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爺!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來撐得起!我們家裡一有點事,你就連個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對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惱又氣又恨。
「玉音,我、我們恐怕原先就沒想到,新社會,不興私人起樓屋。土改前幾年,不是也有些新發戶緊穿省用,捆緊褲帶買田買土買山場,後來劃成了地主、富農……」桂桂眼睛裡充滿了驚恐,疑懼地說。
「依你看,我們該哪樣辦?」胡玉音咬了咬牙關,問。
「趁著工作組還沒有找上門來,我們趕快想法子把這新樓屋脫手……哪怕賤賣個三、兩百塊錢……我們只有住這爛木板屋的命……」桂桂目光躲躲閃閃地說。
「放屁!沒得出息的東西!」胡玉音聽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裡的筷子頭直戳了過去,在男人的額頭上戳出了兩點紅印。「地主富農是收租放債、雇長工搞剝削!你當屠戶剝削了哪個?我賣米豆腐剝削了哪個?賣新屋!只有住爛木板屋的命!虧你個男人家講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漿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鍋底都抓穿了,手指頭都抓短了,你張口就是賣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來,我家男人連棟新屋都守不住……」
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額頭,額頭上的兩個筷子頭印子沁出了細細的血珠子。胡玉音含著眼淚,這才發覺,自己氣頭子上沒輕沒重……鬼打起,聽到點風聲,遇上點事,自己也發了癲噦,人都不抵錢了!她和桂桂結婚八年了,還沒起過高腔紅過臉。由於沒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愛都傾注在男人身上,連男人的軟弱怕事,都滋長了她對他袒護、憐愛的情感。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時還荒唐地覺得是自己的崽娃……可如今,把男人的額頭都戳出了血!她趕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繞過去,雙手捧住了桂桂的頭:「你呀,蠢東西,就連痛都不曉得喊一聲。」
桂桂非但沒有發氣,反而把腦殼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玉音,賣新樓屋,我不過隨便講講,還是你拿定見……反正我聽你的,你哪樣辦我就哪樣辦。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只要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真的,當叫花子討吃,都不怕……」
胡玉音緊緊摟著男人,就像要護著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見的惡勢力的欺凌,她不覺地就落下淚來。是的,一個擺小攤子為業的鄉下女人的世界就這麼一點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活著,也是為了這個才緊吃苦做,勞碌奔波。
「玉音,你不要以為我總是老鼠膽子……其實,我膽子不小。如果為了我們的新樓屋,你喊我去殺了哪個,我就操起殺豬刀……我的手操慣了刀,力氣蠻足……」桂桂閉著眼睛像在做夢似地咕咕噥噥,竟然說出這種無法無天的話來。
胡玉音趕緊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講了些什麼瘋話!這號事,連想想都有罪過,虧你還講得出……」說著,背過身子去擦眼淚。
「玉音,玉音,我是講把你聽的,講把你聽的……又沒有真的就要去殺哪個……」
「可你,要就是賣掉新樓屋,要就是去拼性命……如今鎮上只傳出點風聲,就把你嚇成這樣子……若還日後真的有點什麼事,你如何經得起?」
「左不過是個死。另外,還能把我們怎麼的?」
黎桂桂隨口講出的這個「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她真想揚手抽男人一個嘴巴子,但手舉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橫到了她眼前,要壓到她身上來,她感到了事情的嚴重和緊迫。她是個外柔內剛的人,當即在心裡拿定了一個主意:
「我就去找找李國香,問問她工作組組長,收繳米豆腐攤子和殺豬刀的話,是真是假……我想,大凡上級派來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們,總是來替我們平頭百姓主事、講話的……」
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人。每逢遇事,女人總是比他有主見,也比他有手腕,會周旋。在這個兩口之家裡,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來就是顛了倒順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該和女組長說些什麼話,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給人家留下話把。她正打算出門,門外卻有個女子和悅的聲氣在問:
「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嗎?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
胡玉音連忙迎出門去,一看,竟是一臉笑容的李國香組長。真是心到神知啊!她連忙把客人迎進屋來。李國香比上一年當飲食店經理時略顯富態些,臉上的皺紋也少了點。工作上的同志,勞心不勞力,日子過得爽暢,三十三歲上當黃花女,還不現老相。黎桂桂見李組長沒有帶手下的人,又和和氣氣的,一顆懸著的心,也就落下來一半。他趕忙篩茶,端花生、瓜子。這時,他拋給他女人一個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擺好茶盤杯子,他說了聲「李組長好坐」,就從門背後拿出把鋤頭,上小菜園子去了。
「你的愛人見了生客,就和個野老公一樣,走都走不贏?」李國香組長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問。
「他呀,是個沒出息的。」胡玉音卻臉一紅,一邊勸李組長剝花生,嗑瓜子,一邊在心裡想:你個沒出嫁的老閨女,大約男人的東西都不分倒順,卻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講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組,特意來參觀這新樓屋的。順便把兩件事,和你個別談談。你放心,我們是熟人熟事,公事公辦……」李國香說著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來。
胡玉音臉色有些發白,腦殼裡有些發緊。女組長今天大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她來看新樓屋,總不會是個人的興趣啊。但胡玉音還是強打起精神,賠著笑臉,領著女組長出了老客棧鋪子,開開新樓屋的紅漆大門。進得門來,李國香就聞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組長把過廳,廂房,廚房,雜屋,後院的豬欄、雞塒、廁所,一一地看了看,口裡不停地誇讚著「不錯,不錯」。接著又踏著板梯,上樓看了寬大敞亮的卧室,裡頭擺著大衣櫃、高柱床、五屜櫃、書桌、圓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傢具,油漆泛出棗紅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牆都映出了一種喜氣洋洋的色調。李國香嘴裡沒再誇讚什麼「不錯,不錯」了,而是抿住嘴巴點著頭,露出一臉驚嘆、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觀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但估不透女組長心裡想著、窩著的是些什麼。最後,她們打開落地窗,站在陽台上看了看山鎮風光。李國香倚靠著欄杆,就像一位首長站在檢閱台上。她站在陽台這個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圍的古老發黑的土磚屋、歪歪斜斜的吊腳樓、靠斜樁支撐著的杉皮木板屋,和這幢鶴立雞群似的新樓屋之間的可怕的差異,貧富懸殊的鴻溝啊。
回到卧室,李國香徑自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書桌當窗放著,土漆油的桌面像鏡子,照得清人影。胡玉音在一旁陪站著。她見女組長已經在書桌上攤開了筆記本,手裡的鋼筆旋開了筆帽。
「坐呀,你先坐下來呀。就我們兩個人,談一談……」這時,李國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著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過一張四方凳坐下來。在擺著筆記本、捏著鋼筆的女組長面前,她不由地就產生了一種自卑感。所以女組長坐靠背椅,她就還是坐四方凳為宜。
「胡玉音,我們縣委工作組是到鎮上來搞『四清』運動的,這你大約早聽講了。」李國香例行公事地說,「為了開展運動,我們要對各家各戶的政治、經濟情況摸一個底。你既不是頭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戶。對工作組講老實話,就是對黨講老實話。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點了點頭。其實她心裡蒙著霧,什麼都不懂。
「我這裡替你初步算了一筆賬,找你親自落實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來。」李國香說著,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點了點頭。她糊糊塗塗地覺得,這倒省事,免得自己來算。若還女組長叫自己算,說不定還會慌裡慌張的。而且女組長態度也算好,沒有像對那些五類分子訓話樣的,眼光像刀子,鋒寒刃利。
「從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鎮開始改半月圩為五天圩。這就是講,一月六圩,對不對?」李國香又注視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舊點點頭,沒做聲。她不曉得女組長為什麼要扯得這麼遠,像要翻什麼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兩年零九個月,」李國香組長繼續說,不過她眼睛停留在記事本上了,「也就是說,一共是三十三個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對不對?」
胡玉音呆住了。她沒有再點頭。她開始預感到,自己像在受審。
「你每圩都做了大約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賣。有人講這是家庭副業,我們暫且不管這個。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約可以賣十碗。你的定價不高,量也較足。這叫薄利多銷。你的作料香辣,食具乾淨,油水也比較厚。所以受到一些顧客的歡迎。你一圩賣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塊錢,有多無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們替你留有餘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銷,不算少了吧?你每月還純收入兩百元!順便提一句,你的收入達到了一位省級首長的水平。一年十二個月,你每年純收入二千四百元!兩年零九個月,累計純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麼也沒有料到,女組長會替她算出這麼一筆明細賬來!她的收入達到了一位省長級幹部的水平,累計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從沒這樣算過哪……真是五雷轟頂!她頓時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
「小本生意,我從沒這麼算過賬……糊裡糊塗過日子,錢是賺了一點,都起這新屋花費了……李組長,我賣米豆腐有小販營業證,得到政府許可,沒有犯法……」
「我們並沒有認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剝削呀!」李國香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臉色,「你門口不是貼著副紅紙對聯,『發社會主義紅財』嗎?聽說這對聯還是出自五類分子秦書田的大手筆。你不要緊張,我只不過是來摸個底,落實一下情況。」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驚恐變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著樓板,抿緊了嘴唇。李國香倒是沒有計較她的這態度,也不在乎她吱聲不吱聲。
「還有個情況。糧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從打米廠批給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國香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一時間,真有點像是在訊問一個行為不正當的女人一樣。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廠的下腳,碎米穀頭子。我每圩都要從裡頭選出砂子,篩出穀殼、稗子、土。而且,碎米穀頭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給我一個,鎮上好多單位和私人,都買來餵豬……我開初也買來餵豬,後來才做了點小本生意……」一聽關連到了糧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從冷漠麻木中清醒了過來,大聲申辯。老谷是個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連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穀殼、砂子、稗子、土,總夠了吧。我是給你留了寬餘哪。再說,人家買碎米穀頭子是餵了肥豬賣給國家,你買碎米穀頭子是變成了商品,餵了顧客!」
李國香組長的話產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鎮住了。接著,女組長又穩住了自己的聲調,繼續念著本本里的賬目說: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兩年零九個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說,糧站主任谷燕山總共批給你大米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這是一個什麼數字?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雖和你有關係,但主要不在你這裡……」
算過賬,李國香組長在筆記本上寫了一行:「經和米豆腐攤販胡玉音本人核對,無誤。」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門口。她心裡像煎著一鍋油,連請「李組長打了點心再走」這樣的客氣話都沒有講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組長李國香跟她算的一本賬,一萬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純收入的事,告訴了黎桂桂。兩口子膽戰心驚,果然就像財老倌面臨著第二次土改一樣。但舊社會的財老倌已經成了五類分子,他們反倒臭狗糞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兩夫婦是在新社會裡攢了點錢,難道也要重新劃成分,定為新的地主、富農?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難合眼。他們認定了自己只是個住爛木板屋的命。住爛木板屋雖然怕小偷,卻有種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們再不去想什麼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後代子嗣。不然娃兒都跟著大人當了小五類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