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腳樓原是富裕殷實的山裡人家的住所,全木結構,在建築上頗有講究。或依山,或傍水,或綠樹掩映,或臨崖崛起,多築在風景秀麗處。它四柱落地,橫樑對穿,圓筒杉木豎牆,杉木條子鋪樓板,杉皮蓋頂。一般為上下兩層,也有沿坡而築,高達四層的:第一層養豬圈牛。第二層為庫房,存放米穀、雜物、農具。第三層為火塘,全家飲食起居、接待客人、對歌講古的場所。第四層方為通鋪睡房。在火塘一層,有長廊突出,底下沒有廊柱,用以日看風雲,夜觀星象,稱為「吊腳」。初到山區的人,見吊腳樓襯以芭蕉果木,清溪山石,那尖尖的杉木皮頂,那四柱拔起的黃褐色形影,有的屋頂和木牆上還爬著青藤,點綴著朵朵喇叭花,倒會覺得是個神秘新奇的去處呢。
王秋赦土地改革時分得的這棟勝利果實——臨街吊腳樓,原是一個山霸逢圩趕場的臨時住所。樓前原先有兩行矮冬青,如今成了兩叢一人多高的刺蓬;樓後原先栽著幾棵肥大的芭蕉,還有兩株廣桔。如今芭蕉半枯半死,廣桔樹則生了粉蟲。樓分上下二層。下一層原先為火塘、傭人住房。上一層方為山霸的吃喝玩樂處。整層樓面又分兩半,臨街一半為客廳,背街一半則分隔成三間卧室。如今王秋赦只在底下一層吃住,故樓上一層經常空著,留把上級下來的男女工作同志借宿。早先樓上的金紅鏤花高柱床沒有變賣時,王秋赦也曾在樓上住過兩三年,睡在鏤花高柱床上做過許多春夢。唉唉,那時他就像中了魔、入了邪似的,在腦子裡想像出原先山霸身子歪在竹涼床上,如何摟著賣唱的女人喝酒、聽曲、笑鬧的光景。有時就是閉著眼睛躺在被褥上,腦子裡浮現的也是些不三不四的思念:娘賣乖,就是這張床,這套鋪蓋,山霸玩過多少女人?年少的,中年的,胖的,瘦的……山霸後來得了梅毒,死得很苦、很慘。活該!娘賣乖!可是,他總是覺得床上存有脂粉氣,枕邊留有口角香。
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風流!他慢慢地生出一些下作的行徑來。在那些天氣晴和、月色如水的春夜、夏夜、秋夜,竟不能自禁,從床上蹦跳到客廳樓板上,模仿起老山霸當日玩樂的情景,他也歪在竹涼床上,抱著個枕頭當姘頭:「乖乖,唱支曲兒給爺聽!聽哪支?還消問?你是爺的心肝兒,爺是你的搖錢樹……」他摟著枕頭有問有答。從前有身分的鄉紳總以哼幾句京戲為時髦,他不會唱京戲,只好唱出幾句老花燈來:「哎呀依子哥喂,哎呀依子妹,哥呀舔住了妹的舌,妹呀咬住了哥的嘴……」有時他還會打了赤腳,滿客廳、卧室里追逐。追逐什麼?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他追的是一個幻影。時而繞過屋柱,時而跳過條凳,時而鑽過桌底,嘴裡罵著:「小蹄子!小妖精!看你哪裡跑,看你哪裡躲!嘻嘻嘻,哈哈哈,你這個小妖精,你這個壞蹄子……」他一直追逐到精疲力竭,最後氣喘吁吁地撲倒在鏤花高柱床上,一動不動地像條死蛇。但他畢竟是撲了一場空,覺得傷心、委屈,流出了眼淚:「從前山霸有吃有喝有女人……如今輪著爺們……卻只做得夢……」
有段時間,街坊鄰居聽見吊腳樓上乒乒乓乓,還夾雜著嬉笑聲、叫罵聲,就以為樓上出了狐狸精了,王秋赦這不學好、不走正路的人是中了邪,被精怪迷住了。原先有幾位替王秋赦提親做媒、巴望他成家立業、過正經日子的老嬸子們,都不敢再當這媒人了。而一班小媳婦、大妹娃們,則大白天經過吊腳樓前,也要低下腦殼加快腳步,免得沾上了「妖氣」。後來就連王秋赦本人,也自欺欺人,講他確實在樓上遇到了幾次狐狸精,那份標緻,那份妖媚,除了鎮上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再沒一個娘們能相比。從此,王秋赦也不上樓去睡了。他倒不是怕什麼狐狸精,而是怕弄假成真得「色癲」,發神經病。不久,鎮上倒是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吊腳樓主沒有遇上什麼精怪,倒是迷上了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連著幾次去鑽老胡記客棧的門洞,都挨胡玉音的耳刮子,後來還是黎桂桂亮出了殺豬刀,他才死了心。但胡玉音夫婦都是鎮上的正派人,苦吃勤做,老實本分。因之這些街言巷語,都不足憑信。
屋靠保養樓靠修。李國香帶著三個工作隊員住進來時,吊腳樓已經很不成樣子了。整座木樓都傾斜了,靠了三根粗大的斜樁支撐著。每根斜樁的頂端撐著木牆的地方,都用鐵絲吊著塊百十斤重的大青石。要是在月黑星暗的晚上,猛然間抬頭看去,就像吊著三具死屍,叫人毛骨悚然。吊腳樓的屋腳,露出泥土的木頭早就漚得發黑了,長了鳳尾草,生了蟲蟻。鳳尾草倒是不錯,團團圍圍就像給木樓鑲了一圈綠色花邊一樣。還有樓後的雜草藤蔓,長得蓬蓬勃勃,早就探著樓上的窗口了。
歪斜的樓屋,荒蕪的院子,使李國香組長深有感觸,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啊,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王秋赦這樣的「土改根子」還在過著窮苦日子,並沒有徹底翻身。這是什麼問題?三年苦日子,城鄉資本主義勢力乘機抬了頭啊。不搞運動,不抓階級鬥爭,農村必然兩極分化,還是富的富,窮的窮,國變色,黨變修,革命成果斷送,資本主義復辟,地主資產階級上台,又要重新進山打游擊,搞農村包圍城市……當李國香在樓下火塘里看到王秋赦的爛鍋爛灶缺口碗,都紅了眼眶掉了淚!多麼深厚的階級情感。女組長和兩個工作組員做好人好事,每人捐了兩塊錢人民幣,買回一口亮堂堂的鋼精鍋、一把塑料筷子、十個飯缽。工作組還身體力行出義務工,組長組員齊動手,把吊腳樓後藏蛇窩鼠的藤蔓刺蓬來了次大剷除,拯救了半死不活的芭蕉叢、柚子樹,改善了環境衛生。李國香手掌上打起了血泡,手臂上划了些紅道道。臨街吊腳樓卻是面貌一新,樓口貼了副紅紙對聯:千萬不忘階級鬥爭,永遠批判資本主義。
為了在鎮上把「根子」扎正扎穩,工作組沒有急於開大會,刷標語,搞動員,追求表面的轟轟烈烈。而是注重搞串連,摸情況,先分左、中、右,對全鎮幹部、居民「政治排隊」,確定運動依靠誰,團結誰,教育爭取誰,孤立打擊誰。一天,李國香派兩個工作組員分頭深入鎮上的幾戶「現貧農」家「串連」去了,她則留在吊腳樓里,對王秋赦進行重點培養,親自念文件給「根子」聽。她自去年和王秋赦有過幾次交往後,對吊腳樓主印象不壞,覺得可塑性很大:首先是苦大仇深,立場堅定,對上級指示從無二話;再就是此人長相也不差,不高不矮,身子壯實,笑笑眯眯,和藹可親;更重要的是王秋赦思想靈活,反應快,嘴勤腳健,能說會道,有一定的組織活動能力。所謂「人不可貌相」,眼下王秋赦不過穿著破一點,飲食粗一點,要是給他換上一身幹部制服,襯個白領子,穿雙黃解放鞋,論起氣度塊頭來,就不會比縣裡的哪個科局級幹部差了去。她初步打算把王秋赦樹成一個社教運動提高覺悟的「典型」,先進標兵,從而使自己抓的這個鎮子的運動,也可以成為全縣的一面紅旗……
李國香嘴裡念著文件,心裡想著這些,不時以居高臨下的眼光看王秋赦一眼。王秋赦當然體察不到工作組女組長的這份苦心。當女組長念到「清階級、清成分、清經濟」的條款時,他心裡一動,眼睛放亮,喉嚨痒痒的,忍不住問:「李組長,這次的運動,是不是像土地改革時那樣……或者叫做第二次土改?」
「第二次土地改革?對對,這次運動,就是要像土改時那樣紮根串連,依靠貧僱農,打擊地富反壞右,打擊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
李國香耐心地給「根子」解答,流暢地背著政策條文。
「李組長,這回的運動要不要重新劃分階級成分?」
「情況複雜,土地改革搞得不徹底的地方,就要重新建立階級隊伍,組織階級陣線。老王,你聽了文件,倒動了點腦筋,不錯,不錯。」
「我還有個事不懂,清經濟這一條,是不是要清各家各戶的財產?」
王秋赦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女組長。他差點就要問出「還分不分浮財」這話來。女組長被這個三十幾歲的單身漢盯得臉上有點發臊,就移開了自己的視線,繼續講解著政策界限:「要清理生產隊近幾年來的工分、賬目、物資分配,要清理基層幹部的貪污挪用,多吃多佔,還要清查棄農經商、投機倒把分子的浮財,舉辦階級鬥爭展覽,政治賬、經濟賬一起算。」
「好好!這個運動我擁護!哪怕提起腦殼走夜路,我都去!」
王秋赦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興奮得心都在怦怦跳。娘賣乖!哈哈,早些年曾經想過、盼過,後來自己都不相信會再來的事,如今說來就來!乖乖,第二次土改,第二次劃成分,第二次分浮財……看看吧!王秋赦有先見之明吧?你們這些蠢東西,土改時分得了好田好土,耕牛農具,就只想著苦吃勤做,只想著起樓屋,置家產,發家致富……哈哈,王秋赦卻是比你們看得遠,仍是爛鍋爛灶爛碗,當著「現貧農」,來「革」你們的「命」,「斗」你們的「爭」!他一時渾身熱乎乎、勁鼓鼓的,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女組長的雙手臂:「李組長!我這百多斤身坯,交給工作組了!工作組就是我親爺娘,我聽工作組調遣、指揮!」
李國香抽回了自己的雙手,競也有點兒心猿意馬。沒的噁心!她嚴肅地對「根子」說:「坐下來!不像話,這麼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動手動腳,可要注意影響,啊?」
王秋赦紅了紅臉,順從地坐了下來。他搓著剛才曾經捏過女組長手臂的一雙巴掌,覺得有些兒滑膩膩的:「我該死!只顧著擁護上級文件,擁護上級政策,就、就忘記了李組長是個女的……」
「少廢話,還是講正事吧。」李國香倒是有海量,沒大介意地笑了笑,掠了掠額上的一縷亂髮,沒再責備他。「你本鄉本土的,講講看,鎮上這些人家,哪些是近些年來生活特殊的暴發戶?」
「先講幹部?還是講一般住戶?鎮上的幹部嘛……有一個人像那河邊的大樹,蔭庇著不少資本主義的浮頭魚,他每圩賣給胡玉音六十斤米頭子做米豆腐賣,賺大錢起新樓屋。只是人家資格老,根底厚,威望高。就是工作組想動他一動,怕也是不容易。」
「他?哼哼,如果真有問題嘛,我們工作組這回可要摸摸老虎屁股嘍!還有呢?」
「還有就是稅務所長。聽講他是官僚地主出身,對貧下中農有仇恨,他多次講我是『二流子』『流氓無產者』……」
「嗯嗯,誣衊貧農,就是誣衊革命。還有呢?」
「還有就是大隊支書黎滿庚。他立場不穩,重用壞分子秦書田寫這刷那,當五類分子小頭目。還認了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做乾妹子,又和糧站主任、供銷社主任勾通一氣……芙蓉鎮就是他們幾個人的天下……」
王秋赦講的倒是真話。鎮上這幾個頭頭平日老是講他遊手好閒啊,好吃懶做啊,怕下苦力啊。黎滿庚最可惡,剋扣過他的救濟糧和救濟衣服,全無一點階級感情!哼哼,這種人在本鎮大隊掌印當政,他王秋赦怎麼徹底翻得了身?這回政府算開了恩,體察下情,派下了工作組,替現時最窮最苦的人講話,革那些現時有錢有勢人的命!
李國香邊問邊記,把鎮上十幾個幹部的情況都大致上摸了個底。王秋赦真是本活譜子呀,這傢伙曉得的事多,記性又好,誰跟誰有什麼親戚,什麼瓜葛,什麼口角不和,什麼明仇暗恨,甚至誰爬過誰的閣樓,誰摸過誰家的雞籠,誰被誰的女人掌過嘴,誰的妹兒吃過啞巴虧,出嫁時是個空心蘿蔔,誰的崽娃長相不像爺老倌,而像誰誰誰。他都講得頭頭是道,有根有葉。而且還有地點、人證、年月日。聽著記著,女組長不禁對這「根子」產生了幾分好感和興趣,覺得王秋赦好比一塊沉在水裡的大青石,把什麼水草啦,遊絲啦,魚蝦、螺螄、螃蟹啦,都吸附在自己身上。
「這幾年,趁著國家經濟暫時困難,政策放得比較寬,圩場集市比較混亂,而做生意賺了錢、發了家的,鎮上要算哪一戶?」女組長又問。
「還消問?你上級比我還清楚呀!」王秋赦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上級聽到的反映還少嗎?就是東頭起新樓屋的胡玉音!這姐子靠了她的長相擺米豆腐攤子,招徠顧客,得了暴利……而且她的本事大著呢。鎮上的男女老少,沒有幾個不跟她相好。就是幹部們對她,對她……」
「對她怎麼啦?」女組長有些不耐煩,又懷有強烈的好奇心。
「喜歡她那張臉子、那雙眼睛呀!大隊黎支書認了她做乾妹子,支書嫂子成了醋罐子。糧站主任供她碎米穀頭子,稅務所長每圩收她一塊錢的稅,像她大舅子。連秦癲子這壞分子跟她都有緣,從她口裡收集過老山歌,罵社會主義是封建,可惡不可惡?」
這席談話,使得李國香大有收穫,掌握了許多寶貴的第一手材料。吊腳樓主確是鎮上一個人才,看看通過這場運動的鬥爭考驗,能不能把他培養起來。
半個月後,工作組把全鎮大隊各家各戶的情況基本上摸清楚了。但群眾還沒有發動起來,於是決定從憶苦思甜、回憶對比入手,激發社員群眾的階級感情。具體措施有三項:一是吃憶苦餐,二是唱憶苦歌,三是舉辦大隊階級鬥爭展覽。階級鬥爭展覽分解放前、解放後兩部分。解放前的一部分需要找到幾樣實物:一床爛棉絮,一件破棉襖,一隻破籃筐,一根打狗棍,一隻半邊碗。
但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窮人都翻了身,生活也有所提高,如今還到哪裡去找這些爛東爛西!唉唉,土地改革那陣,只顧著歡天喜地慶翻身,土地還老家,只想著好好種種分得的好田好土,只顧著奔新社會的光明前程,那些破破爛爛,當初只怕扔都扔不贏呢,誰還肯留下來叫人見了傷心落淚,又哪裡料想得到十幾年以後還要搞展覽,進行回憶對比呢。可見,凡事都應當有遠見,爛東爛西自有爛東爛西的用處。越窮越苦的地方,就越要搞回憶對比。叫做物質的東西少一點,精神的東西就要多一些。比方,有的生產隊集體生產暫時沒有搞上去,分下的口糧不夠吃,少數社員就罵娘,不滿;再比方,有的地方工分值低,年終分配兌不了現,就有社員撕扯記工本,罵隊長會計吃了冤枉;又比方,公社、縣裡的領導,統一推行某種耕作制,規定種植某個外地優良品種,因水土不服,造成了大面積減產,社員們就叫苦連天等等。不搞回憶對比行嗎?不憶苦、不思甜行嗎?解放才十四、五年,就把舊社會受過的苦、遭過的罪,忘得精光?三面紅旗、集體經濟,縱使有個芝麻綠豆、雞毛蒜皮的毛病、缺點,你們也不應發牢騷、泄怨氣。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端著粗碗想細碗,吃了糠粑想細糧,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憶苦思甜是件法寶,能派很多用場。
當然李國香組長要辦憶苦思甜階級教育展覽會,是為了發動群眾,開展運動。她為著尋找幾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訪了好些人家,都一無所獲。她忽然心裡一亮:對了!眼前放著個百事通、活譜子不去問!或許吊腳樓主能想出點子來。一天吃中飯時,她把這事對王秋赦講了講。王秋赦面有難色,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東西倒有幾樣,不曉得用得用不得……」
「什麼用得用不得,快去拿來看看!」
李國香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笑眯眯地看著她的「依靠對象」到門彎樓角里搗騰去了。
不一會兒,王秋赦就一頭一身灰濛濛的,提著一筐東西出來了,給女組長過目。原來是一床千瘡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爛棉襖,一隻破籃筐,缺口碗。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隨處可找了。
「呵呵,得來全不費功夫!還是你老王有辦法。」女組長十分高興、讚賞。
「只是要報告上級,這破棉絮,爛棉襖,都是解放後政府發給我的救濟品……」王秋赦苦著眉眼,有實道實。
「你開什麼玩笑?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還有什麼心三心四的?」女組長聲色俱厲地批評教育說,「我到衡州、廣州看過一些大博物館,大玻璃櫃里擺著的,好多都是模型、仿製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