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沒鼓起兩坨肉。」你聽,桂桂有時也俏皮,也有點痞。
「你壞,你好壞……」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脅肋窩下,『啊,啊,啊,寶寶快睡覺,啊,啊,啊,寶寶睡著了。』白日里,我就抱著毛毛,就在小臉上親個不停,親個不停。給毛毛取個奶名,就叫『親不過』……」
「你還講!你還講!」
「怎麼?我講錯了?」
「想毛毛都想癲了!嗚嗚嗚,沒良心的,存心來氣我,嗚嗚嗚……」玉音哭起來了。
桂桂是男人家,他哪裡曉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總以為是自己的過失。就像雞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樣沒有盡到職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沒怪你……還哭?哭多了,眼睛會起霧。看看枕頭帕子都濕了。」桂桂心裡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樣地哄著、安慰著自己的女人:
「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們兩雙手做,兩張口吃,在隊上出工,還搞點副業,日子過得比鎮上哪戶人家都差不到哪裡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給你賭咒起誓……」
一聽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連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來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輕聲罵:「要死了!看我不打你!
多少吉利的話講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對不起你……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擺米豆腐攤子,也有人指背脊……」胡玉音自從那年熱天經過了和黎滿庚的一番波折,當年冬下和黎桂桂成親後,就一副痴情、痴心,全交給了男人。她覺得自己命大、命獨,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還重。
每逢趕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漿,下芙蓉河挑水燒海鍋,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準備第二天一早上市,兩口子總是睡得很遲,推石磨就要推四、五個小時。一人站一邊,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轉呀,轉呀。胡玉音還要均勻準確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轉著的磨眼喂石灰水泡發的米粒……兩口子臉塊對著臉塊,眼睛對著眼睛,也常常不約而同地把心裡的麻紗事,扯出來消磨時光。這時刻,玉音是不會哭的,而且有點頑皮:
「哼,依我看,巴不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曉得,我們兩個都體子巴壯的,又沒得病。」桂桂多少有點男子漢的自尊心,不肯承認自己有責任。
「聽學校的女老師講,如今醫院興檢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驗。」玉音紅起臉,看著男人說。
「怎麼檢查?不穿一根紗?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個丑!」桂桂的臉比女人的紅得更厲害,像圩上賣的秋柿子一樣。
「我不過順口提一句,又沒有講硬要去,你也莫發脾氣。」玉音也收了口。他們都覺得,人是爹娘所生,養兒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丟一次人。有時玉音心裡也有點野,有點浪,眼睛直盯著自己的男人,有句話,她講不出:
「你是要子嗣?還是要我的名聲、貞節?或許吊腳樓主王秋赦開的玩笑也是一個法子,請個人試一試……媽呀!壞蹄子,不要臉,都胡亂想了些什麼呀?」桂桂這時彷彿也看出了她心裡在野什麼,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斷你的腳桿!」當然這話,他們都是在心裡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鎮上的平頭百姓啊,他們的財產不多,把一個人的名聲貞節——這點略帶封建色彩的精神財富,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緊。
日子久了,胡玉音——這個只在解放初進過掃盲識字班的青年婦女,對於自己的不育,悟出了兩個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歲那年,一個身背月琴、手拄黃楊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給她算了個「靈八字」,講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著一個屬龍或是屬虎、以殺生為業的後生配親,才能家事和睦,延續後人。父母親為了這個「靈八字」,從十五歲起就替她招郎相親,整整找了四年。「殺生為業,屬龍屬虎」總也湊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鄰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還要人家願意。後來父母親總算放寬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殺生為業倒是對上了,是個老屠戶的獨生子。人長得清秀,力氣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屬鼠,最是膽子小,見了女人就臉紅。人倒是忠厚實在,劃個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籮里選瓜,挑來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還有一個根由,就是玉音認定自己成親時,熱鬧是熱鬧,但彩頭不好。唉,講起來這芙蓉鎮上百十戶人家,哪家娶親嫁女,都沒有她的那份風光、排場。時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婦們,還常常以羨慕的口氣,講起當年的盛況……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縣歌舞團來了一隊天仙般的人兒,到這五嶺山脈腹地採風,下生活。領隊的就是劇團編導秦書田——如今日叫做「秦癲子」的。一個個都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子啊。又習歌,又習舞,把芙蓉鎮人都喜飽了,醉倒了。盤古以來沒有開過的眼福。原來芙蓉鎮一帶山區,解放前婦女們中盛行一種風俗歌舞——<喜歌堂》。不論貧富,凡是黃花閨女出嫁的前夕,村鎮上的姐妹、姑嫂們,必來陪伴這女子坐歌堂,輪番歌舞,唱上兩天三晚。歌詞內容十分豐富,有《辭姐歌》、《拜嫂歌》、《勸娘歌》、《罵媒歌》、《怨郎歌》、《轎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對女兒生活的留連依戀,也有對新婚生活的疑懼、嚮往,還有對封建禮教、包辦婚姻的控訴。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滿姑三歲郎,新郎夜夜尿濕床,站起沒有掃把高,睡起沒有枕頭長,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婦不是你娘!」如《罵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齒兩邊磨,又說男家田莊廣,又說女子賽嫦娥,臭說香,死說活,爹娘、公婆暈腦殼!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雞婆,初一吃了
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腳,馬一腳,踩出腸子狗來拖……」《喜歌堂》的曲調,更有數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樸素、風趣,又有瑤歌的清麗、柔婉。歡樂處,山花流水;悲戚處,如訴如怨;亢奮處,迴腸盪氣。洋溢著一種深厚濃郁的泥土氣息。
秦書田是本地人,父親當過私塾先生。他領著女演員們來搜集整理《喜歌堂》,確定了反封建的主題。他和鄉政府的秘書兩人,找胡玉音父母親多次做工作,辦交涉,才決定把胡玉音的招親儀式,辦成一個《喜歌堂》的歌舞現場表演會。玉音的母親雖然年紀大了,卻是個坐歌堂的「老班頭」。玉音呢,從小跟著母親坐歌堂,替人伴嫁,從頭到尾百十首「喜歌」都會唱。加上她記性好,人漂亮,嗓音圓亮,開口就動情,所以在芙蓉鎮的姐妹、媳婦行中,早就算得一個「小班頭」。就是秦書田,就是那些女演員,都替她惋惜,這麼個人兒,十八、九歲就招郎上門……
那晚上,胡記客棧張燈結綵,燈紅火綠,藝術和生活融於一體,虛構和真實聚會一堂,女演員們化了妝,胡玉音也化了妝,全鎮的姐妹、姑嫂、嬸娘們都來圍坐幫唱:青布羅裙紅布頭,我娘養女斛豬頭。
豬頭來到娘丟女,花轎來到女憂愁。
石頭打散同林鳥,強人扭斷連環扣,
爺娘拆散好姻緣,郎心掛在妹心頭……
團團圓圓唱個歌,唱個姐妹分離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無人和;
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
嫁出門去的女,潑出門去的水喲,
妹子命比紙還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夢,紅紅綠綠,閃閃爍爍,渾渾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員環繞著她,時聚時散,載歌載舞……也許是由於秦書田為了強調反封建主題,把原來「喜歌」中明快詼諧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個歌舞現場表演會,都籠罩著一種悲憤、哀怨的色調和氣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掃興,雙親大人則十分憂慮,怕壞了女兒女婿的彩頭。後來大約秦書田本人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表演結束時,他指揮新娘新郎全家、全體演員、全鎮姑嫂姐妹,齊唱了一支《東方紅>,一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內容上雖然有點牽強附會,但總算是正氣壓了邪氣,光明戰勝了黑暗。
不久,秦書田帶著演員們回到城裡,把這次進五嶺山區採風的收穫,編創成一個大型風俗歌舞劇《女歌堂》,在州府調演,到省城演出,獲得了成功。秦書田還在省報上發表了推陳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幾歲就出了名,得了獎,可謂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第二年的反右派鬥爭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會的大毒箭,怨封建禮教是假,恨社會主義是真。借社會主義舞台圖謀不軌,用心險惡,猖狂已極,反動透頂。緊接著,秦書田就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開除公職,解送回原籍交當地群眾監督勞動。從此,秦書田就圩圩都在圩場上露個面,有人講他打草鞋賣,有人講他撿地下的煙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癲子」。
唉唉,事情雖然沒有禍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兩口子總覺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聯繫。新社會了,還有什麼封建?還反什麼封建?新社會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還把新社會和「封建」去胡編亂扯到一起。你看看,就為了反封建,秦書田犯了法,當了五類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牽連,也就跟著背霉,成親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沒有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