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真大,生活就像萬花筒。這麼個妙可的女人,從一個不中用的屠戶手裡,竟然又落到了秦書田的黑爪爪里。
「你們,你們已經有了深淺了?」吊腳樓主以一種行家的眼光逼住秦書田,彷彿看穿了對方的陰私、隱情。
「這種事,自然是瞞不過王書記的眼睛的……」秦書田竟然厚顏無恥地笑了笑,討好似地說。
「放屁!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嗯?」
「也記不清楚了,我向上級坦白,我們每天早晨打掃青石板街,掃來掃去,她是個寡婦,我一直打單身,就互相都有了這個要求。」
「爛籮筐配坼扁擔。都上手幾次了?」
「不……不敢,不敢。上級沒有批准,不敢。」
「死不老實!這號事你騙得過誰?何況那女人又沒有生育,一身細皮嫩肉,還不餵了你這隻老貓公?」
秦書田聽到這裡,微微紅了紅臉:「上級莫要取笑我們了。雞配雞,鳳配鳳……大隊能不能給我們出張證明,放我們到公社去登記?」
王秋赦拄著拐棍,一跛一顛地走到一塊青條石上坐下來,圓圓胖胖的臉塊上眉頭又打了結,眼睛又眯成兩個小三角形。他看了看秦書田呈上的「告罪書」,彷彿碰到了政策上的難題:「兩個五類分子申請結婚……婚姻法里有沒有這個規定?好像只講到年滿十八歲以上的有政治權利的公民……可是你們哪能算什麼公民?你們是專政對象,社會渣滓!」
秦書田咬了咬嘴皮,臉上再沒有討好的笑意,十分難聽地說:「王支書,我們、我們總還算是人呀!再壞再黑也是個人……就算不是人,算雞公、雞婆,雄鵝、雌鵝,也不能禁我們婚配呀!」
王秋赦聽了哈哈大笑,眼淚水都笑了出來:「娘賣乖!秦癲子,我可沒有把你們這些人當畜生,全中國都是一個政策……你不要講得這樣難聽。這樣吧,這回我老王算對你寬大寬大,把你的報告先在大隊革委裡頭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審批。不過先跟你打個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馬上就要開展『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了,批不批得下來,還難講哪!」
秦書田誠惶誠恐,懇求著王秋赦:「王書記,我們的事,全仗你領導到公社開個口,講句話……我們已經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圓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有了?你們有了什麼了?」
秦書田低下了頭。他決定把事情捅出來,遲捅不如早捅,讓王秋赦們心裡有個底:「我們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聽,就氣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兩個死不老實的傢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了階級敵人還偷雞摸狗……滾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紙對聯給你,你自己去貼在老胡記客棧的門口!」
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頭?生活是顛倒的,淫邪男女主宰著他們愛情的命運。第二天,大隊部就派民兵送來了一副白紙對聯,交給了秦書田。秦書田需要的正是這副對聯。他喜上眉梢,獲得了一線生機似地到老胡記客棧來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門口燒火,一看白紙對聯就傷心地哭泣了起來。
原來鎮上貼白紙對聯,是橫掃「四舊」那年興起的一種新風俗,是為了懲罰、警告街坊上那些越牆鑽洞、偷雞摸狗的男女,把他們的醜事公諸於眾,使其在革命群眾中臭不可聞而採取的一項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這對聯上寫的什麼?對我們有利沒有害呢!」秦書田邊開導邊把對聯展開來,「大隊幹部的文墨淺,無形中就當眾承認了我們的關係。你看上聯是『兩個狗男女』,下聯是『一對黑夫妻』,橫批是『鬼窩』。『一對黑夫妻』,管它紅、白、黑,人窩、鬼窩,反正大隊等於當眾宣布了我們兩個是『夫妻』,是不是?」
秦書田真是有他的鬼聰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書田哥是個有心計的人。
徵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書田才舀了半勺米湯,把白紙對聯端端正正地糊在鋪門上。
老胡記客棧門口貼了一副白紙對聯,這消息立即轟動了整個芙蓉鎮。大人、小娃都來看熱鬧,論稀奇:「『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這對子切題,合乎實際。」「也是喲,一個三十齣頭的寡婆子,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單身,白天搭夥煮鍋飯,晚上搭夥暖雙腳!」「他們成親辦不辦酒席?」「他們辦了酒席,哪個又敢來吃?」
「唉,做人做到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報應!」
鎮上的人們把這件事當作頭條新聞,出工收工,茶餘飯後,談論了整整半個來月。只有仍然掛著個糧站副主任銜的谷燕山,屁股上吊著個酒葫蘆,來鋪門口看了兩回對聯,什麼話也沒有講。
街坊鄰居們的議論,倒是提醒了秦書田和胡玉音。在一個鎮上人家都早早地關上了鋪門的晚上,他們備下了兩瓶葡萄酒,一桌十來樣葷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墊了一塊紅紙,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續儀式似的,喝個交杯酒。雖然公社還沒有批下他們的「告罪書」,但估計人家對他們這一等人的結合不會感什麼興趣。真要感興趣,才是抬舉了他們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飯,清水濁水混著流,大隊幹部和鎮上街坊們都已經認可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黑鬼對黑鬼,又不礙著誰。因之胡玉音、秦書田兩人的臉上也泛起了一點紅光喜氣……他們正依古老的習俗,廝親廝敬地喝了交杯酒,鋪門外邊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門。
夫妻兩個立時嚇得魂不附體。胡玉音渾身打著哆嗦,秦書田趕忙把她摟著,好像能護著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門聲仍在響著,卻又聽不見有人叫喊,秦書田才定了定神。他咬著胡玉音的耳朵說:「聽聽,這聲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隊來押我們,總是凶聲惡氣地大喊大叫,腳踢,槍托子頓,門板砰砰砰……」胡玉音這才定了定神,點了點頭。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見,不慌亂。
「我去開門?」「嗯。」
秦書田壯著膽子去開了門,還是吃了一驚:原來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著個紙盒盒,屁股上吊著酒葫蘆。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書田趕忙迎了進來,閂好門。胡玉音臉色發白,顫著聲音地請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氣,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見你們偷偷摸摸的,一會兒買魚,一會兒稱高價肉……我就想,這喜酒,我還是要來討一杯喝。如今鎮上的人,都以為我是酒鬼,好酒貪杯……我想,我想,你們大約也不會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們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種真牌號的五類分子……成親喜事,人生一世,頂多也只一兩回……」
黑夫妻兩個聽這一說,頓時熱淚漣漣,雙雙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著頭。在這個動輒「你死我活」的世界上,還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還是沒有絕跡……
谷燕山沒有謙讓,帶著幾分酒意地笑著:「起來,起來,你們這是老禮數、老規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這幾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們的媒人,其實是手裡的竹掃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來充個數,認了這個份兒!」
黑夫妻兩個又要雙雙跪了下去,谷燕山連忙把他們拉住了,
倒真像個主婚人似地安排他們都坐好了。
「我還帶了份薄禮來。」谷燕山打開紙盒,從中取出四塊布料來,還有一輛小汽車,一架小飛機,一個洋娃娃。「不要嫌棄。這些年來,鎮上人家收親嫁女,我都是送的這麼一份禮……你們也不例外。我是恭賀你們早生貴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紅是黑,孽根孽種,總是要有後的。」
胡玉音心裡一陣熱浪翻湧,幾乎要昏厥過去……但她還是鎮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雙膝跪了下去,抽泣著說:
「谷主任!你要單獨受我一拜……你為了我,為了碎米穀頭子,背了冤枉啊……是我連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個南下老幹部……若是幹部們都像你,共產黨都是你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嗚嗚嗚,谷主任,日後,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賤,今生今世,做牛做馬,都要報答你……」
谷燕山這時也落下淚來,卻又強作歡顏:「起來,起來,歡歡喜喜的,又來講那些事做什麼?自己是好是歹,總是自己最明白……來來,喝酒,喝酒!如今糧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麼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幾杯,盡個興。」
秦書田立即重整杯盤。夫妻倆雙雙敬了滿滿一杯紅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後,就從屁股後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蘆(秦書田、胡玉音這時好恨白天沒有準備下一瓶白燒酒啊):
「你們這是紅糖水。你們兩口子喝了和睦甜親。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鍋頭,過癮,得勁!」
你勸我敬,一人一杯輪著轉,三人都很激動。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動,忽然提議道:「老秦!早聽說你是因了個什麼《喜歌堂》打成右派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們兩個今晚既是成親,就唱上幾曲來,慶賀慶賀,快樂快樂!」
恩人的要求,還有什麼不答應的?夫妻兩個不知是被酒灌醉了,還是被幸福灌醉了,紅光滿面地輕輕唱起一支節奏明快、曲調詼諧的《轎伕歌》來:
新娘子,哭什麼?我們抬轎你坐著,
眼睛給你當燈籠,肩膀給你當凳坐。
四人八條腿,走路像穿梭。
拐個彎,上個坡,肩膀皮,層層脫。
你笑一笑,你樂一樂,
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聲哥……
生命的種子,無比頑強。五嶺山區的花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從哪兒飛來一粒幾顆油茶籽那麼大的樹籽。這些樹籽撒落進岩縫石隙里,幾乎連指甲片那麼一小塊泥土都沒有啊,只靠了岩石滲出的那一點兒潮氣,就發脹了,冒芽了,長根了。那是什麼樣的根系?猶如龍鬚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縫,鑽透石隙,含辛茹苦,艱難萬分地去獲取生命的養分。抽莖了,長葉了,鐵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質細密,堅硬如鐵。看到這種樹木的人,無不驚異這生命的奇蹟。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鋸斷齒,刀斧卷刃呢。
一個月後,秦書田、胡玉音被傳到了公社。開初,他們以為是通知他們去辦理婚姻登記手續。只是秦書田有些經驗,多了個心眼,用一個粗布口袋裝了兩套換洗衣服。
「秦書田!你這個鐵帽石派狗膽包天,干下了好事!」
秦書田和胡玉音剛進辦公室,公社主任李國香就桌子一拍,厲聲喝斥。大隊支書王秋赦滿臉盛怒地和女主任並排坐著。旁邊還有個公社幹部陪著,面前放著紙筆。
秦書田、胡玉音低下了頭,垂手而立。秦書田不知頭尾,只好連聲說:「上級領導,我請罪,我認罪……」
「在管制勞動期間,目無國法,目無群眾,公然與富農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對無產階級專政猖狂反撲……」女主任宣判似地繼續說。原來昨天晚上,王秋赦來個別彙報、請示工作時,女主任才詳細問起了他的腳扭傷的經過。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從供銷社側門出來,滑倒在一堆稀牛糞上,被早起掃街的鐵帽右派發現並背回吊腳樓去的經過講了一遍。還說秦書田近一段表現不錯等等。「我早曉得你上當了!」女主任冷笑了一聲罵道,「愚蠢的東西!供銷社高圍牆側門的那條小巷子才多寬一點?平日從沒有人牽牛從那巷子里過,牛拉屎遠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門口?你那時經常到門市部樓上過夜……肯定被鐵帽右派盯住了,才設下了這個圈套!你呀,力氣如牛,頭腦簡單,少了一根階級鬥爭的弦!」王秋赦當場被女主任數落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把圓腦殼縮進衣領去。同時也暗暗嘆服,這女上級就是比他高強。「階級報復!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癲子吊半邊豬!」王秋赦想到被右派分子算計,吃了兩個多月的苦頭,就睜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要文斗,不能光想著去觸及敵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靜地說,「他不是申請和胡玉音結婚,而且已經公然住在一起了?我們就先判他個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勞改個十年八年,還不是我們跟縣裡有關部門講一句話?到了勞改隊,看他五類分子還去守人家的高圍牆、矮圍牆!」於是,秦書田和胡玉音就被傳到公社來了。
「秦書田!胡玉音!你們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實?」女主任繼續厲聲問。
秦書田抬起了頭,辯解說:「上級領導,我有罪……我們向大隊幹部呈過請罪書,大隊送了我們白紙對聯,認可了我們是『黑夫妻』……我們原以為,她是寡婦,我是四十齣頭的老單身,同是五類分子,我們沒有爬牆鑽洞……公社領導會批准我們……」
「放屁!」王秋赦聽秦書田話裡有話,就拳頭在桌上一擂,站了起來,「無恥下流的東西!你這個右派加流氓,反革命加惡棍的雙料貨!給老子跪下!給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
胡玉音拉了拉秦書田。秦書田當右派十多年來,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頭。過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慾。胡玉音彷彿也懂得了他的這層意思,膽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著兩隻鐵鎚似的拳頭,奔了過來。
「王秋赦!要打要殺,我也要講一句話!」胡玉音這時擋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腳樓主,面色堅定沉靜。王秋赦面對著這雙眼睛,一時呆住了。「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我們面對面地這麼站著,不是頭一回了吧?可我從沒有張揚過你的醜事……今後也不會張揚!我今天倒是想問問,男女關係,是在鎮上擺白擺明、街坊父老都看見了、認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請求登記的犯了法,還是那些白天做報告、晚上開側門的犯了法?」
「反了!翻天了!」一時,就連一向遇事不亂、老成持重的女主任,這時也實在沒有耐性了,競降下身分像個潑婦撒野似地罵道,「反動富農婆!擺地攤賣席子的娼婦!妖精!騷貨!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
真不成體統。更談不上什麼鬥爭藝術,領導風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辦公室的幾尺土地。但李國香畢竟咬著牙鎮住了自己,渾身戰慄著,手指縫縫擠出了血,才沒有親自動手。她是個聰明人,林副統帥教導過她: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她決定行使鎮壓之權:
「來幾個民兵!拿鐵絲來!把富農婆的衣服剝光,把她的兩個奶子用鐵絲穿起來!」
胡玉音發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賴以哺育後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鐵絲穿起來沒有?讀者不忍看,筆者不忍寫。反正比這更為原始酷烈的刑罰,都確實曾經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下葉的中國大地上發生過。
遵照上級的戰略部署,公社的「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時,秦書田、胡玉音這對黑夫妻立時成了開展運動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在芙蓉鎮圩坪戲台上開了宣判大會。反動右派、現反分子秦書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反動富農婆胡玉音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監外執行。芙蓉鎮上許多熟知他們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淚,包括黎滿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淚。他們是立場不穩,愛憎不明,敵我不分。他們不懂得在和平時期,對秦書田這些手無寸鐵的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他們不懂得若還秦書田、胡玉音們翻了天,復了辟,干百萬革命的人頭就會落地,就會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秦書田就會重新登台指揮表演《喜歌堂》,把社會主義當作封建主義來反,紅彤彤的江山就改變了顏色,變成紫色、藍色、黃色、綠色。胡玉音就會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鎮上架起米豆腐攤子,一角錢一碗,剝削魚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樓屋,當新地主、新富農。
秦書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台上,態度頑固,氣焰囂張,都沒有哭。幾年來,他們已經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麼場合都經見過,成了死不改悔的頑固派,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社會基礎。秦書田不服罪,不肯低頭。胡玉音則挺起腰身,已經耀武揚威地對著整個會場現出她的肚子來了。劣根孽種!審判員在宣讀著判決書。公檢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個手續。民兵暫時沒有能按下他們的狗頭。
胡玉音、秦書田兩人對面站著,眼睛對著眼睛,臉孔對著臉孔。他們沒有講話,也不可能讓他們講話。但他們反動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
「活下去,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
「放心。芙蓉鎮上多的還是好人。總會熬得下去的,為了我們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