吃過櫻桃的鮮艷欲滴的、氣度非凡的女人,挾著一個柔軟的皮包,從轎車裡鑽出來,腳下巴巴地響著,沖向了那鋁合金的旋轉門,閃一下,便像幻夢一樣消逝了。
老金的廢品收購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廢品分門別類,酒瓶子壘成令人眼花繚亂的長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舊輪胎摞得重重疊疊,廢舊塑料比房脊還高,破銅爛鐵里,竟然有一門卸掉了輪子的榴彈大炮。幾十個用毛巾捂著嘴巴的僱工,像螞蟻一樣忙碌著,有的在搬運輪胎,有的在分揀鋼鐵,有的在裝車,有的在卸車。牆角上,用舊水車的還帶著紅色膠皮墊圈的鐵鏈子,拴著一隻黑毛大狼狗。這條狗比勞改農場里那些雜種狗要威嚴七倍。它的毛像打了髮蠟一樣。它的面前,擺著整隻的燒雞的咬了一半的豬蹄。看大門的人戧著一頭狗毛似的亂髮,雙眼混濁,一臉皺紋,細細辨認,竟像原大欄公社武裝部長的模樣。院子里有一個熔化塑料的爐子,爐膛里燃著舊膠皮,半截鐵皮煙囪里,冒著有些古怪氣味的黑煙,一團團的顆粒狀的煙塵,像燈心草一樣在地上滾動。前來售賣破爛的小商販簇擁著一台地磅,與司磅的老頭兒爭爭吵吵。他認出了司磅的老頭就是原大欄供銷社的售貨員欒平。一個花白頭髮的人騎著一輛三輪車進了院,他竟是原郵電支局的局長劉大官,一個神氣極了的人物,現在,變成了老金的食堂管理員。他心裡越來越怯,獨乳老金家大業大,買賣興隆,簡直是一個資本家了。他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站在院子里發獃。但這時,在那棟簡易的二層樓上,一扇大窗戶被推開,獨乳老金披著一件粉紅色的大浴衣,一手挽著頭髮,一手對他揮動。「乾兒,」他聽到老金肆無忌憚地說,「上來!」
他感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注意著自己,渾身像撒了一把麥糠似的。他低著頭向樓房走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很不得勁,當然更不得勁的是胳膊,是蜷起來呢還是舒展開?是插在褲兜里呢還是倒背在屁股後?當然,也可以像原蛟龍河農場場長小老杜一樣,睡覺時都把雙手卡在腰裡,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小老杜手卡雙臂胳膊肘子撐開著走路是因他有官職在身,可以用這種方式顯擺架子,藉以彌補他身矮體瘦的缺陷。上官金童算什麼?我簡直跟蛟龍河農場那幾頭閹割過的魯西大黃牛一模一樣,沒性,沒情,錐子扎在屁股上也頂多扭扭尾巴。是不是可以揮舞著雙臂,奔跑著前進呢?不行,那是天真少年的把戲,我已四十二歲,按說是抱孫子的年齡了。他最後決定還是垂著胳膊、塌著肩膀、低著頭,用勞改農場十五年中訓練出的方式走路,像一條挨了兩棍子的狗,夾著尾巴,灰溜溜的,低著頭但卻要左顧右盼著,走得風快,貼著牆根,活像一個賊。當他到達樓梯口時,他聽著老金在樓上咋呼著:「劉大官,劉大官,我的乾兒來了,你給加兩個菜!」院子里,酸溜溜的小曲不知從哪張嘴冒出來:「孩子要想長得強啊,拜上二十四個浪乾娘啊……」
他沿著用木板釘成的簡易樓梯,戰戰兢兢地往上爬。他聞到樓梯上有一股濃郁的花露水的味道,羞怯地一抬頭,看到老金叉開腿站在樓梯口,正在望著自己,用脂粉塗白了的大臉上掛著嘲弄人的微笑。他不由地停住了腳,手指甲掐著樓梯的鋼管扶手,汗水把手掌的紋路鮮明的印在鋼管上。
「上來呀,乾兒子!」她收起嘲弄的微笑,殷切地呼喚著。
他硬著頭皮又往上爬了幾步,手脖子就被一隻柔軟的手抓住了。
樓道里很暗。他的眼睛不習慣。他感到不是跟著她,而是被她的氣味牽著,走進了一個妖精的洞穴。
她推開一扇門,把他拉進去。房間里一片光明,地上鋪著化纖地毯,牆上貼著壁紙,天花板上垂掛下幾個用玻璃彩紙剪成的繡球。房間正中擺著一張辦公桌,桌上筆筒里插著幾隻大毛筆。她笑著說:「都是裝樣子騙人的,我大字認不了一筐。」
上官金童局促地站著,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笑道:「天底下有這種事嗎?有嗎,沒有,這是獨一樁。」
他抬頭望著她,正碰上她放蕩而多情的目光。她說:「兒子,別把眼珠子掉下來砸傷腳背,抬頭看著我,抬頭你是一隻狼,低頭便是一隻羊!天底下獨一樁的奇事,當娘的給兒子拉皮條。這老東西,虧她想得出來。你知道她怎麼對我說?——『他大嫂子』」老金惟妙惟肖地摹仿著上官魯氏的腔調,「『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喂他奶,只能救著他不死,可你不能喂他一輩子奶吧?』你娘說得對,老金俺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她拍著掩映在肥大浴衣里的那隻獨乳,說,「就算我打著滾浪,這寶貝也神氣不了幾天了。三十年前,你摸它的時候,用前幾年流行的話說,那時它正是『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好時候,現在,它是『過時的鳳凰不如雞』了。大兄弟,我是前世欠了你的,你也別管為什麼,我也不想為什麼,反正,俺這一身白肉,在文火上燉了三十年了,熟得透透的了,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吧!」
上官金童痴迷地望著她的一峰獨立的胸脯,貪婪地嗅著乳汁和乳房的味兒,對老金故意亮出來的肥胖的大腿視而不見。這時,院子里,那個司磅的小老頭高聲喊著:「掌柜的,有賣這個的,」他舉著一捆電纜線,「要不要?」老金探身到窗外,不愉快地說:「問什麼?收下!」她關上窗戶,說:「媽的條腿,有敢賣的,難道我還不敢收?——你不要吃驚,這些來賣貨的,十個裡邊有八個是賊,建築工地上有什麼,我就能收到什麼。成箱的電焊條,沒開包的電器、鋼筋、水泥,啥都有。我呢,來者不拒,按廢品價收,當成品價賣,轉手牟取暴利。我知道,這買賣,遲早要砸鍋,所以掙一塊,就拿出五毛去喂那些混帳王八羔子,剩下的五毛,我可著勁兒花。實不相瞞,那些頭頭腦腦、體體面面的人物,一大半上過我的炕,我把他們當成什麼,你知道嗎?」上官金童困惑地搖搖頭。「老金這一輩子,」她拍著胸脯說,「就靠著這隻獨奶子打天下,你那些混帳姐夫,什麼司馬庫沙月亮,都叼著我的奶子睡過覺,但我對他們,沒動過一點真情,這輩子讓我魂牽夢想的,就是你這個狗雜種!你娘說,『他嫂子,金童這輩子,除了跟那死屍有過那麼一次,再沒沾過女人,我捉摸著,這就是他的病根』。我說,大娘,您甭說了,老金這輩子,練的就是這一手,把您的兒子交給我吧,他就是塊鼻涕,我也能把他煉成鋼鐵!」
老金挑逗地撩開睡袍,裡邊竟然赤條條一絲不掛。白的雪白,黑的烏黑。上官金童汗流滿面,軟綿綿地坐在化纖地毯上。
老金吃吃地笑著說:「嚇著你了?乾兒,別怕,女人身上,奶子是寶貝,但還有寶中之寶。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起來,我好好拾掇拾掇你。」
她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進她的卧室,卧室里大紅大綠掛滿牆,靠著窗戶那半邊,壘著一鋪大炕,炕前卻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她像對待不聽話的小男孩一樣,生吞活剝了他的衣裳。窗戶明亮,院子里人來人往,上官金童學習著鳥兒韓的動作,雙手捂在大腿間,蹲在地上,從一面頂天立地的大穿衣鏡里,他看到了自己白慘慘的身體,醜陋極了,噁心極了。老金笑得腰都彎了,她的笑聲那麼年輕,那麼放蕩,像鴿子一樣飛到院子里。她笑著說:「我的親天老爺人家!這是練的哪家功夫?兒子,我不是老虎,咬不掉你的!」她踢了他一腳,說,「起來起來,洗澡去!」
上官金童進入與卧室相連的衛生間。老金開了燈,指著那粉紅色的硬塑浴盆、磨沙水晶吊燈、牆上的凸花瓷磚、義大利咖啡色馬桶、日本產電熱水器,說:「都是當廢品收購的,大欄鎮的人,現在一半是賊。這是臨時建的,沒有熱水供應,自己燒熱水。」她指著圍繞著浴盆的牆上那四個巨大的電熱水器,說,一天二十四小時,我有十二個小時泡在熱水裡,前半輩子沒洗過熱水澡,後半輩子要補上。兒子,比起我,你更是窮命鬼,勞改農場里,沒有熱水澡可洗吧?」她說話的同時擰開了四個電熱水器的水管,四個蓮蓮頭裡,同時噴出了溫度適宜的水。嘩嘩的水聲像急雨。霧氣立刻瀰漫了房間。她把他推進浴盆。熱水淋著他的身體,他怪叫一聲跑出來。老金把他推進去,說,「咬住牙,幾分鐘就適應了。」他咬牙堅持著,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頭上,皮膚像被無數根銀針刺著,說痛不是痛,說麻不是麻,一種既痛苦又像幸福的滋味。他全身酥軟,像一攤泥巴,沉重地癱在浴盆里,水箭衝激著他的身體,好像打著一個與已無關的空殼。他看到,在朦朧的霧氣里,老金把浴衣一抖,像一頭大白豬,鑽了進來。她的鬆軟滑膩的身體壓在他身上。霧氣中散開了香味,她的手攥著一塊草香撲鼻的香皂,往他的頭上、臉上、全身各處塗抹著。一層層的泡味,全身的滑膩,他逆來順受,由著他擺布,當她的乳頭擦著他的肌膚時,他幸福得死去活來。兩個人在泡沫里折騰著,他身上的泥垢一層層剝去,頭髮里、鬍鬚里的雜物一把把地被清洗掉,但是他沒能像個男人一樣擁抱她,他只是很順從地由著她搓,由著她捏。
她把上官金童那套從勞改農場穿回來的破衣服扔到了窗外。她讓他穿上了乾淨的內衣內褲,穿上了一套顯然是早就預備好了的皮爾.卡丹西裝,還在他的脖子上半生不熟地繫上了一根金利來領帶。她為他梳順了頭髮,修剪了鬍鬚,頭髮上塗上南韓髮蠟,鬍子上灑上了科隆香水,然後把他拖到穿衣鏡前,一個身材高大、儀錶堂堂的中西合壁的美貌男子站在他對面的鏡子里。老金驚嘆道:「我的個親兒,活脫脫一個電影明星!」他的臉陡然紅了。慌忙扭轉身,他對自己的形象其實也讚歎不止。這哪裡還是在蛟龍河農場偷食雞蛋的上官金童?這哪裡還是在勞改農場放牧牛羊的上官金童?
老金把他按在炕前的沙發上,遞給他一支煙,他擺手拒絕;倒給他一杯茶,他惶恐地接了。老金斜倚著炕頭的一摞被子,毫不客氣地劈著腿,把浴衣的上擺夾在大腿之間,她嫻熟地抽著煙,吐著一個追著一個的煙圈兒。沖洗掉臉上的脂粉,便顯出皺紋來,被廉價化妝品損害了的皮膚上留著一些黑斑。煙霧逼迫她眯起眼睛,這使她的眼睛周圍滿是皺紋。「你是我碰到的最老實的男人,」她眯著眼說,「也許我已經老成了一個醜八怪?」
他受不了從她眼縫裡射出來的扎人的目光,慌忙低下來,雙手按著膝蓋說:「不,不,你不老,也不醜,你是世間最好看的女人……」
「我原本以為,你娘說的是謊話,」她有些沮喪地說,「沒想到全是真的。」她把煙頭撳滅在煙灰缸里,折身坐起來,道,「你跟那個女人的事,到底是真還是假?」
他抻了抻被襯衫的硬領和領帶弄得很不舒服的脖子,臉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雙手搓著膝蓋,他感到自己快要哭出聲音來了。
「好了,」她說,「我不過隨便問問,你這個大笨蛋。」
午飯時,她竟然邀請了十幾個西裝革履的頭面人物來做陪。她拉著他的手,對那些人說:「看看我這個乾兒子,像不像電影明星?」那些人都用聰明的眼睛盯著他看,一個梳著油光光的大背頭、手脖上帶著一塊故意把鏈子弄得吊兒浪當的名貴勞力士金錶的、據老金介紹好像是什麼委員會主任的中年男子,眨動著伶俐透頂的眼睛,猥褻地說:「老金,老金,你這是老牛吃嫩草!」
「放你娘的屁!」老金罵道,「我這個乾兒子是王母娘娘御座前的金童子,坐懷不亂的真君子,哪像你們這群騷狗,見了女人就像蚊子見了血,寧肯冒著一巴掌被打得稀爛的危險也要上去叮一口!」
「老金,老金,我們就是想叮你,」一個禿頭男子說。他說話時腮上的肉不停地抽動著,使得他不得不經常地用手捂住腮幫子,避免嘴巴被抽歪,「你的肉香嘛!如果是一身臭肉,誰還去叮?!」
「老金要學武則天啦,」一個瞪著兩隻金魚眼、頭髮自然捲曲的精壯男子說,「養起小白臉來了。」
「興你們養二奶三奶,就不興我……」老金打住話頭,罵道,「都給我閉上臭嘴,當心我把你們那點下貨給抖擻出來。」
一個眉毛很重、面容清癯的男子,端著一杯酒,走到上官金童面前,說:「上官金童大哥,兄弟敬你一杯,祝你刑滿歸來。」
上官金童被他揭了老底,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鑽到桌子下邊去。
「這是個大冤案!」老金憤憤不平地說,「金童兄弟是大老實人,絕對不會有那種事。」
幾個男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什麼。然後他們站起來,輪番向上官金童敬酒。
這是上官金童平生第一次喝酒,幾杯灌下去,他就感到天旋地轉,眼前這些人的臉,都像金黃色的葵花盤子一樣,滴零零地旋轉。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應該向眼前這些頭面人物澄清一個問題。他端起酒杯站起來,說:「我跟她……干過……她的身體還沒涼,……她還睜著眼笑著呢……」
「真是個好樣兒的男子漢!」他聽到一個葵花盤子里傳出這樣的話,心裡感到平靜了許多,接著他便伏倒在滿桌的雞鴨魚肉上。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光著身子躺在老金的大炕上,老金也光著身子,倚著被子,端著葡萄酒杯,正在看一盤錄相。這是上官金童第一次看到彩色電視——他在勞改農場場部里看過幾眼黑白的電視機——黑白電視機已經令他驚嘆不止,彩色電視更令他疑為夢境。尤其是出現在那彩色熒光屏上的,竟是光屁股男女在一起恣意狂歡的情景。沉重的犯罪感壓低了他的頭。他聽到老金吃吃地低笑著說:「乾兒,別裝模做樣了,抬起頭來,好好看吧,看看人家是怎麼弄的。」上官金童抬起頭來,又看了幾眼,他感到脊樑上涼颼颼的發冷。
老金欠身關了錄相,電視熒光屏上一片抖動的白點。她又關了電視,把身邊的檯燈壓低了頭,溫暖柔和的黃色光線塗滿四壁。淡藍色的窗帘像一道靜止的瀑布一直懸垂到炕席上。老金對著他微笑著,並用肥胖的腳丫撩撥著他。
他的喉嚨乾渴得像一口枯井,上半身如火如荼,下半身卻如一潭死水。他的眼睛像著火一樣盯著老金那隻座落在肚皮之上的肥大的乳房,它稍微有點偏左,如果不是右側緊靠著腋窩那兒那隻緊貼在皮膚上的、蓮子般大小的乳頭和乳頭周圍酒杯口大小的黑暈,標誌著她也曾是個雙乳的女人,那她簡直就是一個醫學的特例或物種學上的特例。那隻獨乳的乳頭被男人們抻長了。它興奮地抖動著,流出一些甜甜的液體,使它像一隻掛著一層蜂蜜的亮晶晶的椰棗。與它相比較,其餘一切都黯淡無光。他張著嘴拱上去,但老金一翻身避開了他的嘴巴。老金的身體做出淫蕩的姿勢逗引著他,他心煩得要命,扳著她柔軟的肩膀試圖翻轉她。老金一翻身,獨乳猶如驚鴻照影般一閃爍,又被她的身體遮住了。接下來進行的激烈搏鬥,一個是為了吃奶,一個是不讓他吃奶。兩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老金終於筋疲力盡地被他擺平了,他不顧一切地把頭扎到她的懷裡,深深地把她的乳頭吸進口腔,那股貪婪的勁頭兒,似乎要把她的整個乳房生吞掉一樣。老金的乳頭一被他叼住之後,就徹底地繳械投降了,她呻吟著,雙手插到他蓬鬆的頭髮里,任憑著他把奶袋裡的乳汁全部咂滋乾淨。
上官金童吸光了她的乳汁,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心中火燒火燎著的老金使盡了全部的手段,也沒能把這個鼾睡的老嬰兒弄醒。
第二天早晨,她疲倦地打著哈欠,惱怒地盯著上官金童。老金的保姆把她的孩子抱來,讓她餵乳。金童看到那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在保姆的懷裡,正用仇恨的目光盯著自己。老金揉著乳房,對保姆說:「抱走吧,去奶牛場訂份牛奶給他吃。」
保姆知趣地走了。老金低聲罵道:「金童,你這個雜種,把我的奶頭咂出血來了。」他抱歉地笑著,目光盯著她手中托著的寶貝,又像著了魔一般,慢慢地蹭上去。老金托著乳房便躲進了裡屋。
晚上,老金戴上了一個特製的帆布乳罩,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腰間紮上了一條武術師煞腰運氣使用的綴滿圓頭銅釘的寬腰帶,棉衣下擺被她用剪刀剪了,齊著臂部上沿,露出一圈棉花毛兒,她的下身一絲不掛,腳上卻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皮鞋。上官金童一見她這身打扮,就感到有團火在肚子里刮刺刺地燃燒起來,激動的下體像充了氣的皮球一樣嘭嘭地撞擊著肚皮。她剛剛想擺一個發情母獸的姿勢,但沒等她把臂部翹起來,上官金童就像老虎捕食一樣把她按在炕前的地毯上……
兩天之後,老金向她的全體僱員介紹了新任的總經理上官金童。他穿著熨貼平整的義大利西裝,扎著繡花的鱷魚牌絲綢領帶,披著一件斯普法內最新駝色毛嗶嘰風衣,頭上俏皮地斜戴著一頂夢巴黎咖啡色無檐小帽,雙手卡腰,像一隻剛從母雞背上跳下來的大公雞一樣,疲倦地、但同時也是驕傲地面對著老金網羅的這批烏合之眾。他發表了一個簡短的演說,他使用的辭彙和講話的口吻跟勞改農場的管教幹部訓斥犯人時幾乎一樣。他感覺到了人們眼睛裡那種嫉恨的光芒。
他在老金的帶領下,跑遍了大欄市的每個角落,認識了一批與廢品收購和出售業務有直接和間接關係的人。他學會了抽洋煙、喝洋酒、搓麻將,還學會了請客送禮偷稅漏稅,他甚至在聚龍賓館的宴會廳里當著十幾個客人的面,摸了服務小姐白嫩的手。小姐手一哆嗦,砸了一個杯子。他掏出一沓子鈔票塞到服務小姐白制服的肚兜里,說:
「小意思!」小姐嗲聲嗲氣地說:「謝謝啦!」
每天夜裡,他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農夫,耕耘著老金肥沃的土地。他的莽撞和缺乏經驗,讓老金感受到一種特別新鮮的刺激,她的尖叫聲經常把那些住在簡易房裡的睏乏的僱工們從睡夢中驚醒。
有一天晚上,一個獨眼的老頭歪著頭走進了老金的卧房。上官金童打了一個寒顫,猛地把身前的老金推到炕角上。他手忙腳亂地扯過一條毛毯裹住了身體。他一眼就認出了,站在炕前的獨眼老頭就是人民公社時期當過生產隊保管員的方金,他是老金的法定丈夫。
老金盤腿坐在炕角,惱怒地問:「不是剛給了你一千元嗎?」
方金坐在炕前的義大利真皮沙發上,吭吭地咳了一陣,把一口粘痰吐在華麗的波斯地毯上。他的獨眼裡射出能點燃香煙的仇恨光芒。他說:「我這次來不是要錢。」
「不要錢你要什麼?」老金憤怒地說。
「我要你們的命!」方金從懷裡摸出一把刀子,以驚人的、與他的衰老不相匹配的敏捷,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躥到了炕上。
上官金童怪叫一聲,滾到了炕角,用毯子緊緊地裹住身體,四肢酥軟,渾身不會動了。
他驚恐地看到,方金手中那把寒光閃閃的牛耳尖刀,直逼自己的胸口。
老金一個鯉魚打挺,蹦到方金和上官金童之間,她用胸膛頂住了方金的刀尖,冷冷地說:「方金方金,你要不是大嫚養的私孩子,就先把我捅了吧!」
方金齜牙咧嘴地罵道:「臭婊子,你這個臭裱子……」他嘴裡罵得很兇,但握刀的手腕打起了哆嗦。
老金道:「我不是婊子,婊子是靠這賺錢,我不但不賺,還倒貼!老娘是富婆開窯子,圖個快活!」
方金狹窄的小臉上滾動著水一樣的波紋,下巴上的幾根老鼠鬍鬚掛著幾滴清鼻涕,他尖利地叫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把尖刀刺向老金的乳房。老金豪爽地把胸脯一挺,那把刀子就落在了炕上。
她一腳便把方金踹到了炕下。然後她解下武術師的腰帶,脫下毛邊短襖,解開帆布乳罩,甩掉腳上的高跟鞋。她放蕩地拍著肚皮,拍出一些令上官金童心驚肝顫的聲響,她高叫著,聲音震動得窗帘布打哆嗦:「老棺材瓤子,你能嗎?能就爬上來干,不能就別擋老娘的道,不能就滾你媽的蛋!」
方金從炕前爬起來,嗚嗚地哭著,像個小孩子一樣,彎著腰,看一眼老金那一身哆哆嗦嗦的白肉,他痛苦地捶著胸膛,哭著,罵著:「婊子,婊子,總有一天,老子要殺了你們……」
方金跑了。
卧室里恢復了安靜。從木材加工廠那邊,一陣一陣地傳過來電鋸的嗤嗤聲,還有火車進站前的鳴笛聲。而這時上官金童聽到的,是院子里那道酒瓶子砌成的長城凄涼的嗚咽聲。老金四仰八叉地橫陳在他的面前,他看到那隻獨乳醜陋地漶散在她的胸脯上,那個黑色的大奶頭子,像一個乾巴巴的海參。
她冷冷地盯著他,說:「這樣你能行嗎?你不行,我知道。上官金童,你是抹不上牆的狗屎,扶不上樹的死貓,你也給我,像那方金一樣,滾你媽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