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萬。好些她這種年紀、學歷的女同行,都當過地革委、省革委的大頭頭,名字常上電台廣播,照片常登報紙呢。甚至有一位官拜副總理,在日本醫學界朋友面前出過「李時珍同志從五七幹校回來沒有」的笑話呢。還不都是同一所專業學校培養、造就出來的?修的不都是同一門「主課」?革命的需要,能怪某一個人?李國香是因為沒有進過紫禁城,所以誰也不能斷定她就不是塊副總理的材料。
不過話講回來,李國香這些年來能夠矮子上樓梯,也是頗為不容易的。幾次大風大浪的歷史轉折關頭,她都適應下來了,轉變過來了。她已經正式結了婚,愛人是省里的一位「文化大革命」初期喪妻的中年有為的負責幹部。他們暫時還分居著。李國香還想在基層鍛煉兩年,進步快些。「四人幫」倒台後,她在全縣三級擴干大會上,對極左路線、幫派勢力罪行的控訴、批判,使許多人落了淚。一個三十齣頭的女幹部啊,公社女書記啊,竟然被揪了出來,黑牌加破鞋,投在五類分子、牛鬼蛇神的隊伍里遊街示眾;在芙蓉河拱橋工地上搞重體力勞動,為了請求加三兩糙米飯,在銅頭皮帶的威逼下不會跳「黑鬼舞」,就被勒令四腳走路,做狗爬……誰聽了不怒火燒胸膛?喪盡天良的幫派體系黑爪牙們就是這樣作踐黨的好乾部、好女兒……當然,李國香的「左派整左派的誤會」——幫派體系的「左」是打了引號的法西斯的極左,她的左是正統的革命的左,有著本質的不同。還有,李國香下令要用鐵絲把新富農婆胡玉音的兩隻發育正常的乳房穿起來——這是對待當時的階級敵人嘛,出於革命的義憤嘛,不能心慈手軟嘛,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嘛。當然,這些她都不便在三級擴干會上控訴揭發。不值一提。跟「四人幫」幫派體系無關。而且在那種年頭,誰又能沒有一點過頭的言論、過火的行為呢?連革命導師都是人,不是神,何況她李國香呢。她也是富有七情六慾的人。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前後,縣委常委分下工來,由她負責落實全縣的冤假錯案的平反昭雪,右派分子改正,地富摘帽,改變成分。女同志總是細心些,適宜於做這項工作。冤假錯案平反昭雪,理所當然。為無辜死去的同志申張正義、恢複名譽,為存活下來的親屬子女安排生活、工作,義不容辭。一九五七年錯劃右派改正,這也不難理解,本來都是國家幹部,講了幾句錯話、寫了點錯文章也不是階級敵人嘛,今後吸取教訓、加強思想改造嘛,注意擺正和黨組織的關係就行了嘛。搞「四化」,提倡科學文化,這些知識分子尚是可以利用之才,為何不用?
就是對於給農村的地、富摘帽,地富子女改變成分這一項,李國香怎麼也想不通,接受不了。今後革命還有什麼對象?拿誰來當活靶子、反面教員?離開了階級鬥爭這個綱,今後農村工作怎麼搞?怎麼在大會小會上做報告?講些什麼?階級鬥爭是威力無窮的法寶啊,丟掉了這個法寶,就有如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丟失了手裡的拐杖。難道真的到了四十幾歲,在政治運動的大課堂里學到的一套套經驗、辦法,渾身的解數,過時了?報廢了?還得像小學生那樣去從頭學起,去面壁苦吟,絞盡腦汁,苦思苦熬地啃書本,鑽研農業技術,學習經濟管理?對於這個問題,她連想都不願意想,毫無興趣,並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一個隱隱約約的可怕的念頭鑽進了她的腦子裡:變了,修了,復辟了。她白天若無其事,不動聲色,晚上卻犯了睡覺磨牙齒的毛病,格格響。
李國香是從自身的經歷、地位、利益來看待問題的。地委副
書記兼縣委第一書記楊民高,明察秋毫,及時發現了外甥女的不健康的思想動向,危險苗頭。在一個深夜,做了一次高屋建瓴式的談話:
「怎麼?對黨的路線、政策懷疑了?動搖了?這次就轉不過彎來了?不行啊!根據我們黨的路線鬥爭歷來的教訓,適應不了每次偉大的戰略性轉變的幹部,必然為黨、為時代所淘汰。這種例子,這種人,你還見少了?縣委分工你主管落實政策,你不能個人意氣,不能以個人感情代替黨的政策,任何時候都要服從黨的決議。我們是下級,是細胞,不是心臟、大腦。就是萬一將來又說錯了,也是錯在心臟、大腦。我們離心臟、大腦遠著哪。我們只是執行問題,責任不在我們。關於地富摘帽及其子女改變成分的問題,叫摘就摘,叫改就改嘛。萬一將來又叫戴,就再給戴嘛。過去叫抓,是革命的需要。今天叫放,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我們生是黨組織的人,死是黨組織的鬼嘛……」
舅舅就是舅舅,水平就是水平。對鬥爭規律爛熟於心。只有學會了在政治湖泊里游泳的人,才有這種自由。要不然,舅舅怎能當上地委副書記兼縣委第一書記?李國香就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還沒有贏得這種自由,還是個「三成生、七成熟」的幹部。所以她還只是個縣委副書記。但她終歸會完全成熟的,會學得一手在政治湖泊里自由游泳的好本領。
楊民高書記對李國香同志這次沒能敏捷、及時地跟上形勢、服從路線的轉變,感到懊惱、擔心。不識時務,不辨風向的死腦筋!作為上級,加上骨肉情分,他想得比較遠,考慮也頗周全:縣委機關里,對外甥女和王秋赦的曖昧關係,近來又有些風言風語。小李子和省里的丈夫繼續分居下去,也不是長策。應當跟省里那位「外甥女婿」把利弊擺擺,上下一齊活動,通過組織部門先把小李子再提一下,調到省里去算個正處級。今後再到地、縣來檢查指導工作,見官大三級,何樂而不為?楊民高書記把自己這意思委婉地(因有個組織原則問題)和外甥女透了透,外甥女心有靈犀一點通,頓然領悟。
第二天一早上班,李國香從縣公安局呈報上來的大疊等待批複的冤假錯案里,首先抽出《關於一九五七年錯劃右派、在押犯人秦書田的改正材料》和《關於一九六四年錯劃新富農胡玉音的平反報告》兩份呈文來。她覺得這兩份材料沉甸甸的,像兩塊鉛板,拿著十分吃力。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遲疑不決。她轉動著手裡的鉛筆,鉛筆也很沉,像一根金屬棒。力鼎於鈞、斷人生死的筆啊,為什麼有時大氣磅礴、字走龍蛇,有時卻枯竭虛弱、萬分艱澀?
擺弄了半天,李國香也沒有批出一個字來。她決定先給芙蓉鎮革委會王秋赦掛個電話,通個氣。
「什麼?給他們平反、改正?」誰想王秋赦這寶貝一聽電話,就沖著話筒氣洶洶地直叫喊:「我想不通!想不通!你們上頭變一變,我們下邊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