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隊長的押俘隊押著巴比特和上官念弟走到大澤山區時,與敵軍打了一場倉促的遭遇戰。是時正是深夜,大雨如注,藍色的閃電不時地照亮沙地上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兩隊人馬相遇,先是幾隻手電筒相互相照射了幾下子,緊接著一道賊亮的閃電照亮了一片慘白的驚愕的臉,隨即是無邊的黑暗。雙方都愣了片刻才開火。中彈人哀鳴著跌在泥地里。槍口射出暗紅的火苗,啪啪的槍聲濕漉漉的,焦香撲鼻,宛如烈火中燃燒著濕松枝的聲音和味道。危急中,念弟被人推了一把,一頭扎到一架葡萄上。她的額頭撞中了一根架葡萄的石條,雙眼金星迸射。她聽到巴比特大聲地呼喚著什麼,然後便看到他的電火雷鳴中撩開兩條長腿,又像傻騾子那樣,莽撞地奔跑起來。他的雙腳笨重地擂打著地面,濺起一片片油脂般泥水。他的頭高昂著,頭髮豎起,好像馬的鬃毛。押俘隊的人喊著:「俘虜跑了!」閃電亮起,巴比特在葡萄架中躥跳,好好一匹瘋狂的馬。啾啾叫的子彈像小鳥一樣在他身前身後飛舞著。有一顆子彈好像擊中了他,六姐看到他栽到了一架葡萄里,幾個押俘人員衝上去,一串子彈像鐵苕帚般掃過來,把那幾個勇敢的人洞穿了,攔腰打折了,在連綿不斷的幽藍的電光里。六姐哭嚎一聲:巴比特―
――!她以為巴比特死了,但巴比特沒死,他從葡萄架中躍起,又像瘋馬一樣跨越葡萄架,然後便消逝在黑幕之中。在連綿不絕的閃電里,六姐看到那些掛著珍珠般水珠的柔軟多情的葡萄須蔓哆哆嗦嗦地在傾斜的雨絲中迅速地生長著,頃刻間便糾纏在一起。敵對的雙方又噼噼啪啪地對射一陣,然後便撤走了。這一切來如風去也如風,快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但六姐從瀰漫在潮濕空氣中的濃郁的火藥味中知道,戰鬥的確發生並且結束了。她畏縮在葡萄架下,久久地不敢動彈。她聽著雨點打在葡萄葉上的破裂的聲響,聽著閃電抖出的悉卒,聽著遠處洪水在河流中的咆哮。一隻蟬從亂樹從中驚叫著飛起來,然後像塊飛迸的石子一樣碰撞在遠處的樹枝上。一縷風從溝壑中刮來,吹落一路水珠。那些綴滿藤蔓的半大的生硬葡萄累累垂掛,散布著清涼苦澀的氣息。六姐從葡萄架下鑽出來,開始尋找她的黃毛夫婿巴比特。起初她壓抑著嗓門,低聲呼喚,生怕招來帶槍的人。呼喚了一陣,回答她的只有凄涼的雨聲,於是她便放開喉嚨喊叫。巴比特―――巴比特―――巴比特―――三聲巴比特,熱淚如湧泉。六姐哭叫著,在這片為中國第一家葡萄酒廠提供原料的葡萄園中轉起圈子,像瞎驢推磨。此時,從蛟龍河中逃脫了的司馬庫又潛回高密東北鄉,正在王老三的西瓜地里摸西瓜。而在蛟龍河下游的一個灣子里,一群兇猛的鰻魚,正在輪番啄食著押俘隊長腐爛的屍體。六姐不時地被押俘隊員的屍體絆倒。她借著電光看到暗紅的血在吸飽了雨水的地面上爬行著,銳利的血腥味兒彷彿啄木鳥的硬嘴一樣篤篤地啄擊著她腦袋深處的一根細筋,使她既驚恐又亢奮,不由自主地呼叫、奔跑,碰撞葡萄藤蔓,使雨水和葡萄落地。她的鞋子早已跑丟,赤腳上沾滿爛泥;腳掌被扎破也不覺痛。她全身早濕透,不斷地跌跤使她全身都是泥巴。她的一隻乳房也受了重傷。六姐的乳房精美絕倫,宛如兩個倒扣的玻璃缽盂,這樣的好寶受了傷,真讓我心疼欲絕。該死的巴比特像馬一樣跳躍著逃跑了,而且一去不回頭,杳無音訊。幾十年後,還有關於他的謠言如陰風,從東南方向刮來,勾起我們的隱痛,給我們增添麻煩。這狗東西是死了還是活著,只有天曉得了。
終於折騰到了筋疲力盡的程度,六姐昏倒在美麗的葡萄園裡。說昏倒吧她其實還有很多知覺,腥冷的土地她的身體感覺著,葡萄藤上滴水好的臉感覺著,洪水的咆哮和遠處嘹亮的蛙鳴她的耳朵清晰地聽著,肉體的痛楚在她全身流動著,心靈的痛苦使她流幹了淚水。
後來黎明降臨,霧大得不亞毛毛細雨,雷電偃旗息鼓,不再為天地照明,六姐臉上,是沉甸甸的、白茫茫的混沌一團的黑暗。她想爬起來,但吃驚地感覺到,身體已經不聽指揮,所有的都僵硬了,只有心活著,心痛欲裂。天地間一片死寂,水珠落地的啪噠聲和河水呼隆呼隆的運動聲震耳欲聾。後來,一團火在東方燃起,燒紅了半邊天,朝霞如血。粘稠的霧氣開始凝結,一團團的,往低矮處滾動,桔黃色的陽光從葡萄的藤蔓間射進來,照耀在六姐身上,清涼的陽光,撫著她失去知覺、麻木不仁的肉體。六姐心中車輪轆轆轉,仰面望著漸漸變為玫瑰色的天,百感交集,淚水盈出了眼眶。她呼呼地哭著,淌了好多淚,憋悶的胸膛似乎暢快了許多。她熱切地盼望著巴比特前來找自己。甚至她都想到了巴比特去的情景。但一直到日上三竿也沒見巴比特的影子。一隻嚙咬葡萄葉子的肥胖大蟲子宛如一隻色彩斑斕的猛虎,雄踞在葉梗上,昂著有稜有角的頭,它排出的翠綠的糞便淋漓在六姐在臉上。六姐心裡厭惡得要命,恐怖得要死。她想起了庭院中不能栽葡萄的古訓:葡萄虎子―――就是這色彩斑斕的肥胖蟲子―――能調戲女人,被它戲過的女人,就要生葡萄胎。六姐於是就想起母親來了,母親講述關於葡萄虎子的故事時,神色總是十分嚴肅,好像所有的情景都是她親眼目睹。母親說有一個被葡萄虎子戲過的大閨女肚子大得像瓮,葡萄虎子的觸鬚從鼻孔里伸出來。姐姐們嚇得擠成一團,像一群怕冷的小雞。葡萄虎子居高臨下地盯著六姐,翹起的、分叉的尾巴好像要甩子了,她閉緊嘴巴,拚命掙扎。漸漸毒辣的陽光蒸著大地,葡萄架下熱氣騰騰,宛若蒸籠。六姐汗流如注,體內的濕氣隨汗排出。她驚喜地感覺到身體有了知覺。她終於牽拉著葡萄藤蔓爬了起來。
六姐開始了艱難的尋找,尋找她的巴比特,找了七天七夜,飢了吃幾口野草,渴了喝幾口溪水。冒著被葡萄虎子調戲的危險她在葡萄園裡轉進轉出。她的衣服被荊榛掛破,雙腳血跡斑斑,身上被蚊蟲叮咬出一片膿皰,頭髮凌亂,目光獃滯,面孔腫脹,她變成了醜陋不堪的野人。找到第八天傍晚,她徹底絕望了。在葡萄園邊緣上,她嗅到了一陣陣的腐敗屍體的惡臭,熏得她嘔吐不止。紅日沉入西天的蓬勃雲團之中,似乎要燃起大火燒雲,但終被雲團悶死。空氣凝滯喘不動,蚊蠓撲臉,是大雨的前兆。狼狽不堪的六姐向村莊靠攏。
村外有三間獨立房屋,孤零零的。昏黃的燈光射出來,溫暖著六姐的心。很多古舊的故事都在這樣的獨立房屋裡發生,鬼的故事,盜的故事,俠客的故事。六姐滿腦袋裡都灌滿這類故事。她希望如豆的搖曳燈光下,坐著一個紡棉花的老太婆。她滿頭白髮,兩眼昏花,嘴裡沒牙,手如枯柴,行動遲緩,心地善良。她會熬一鍋小米粥。六姐想著就聽到紡車的嗡嗡聲、聞到小米粥的香氣了。她敲了門。她沒有像故事中說的那樣先用舌尖舔破窗紙偷窺屋裡風景而是先敲響了門。
屋子裡噗地響了一聲,油燈被吹滅了。漆黑,蟈蟈在葵花上繁複地唱著。六姐又敲了幾下門,一個極度壓抑著的女人聲音在屋裡響起「誰?!」
「大娘,行行好吧,」六姐哀求著,「俺是逃難的……」
屋裡良久沉默,六姐耐心等候。房門終於開了一條縫,一個灰白的影子閃出來。
把六姐迎進屋裡的是一個女人。她摸著火鐮火石,噼噼啪啪地打火,火星迸射,落到火煤上。女人吹著火媒,點著豆油燈盞。借著金黃的燈火,六姐看清了這個年輕女人黧黑的臉和健壯的身軀。她頭上扎著青頭繩,鞋臉上裱著白布,這是新喪丈夫的標誌。六姐心中陡然升起一種與這黑皮膚女人同病相憐的感覺,不及女人詢問,六姐便珠淚紛紛,撲地跪倒,求告道:「大姐,可憐可憐吧,施捨口熱湯俺喝吧,俺已經七天水米沒沾牙啦……」
那黑皮膚女人驚訝地揚起修長的眉毛,善良和同情的皺紋在她的臉上像微風吹拂池塘漾起的細波一樣久久沒有消逝。她在往鍋里添水、灶里填柴的間隙里,拿出了幾件衣服,對六姐說:「別嫌臟,換上吧。」
六姐的衣服已經條條縷縷,難以遮體。她周下身上的破衣服時顯出了她的雖然痕傷累累、骯髒不堪但依然光彩照人的身體。當然最讓那女人妒羨、並久久地吸引了她的目光的,還是六姐那對珍貴恣器般的秀美乳房。她的目光讓六姐感到了羞澀和些微的驚懼。六姐背轉身,匆匆地穿上兩件寬大的、散發著霉味的男人衣裳。女人坐在灶前燒火,灶膛里的火苗映著她的臉膛。六姐感到,黑臉女人那兩隻深不可測的眼睛裡隱藏著許多秘密。
喝著滾燙的菜粥,六姐毫無保留地對黑臉女人訴說了自己身世。當說到披荊斬棘尋失七晝夜時,六姐的淚珠落進粥碗。那女人似乎被六姐的故事感動了,她眼睛潮濕,呼吸急促,手中的燒火棍在灶前的平地上畫出了無數的圓圈。
室外又下起了疾雨,腥冷的潮氣從門縫裡洶湧撲入。油燈油盡熄滅,滿屋古怪的香氣,灶膛里餘燼溢出微弱的暗紅的光芒,映照著女人嘴裡陰森森的白牙。六姐想起了狐狸,一時竟懷疑這女人是不是狐狸精變化的。村外的獨立房屋,風雨交加的夜晚,落難的人,正是產生狐狸精的氣氛和環境。這樣想著,就發現那女人的鼻樑像塊灰白的橡皮一樣拉長了,眉眼也漸漸模糊,光滑的肌膚上似乎布滿了毛茸茸的金毛。六姐幾乎要驚叫起來了。女人嘆息一聲,說:「時候不早了,睡吧。」說完她便站起來,指指牆角那一堆光潔的麥秸草,說「委屈你一夜吧,大妹子。」
六姐鑽進草窩,感到幸福無比,什麼樣的綢被緞褥,都不如這草窩窩舒坦。她很快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六姐醒來,發現那黑面女人坐在門檻上發愣。她身上披著一件大蓑衣,頭戴大斗笠,好像一個正在河邊垂釣的漁翁。她對著六姐淡淡一笑,道:「醒了?」六姐對自己的晚起感到不好意思。女人道:「走吧,我帶你去看樣東西。」說罷,她起身便走,連頭也不回。六姐雖然滿腹狐疑,但還是隨她而去。出了她的家門很快就是原野,青紗帳正是猖狂季節。女人腳步很快,在莊稼地里穿行,後來又進入葡萄園,後來又進了亂樹林、灌木叢。這地方是丘陵地帶,嶺上草木翁郁,白色的小花朵處處皆是。六姐當時無心欣賞花木,心中七上八下,又開始懷疑那女人是狐狸變的,甚至看到一隻蓬鬆的花尾正把蓑衣的後部撐起來。
跟隨著女人爬到嶺頂上時,六姐發現灰藍色的渤海就在前方,那兒有一道道田埂般的白色長浪正追逐著奔向沙灘。沙灘外邊,是優美的葡萄園。大海令六姐驚訝不止,她不認為海是這樣子,但又必須承認海是這樣子。不容她多想,黑臉女人又疾步前進了。在嶺半腰一片灌木叢中,隱蔽著一個洞口。腥膻的氣味從洞里溢出來。六姐想到:這就是狐狸洞了。女人示意她進去,六姐心一橫,鑽了進去。
洞中隱藏著腿受傷的巴比特。
夫妻見面,自然驚喜交加,但隨之而來的結局很不美妙。那黑臉女人趁著巴比特夫婦擁抱時,在他們身後,拉響了三顆手榴彈,三個人都被炸死。
這山洞不大,人們就把洞口堵死,權充了他們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