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街面雖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個萬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場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後臨河那塊二、三十畝見方的土坪,舊社會留下了兩溜石柱撐梁、青瓦蓋頂、四向皆空的長亭。長亭對面,立著個油彩斑駁的古老戲台。解放初時圩期循舊例,逢三、六、九,一句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縣,漢家客商,瑤家獵戶、葯匠,壯家小販,都在這裡雲集貿易。豬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懶蛇活猴,海參洋布,日用百貨,飲食小攤……滿圩滿街人成河,嗡嗡嚶嚶,萬頭攢動。若是站在後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頭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紙傘、布傘。人們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匯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從賣涼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這圩場營生。據說鎮上有戶窮漢,竟靠專撿豬行牛市上的糞肥發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鍊鋼煮鐵,去發射各種名揚世界的高產衛星,加上區、縣政府行文限制農村集市貿易,批判城鄉資本主義勢力,芙蓉鎮由三天一圩變成了星期圩,變成了十天圩,最後成了半月圩。逐漸過渡,達到市場消滅,就是社會主義完成,進入共產主義仙境。可是據說由於老天爺不作美,田、土、山場不景氣,加上帝修反搗蛋,共產主義天堂的門坎太高,沒躍進去不打緊,還一跤子從半天雲里跌下來,結結實實落到了貧瘠窮困的人間土地上,過上了公共食堂大鍋青菜湯的苦日子,半月圩上賣的凈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馬瘦毛長,人瘦面黃。國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腫病。客商絕跡,圩場不成圩場,而明賭暗娼,神拳點打,摸扒拐騙卻風行一時……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縣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為五天圩,首先從圩期上放寬了尺度,便利物資交流。因元氣大傷,芙蓉鎮再沒有恢復成為三省十八縣客商雲集的萬人集市。
近年來芙蓉鎮上稱得上生意興隆的,不是原先遠近聞名的豬行牛市,而是本鎮胡玉音所開設的米豆腐攤子。胡玉音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女子。來她攤子前站著坐著蹲著吃碗米豆腐打點心的客人,習慣於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調笑的角色稱她為「芙蓉仙子」。說她是仙子,當然有點子過譽。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滿月,胸脯豐滿,體態動情,卻是過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鎮糧站主任谷燕山打了個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潔白細嫩得和她所賣的米豆腐一個樣。」她待客熱情,性情柔順,手頭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論穿著優劣,都是笑臉迎送:「再來一碗?添勺湯打口乾?」「好走好走,下一圩會面!」加上她的食具乾淨,米豆腐量頭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攤子來得厚,一角錢一碗,隨意添湯,所以她的攤子面前總是客來客往不斷線。
「買賣買賣,和氣生財。」「買主買主,衣食父母。」這是胡玉音從父母那裡得來的「家訓」。據傳她的母親早年間曾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花容月貌的青樓女子,後來和一個小夥計私奔到這省邊地界的山鎮上來,隱姓埋名,開了一家頗受過往客商歡迎的夫妻客棧。夫婦倆年過四十,燒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個獨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老母所賜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也是胡玉音招郎收親後不久,兩老就雙雙去世了。那時還沒有實行頂職補員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參加鎮上的初級社,成了農業戶。逢圩趕場賣米豆腐,還是近兩年的事呢。講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啟齒,胡玉音做生意是從提著竹籃筐賣糠菜粑粑起手,逐步過渡到賣蕨粉粑粑、薯粉粑耙,發展成擺米豆腐攤子的。她不是承襲了什麼祖業,是飢腸轆轆的苦日子教
會了她營生的本領。
「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會辣得你兄弟肚臍眼痛!」
「我肚臍眼痛,姐子你給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兩白燒!」
「來,天氣熱,給你同志這碗寬湯的。白酒請到對面鋪子里去買。」
「芙蓉姐,來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歡你手巴子一樣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鍋就熟。長嘴刮舌,你媳婦大約又有兩天沒有喊你跪床腳、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瘡,保佑你下一世當啞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個老主顧,你捨得?」
就是罵人、咒人,胡玉音眼睛裡也是含著溫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樣的好聽。對這些常到她攤上來的主顧們,她有講有笑,親切隨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樣的。
的確,她的米豆腐攤子有幾個老主顧,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鎮糧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來歲,北方人,是個鰥夫,為人忠厚樸實。不曉得怎麼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從糧站打米廠賣給她碎米穀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兩口子感激得只差沒有給谷主任磕頭,喊恩人。從此,谷燕山每圩都要來米豆腐攤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著腳勤手快、接應四方的胡玉音,彷彿在細細品味著她的青春芳容。因他為人正派,所以就連他對「芙蓉姐子」那個頗為輕浮俗氣的比喻,都沒有引起什麼非議。再一個是本鎮大隊的黨支書滿庚哥。滿庚哥三十來歲,是個轉業軍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認了他做乾哥。乾哥每圩來攤子上坐一坐,賞光吃兩碗不數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徵意義的,無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攤子的合法性,告訴逢圩趕場的人們,米豆腐攤子是得到黨支部准許、黨支書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數票子的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幾歲年紀,生得圓頭圓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來抓中心,開展什麼運動,他就必定跑紅一陣,吹哨子傳人開會啦,會場上領頭呼口號造氣氛啦,值夜班看守壞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過,運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膩,愛沾葷腥,人家一個錢當三個花,他三個錢當一個錢吃。來米豆腐攤前一坐,總是一聲:「弟嫂,來兩碗,記賬!”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氣。有時還當著胡玉音的面,拍著她男人的肩膀開玩笑:「兄弟!怎麼搞的?你和弟嫂成親七、八年了,弟嫂還像個黃花女,沒有裝起窯?要不要請個師傅,做個娃娃包靠!」講得兩口子臉塊緋紅,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罵也不是。對於這個白吃食的人,胡玉音雖是心裡不悅,但本鎮上的街坊,來了運動又十分跑紅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給吃還要賠個笑臉呢。
每圩必來的主顧中,有個怪人值得特別一提。這人外號「秦癲子」,大名秦書田,是個五類分子。秦書田原先是個吃快活飯的人,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本縣歌舞團的編導,一九五七年因編演反動歌舞劇,利用民歌反黨,劃成右派,被開除回鄉生產。他態度頑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只承認自己犯過兩回男女關係的錯誤,請求大隊支書黎滿庚將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換成「壞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論。他來胡玉音的攤子上吃米豆腐,總是等客人少的時刻,笑笑眯眯的,嘴裡則總是哼著一句「米米梭,梭米來米多來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癲子!你見天哼的什麼鬼腔怪調?」有人問。
「廣東音樂《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還步步高?明明當了五類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對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書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亂看,半句話不多講。「瘦狗莫踢,病馬莫欺」,倒是胡玉音覺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時舀給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還特意下得重一點。
逢圩趕集,跑生意做買賣,魚龍混雜,清濁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見風使舵、望水彎船的,巧嘴利舌、活貨說死、死貨說活的,倒買倒賣、手辣腳狠的,什麼樣人沒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攤子前的幾個主顧常客就暫且介紹到這裡。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也像一個市場。在下面的整個故事裡,這幾個主顧無所謂主角配角,生旦凈丑,花頭黑頭,都會相繼出場,輪番和讀者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