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的干!老子這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有真醉過。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老谷舉著酒碗,和黎滿庚碰了碰碗,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乾了底。
「喝起,對,喝起!我黎滿庚這十多年,一步棋走錯,就步步走錯……都是為了一個女人,最毒婦人心……喝起!這罈子燒酒算老子請客!」黎滿庚喝乾了酒,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礅。
「女人?女人也分幾姓幾等。應該講,天底下最心好的是女人,最歹毒的也是女人……你不要狗腿三斤,牛腿三斤,雞把子也是三斤!來,篩酒,篩酒!,’谷燕山把空碗伸了過去。
其時,兩人都還只半醉半醒。黎滿庚覺得自己差點就亂說三幹了,連忙收了口。谷燕山則望著他,心裡暗自好笑,這小子空口講大話,搞浮誇。他明明已經收過了六十塊錢,卻誇口「這罈子燒酒算老子請客」!龜兒子,如今是谷大爺請你的客,谷大爺才是你老子!
他們一人一碗,相勸相敬,又互不相讓地喝了下去。漸漸地,兩人都覺得身子輕飄了起來,卻又渾身都是力氣,興緻極高,信心極大,彷彿整個世界都被他們踩到了腳下,被他們佔有了似的。他們開始舉起筷子,夾起肥狗肉朝對方的嘴巴里塞:「老谷!我的大兵哥,這一塊,你他媽的就是人肉,都、都要給我他媽的吃、吃下去!」
「滿庚!我的小老表!如今有的人,心腸比鐵硬,手腳比老虎爪子還狠!他們是吃得下人肉啊!……可、可是上級,上級就看得起這號人,器重這號人……人無良心,卵無骨頭……這就叫革命?叫鬥爭?」
「革命革命,六親不認!鬥爭鬥爭,橫下一條心……」
「哈哈哈,妙妙妙!乾杯,乾杯!」
兩人越喝越對路,越喝越來勁。
「滿庚!你講講,李國香那婆娘,算不算個好貨?一個飲食店小經理,搖身一變,變成了工作組長,把我們一個好端端的芙蓉鎮,搞得貓彈狗跳,人畜不寧!又搖、搖身一變,當上了縣常委、公社書記……真不懂她身上的哪塊肉,那樣子吃香……搭幫紅衛兵無法無天,在她頸脖上掛了破鞋,遊街示眾……」
谷燕山酒力攻心,怒氣衝天,站起身子晃了幾晃,一邊叫罵,一邊拳頭重重地擂著桌子。桌子上的杯盤碗筷都震得跳起碎步舞來。
黎滿庚把嘴裡的狗骨頭呸的一聲朝地下一吐,哈哈哈大笑起來:「那女人…不會跳『黑鬼舞』,卻會學狗爬……哈哈哈,她樣子倒不難看,就是手頭辣,想得到,講得出,也做得出……當初,我當區政府的民政幹事,他舅佬當區委書記硬要保媒,要把這騷貨做把我……我那時真傻……要不,她今、今天,不就、不就困在我底下!我今、今天,最低限度也混、混到個公社一級……」
「你、你堂堂一個漢子不要泄氣,騷娘們爬到男人頭上拉屎撒尿,歷朝歷代都不多,你們大隊秦癲子就和我講、講過,漢朝有個呂雉,唐朝有個武則天,清朝有個西太后……老弟,講、講句真心話,秦癲子這右派分子,不像別的五類分子那樣可厭、可惡……」
「老谷,你一個老革命,南下幹部,還和我講這號話?你大兵哥真是大會小會,左批右批,都沒有怕過場合……為了秦癲子,我可沒少檢討啊!悔過書,指頭大一個的字,寫了一回又一回,不深刻。工作組就差點沒喊我跪瓦碴、磚頭……我他媽的今後管他媽的,也只好心狠點,手辣點,管他媽的五類分子變豬變狗,是死是活……要緊的是我自己,我的『五爪辣』、女娃們不要死,要活……」
「滿庚,人還是要講點良心。芙蓉鎮上,如、如今只有一個年輕寡婆最造孽,你都會看不出來么?你的眼睛都叫你『五爪辣』的褲襠,給兜起來了么?」
酒醉心清。酒醉心迷。谷燕山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叫苞谷燒酒灌的,還是叫淚水辣的。
聽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滿庚眼睛發獃,表情冷漠,好一會兒沒有吭聲……「乾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農婆,我早和她劃清了界線……苦命的女人……我傻!我好傻!哈哈哈……」黎滿庚忽然大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又雙手巴掌把臉孔一抹,臉上的笑容就抹掉了,變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我傻,我傻……那時我年輕,太年輕,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過於認真……沒有和她成親,黨裡頭不準,其實……只要……」
「其實什麼?你講話口裡不要含根狗骨頭!」谷燕山睜圓眼睛盯著他,有點咄咄逼人。
「其實,其實,我和你大兵哥講句真心話,我一想起她,心裡就疼……」
「你還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為了保自己過關,心也夠狠、手也夠辣的啦!人家把你當作親兄弟,一千五百塊錢交你保管,你卻上繳工作組,成了她轉移投機倒把的贓款,窩藏資本主義的罪證……兄妹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老谷!老谷!我求求你……你住口!」黎滿庚忽然捶著胸口,眼淚雙流,哭了起來,「你老哥的話,句句像刀子……我也是沒辦法,沒有辦法哇!在敵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著牙齒,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黨組織面前,在縣委工作組面前,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我怕被開除黨籍呀!媽呀,我要跟著黨,做黨員……」
「哈哈哈!黎滿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塊錢,買了這壇酒、這條狗,還有就是你的這句話!」谷燕山聽前任大隊支書越哭越傷心,反倒樂了,笑了,大喊大叫:「看來,你的心還沒有全黑、全硬!芙蓉鎮上的人,也不是個個都心腸鐵硬!『』」……你老哥還是原先的那個『北方大兵』,一鎮的人望,生了個蠻橫相,有一顆菩薩心……「
「你老弟總算還通人性!哈哈哈,還通人性……」
兩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鬧到五更雞叫。
他們都同時拿碗到罈子里去舀酒時,酒罈子已經幹了底。兩人酒碗一丟,這才東倒西歪地齊聲哈哈大笑了起來:「你他媽的酒罈子我留把明天再來打!」
「你他媽的醉得和關公爺一樣了!帶上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樓上再喝!」
「滿庚!生狗肉留著,留著……我、我還要趕回鎮上去,趕回糧站樓上去。我還沒有『下樓』……老子就在樓上住著,管它『下樓』不『下樓』!」
雪,落著,靜靜地落著。彷彿大地太污濁不堪了,腌臢垃圾四處都堆著撒著,大雪才趕來把這一切都遮上、蓋上,藏污納垢……一道昏黃的電筒光,照著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朝青石板街走去。好在公路大橋已通,五更天氣不消喊人擺渡。
谷燕山回到鎮上,叫老北風一吹,酒力朝頭上涌。他已經醉得暈天倒地了。他站在街心,忽然叫罵開來:「你聽著!婊子養的!潑婦!騷貨!你、你把鎮子搞成什麼樣子了,搞成什麼樣子了?街上連雞、鴨、狗都不見了!大人、娃兒都啞了口,不敢吱聲了!婊子養的!潑婦!騷貨!你有膽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來,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板街兩邊的居民們都被他鬧醒了,都曉得「北方大兵」在罵哪個。天寒地凍的,沒有人起來觀看,也沒有人起來勸阻。只有鎮供銷社的職工、家屬感到遺憾,李國香回縣革委開會去了,不曾聽得這一頓好罵。
在這個風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競不能自制,時而在街頭,時而在街尾,時而回到街心,叫罵不已。後來,他大約是罵疲了,爛醉如泥地倒在供銷社門口的街沿上。他在雪地里嘔了一地的狗肉和酒。不知從哪裡跑來兩條狗,在他身邊的雪地里舔吃著他嘔吐出來的食物,呱噠,呱噠……他打著鼾,在睡夢裡晃著手:「……王支書,李主任,不要吵!呱噠,呱噠,你們只顧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呱噠,呱噠,你們只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沒有凍死,甚至奇蹟似地也沒有凍病。天還沒有大亮,青石板街兩邊的鋪門還沒有打開,他就被人送回糧站樓上的宿舍里去了。誰送的?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