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軍,來,給你果子吃!」黎滿庚有時給家裡的干金們零食吃,也給小軍軍留一份。「不,娘會罵的,娘不准我討人家的東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軍軍口齒伶俐,沒有伸出巴掌來,但眼睛卻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紀,就開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著,也覺得這娃兒可憐可疼:「軍軍,
你娘兒倆只一個人的口糧,你在家裡吃得飽嗎?」「娘總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時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講到這裡,娃兒眼眶紅了。黎滿庚和「五爪辣」聽著,也都紅了眼眶。他們體會得出,一個寡婦帶著這麼個正吃長飯的娃兒,兩人吃一人的口糧,每天還要受管制、掃大街,是在苦煎苦熬著過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當幹部後,日子好過得多。黎滿庚是個好勞力,除了出集體工工分掙得多,自留地更是種得流金走銀,四時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贏,圩圩都有賣。「五爪辣」和妹兒們經管豬欄、雞塒出息也大,像辦了個小儲蓄所。夫婦兩個算是共得患難,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紀大了,年輕時候那醋勁妒意也消減了,所以家事和睦了。
千金難買回頭看。「四人幫」倒台後,人,都在重新認識自己啊。經過這些年來的文唱武打,運動鬥爭,人人都有一本賬。有過的補過,有罪的悔罪。問心無愧的,高枕無憂。作惡多端的,逃不脫歷史的懲罰。
黎滿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軍軍在家裡吃飯,和妹兒們玩耍。「軍軍,你娘曉得你是在哪裡吃飯嗎?」「曉得。」「罵沒罵?」「沒罵,就講我像小叫花……」看來胡玉音是默許了。有一回,黎家請來裁縫,給六個妹兒做過年衣服,也順帶著給小軍軍做了一件。比著尺寸做好了,卻沒有給小軍軍穿上,而是用張紙包了,叫小軍軍拿回家去給娘看。不一會兒,軍軍就穿著那新嶄嶄的衣服回來了,回來給黎滿庚夫婦看。「你娘給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來謝謝叔叔和嬸娘……」
開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凍季節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響得早,春雨下得急。這天下午,公社黨委通知黎滿庚和王秋赦去參加公社黨委擴大會。會議是公社黨委和鎮委聯合召開的。新來的公社黨委書記嚴厲批評了吊腳樓主給胡玉音和秦書田落實政策時搞拖延戰術,留尾巴,至今不歸還新樓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現款;並代表縣委宣布,撤銷王秋赦的芙蓉鎮大隊黨支書、芙蓉鎮革委會主任兩個職務。芙蓉鎮大隊今後劃歸鎮革委管轄,大隊
黨支部暫時由老支書黎滿庚負責,日內進行一次選舉。鎮黨委、革委的負責人,縣委另行委任。縣委的決定還沒宣布完,王秋赦就丟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沒有顧上拿,就光著腦殼跑到風雨里去了。人們拚命鼓掌,大聲叫好。一時間,會場上的叫好聲、巴掌聲,蓋過了會場外那風聲雨聲和動地的雷聲。
黨委擴大會開到天黑才散。來去十里路,黎滿庚雖戴了個筍殼斗笠,一身還是淋得透濕。可是他身上暖,心裡熱。自己恢復支書職務,雖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鎮上一害,這是鎮上一大喜事啊。說不定還會有人給他打鞭炮,送邪神。
「聽講你又當官了?那頂爛烏紗帽,人家扔到嶺上,你又撿來戴到腦門頂上?」回到家,「五爪辣」一邊看著他換衣服,一邊問。
「哪來的消息,這樣子快?」
「你和王秋蛇去開會,滿鎮子上的人就講開了,還來問我哪。我又哪裡曉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歸你種,柴禾歸你打。要不,我們娘女七個不准你進屋。你也莫想像過去似的,在家裡也是『脫產』幹部!」
「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這幾年我種自留地都種出了癮……何況今後當這個芝麻綠豆官,也要參加生產了。上級已經批准我們山區搞包產到組,個別的還到戶,哪個還會偷懶?」
「王秋蛇這條懶蛇,從雨里跑回來,滿街大喊大叫,你不曉得?」
「喊什麼?」
「他重三倒四叫什麼『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著了小的』!還喊『千萬不要忘記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來一次啊——』,『階級鬥爭,你死我活啊——』!這回老天報應了,這個挨千刀的瘋了!」
「他不瘋怎麼辦?春上就包產到組,哪個組肯收他,敢要他?給他幾畝田,也只會長草……他吃活飯、當根子的年月過去了!」
兩夫婦正說著,忽然聽得窗外的狂闊風雨中,發出了一陣轟隆隆樓屋倒塌似的巨響!
「誰家的屋倒了?」黎滿庚渾身一抖。「五爪辣」臉塊嚇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鋪面啊,誰家又遭災了!
黎滿庚卷了褲腳,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準備出門,只聽街上有人尖著嗓音,報喜似地叫嚷:
「吊腳樓倒了!吊腳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