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妖
「我與那個楊素瑤的相識還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陳從嘴上取下煙斗,在一團矇矓的煙霧裡看著我。這時候我們正一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可以把這段經歷完全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個現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憑良心保證,這是真的;當然了,信不信還是由你。」老陳在我的臉上發現了一個懷疑的微笑,就這樣添上一句說。
十二年前,我是二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我可以毫不吹牛地說,我在當初被認為有超人的聰明,因為可以毫不費力看出同班同學都在想什麼,哪怕是心底最細微的思想。因此,我經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經常把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心裡那些不好見人的小小的虛榮、嫉妒統統揭發出來,弄得他們求死不得,因此老師們很恨我。就是老師們的念頭也常常被我發現,可是我蠢得很,從不給他們留面子,都告訴了別人,可是別人就把我出賣了,所以老師們都說我「複雜」,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形容詞!在一般同學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這副尊容,當年在小學生中間這張臉也很個別,所以我在學生中有一外號叫「怪物」。
好,在小學的一班學生之中,有了一個「怪物」就夠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還有個女生,也是一樣的精靈古怪,因為她太精,她媽管她叫「人妖」。這個稱呼就被同學當做她的外號了。當然了,一般來說,叫一個女生的外號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號就變成了一個不算難聽的昵稱「妖妖」。這樣就被叫開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現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個水怪楊素瑤。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給你講一個杜撰的故事,說她天天夜裡騎著笤帚上天。這樣的事情是不會有的,而我給你講的是一件真事呢。
我記得有那麼一天,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原來我們的班主任孫老師升了教導主任了。我們都在感謝上蒼:老天有眼,把我們從一位閻王爺手底下救出來了。我真想帶頭山呼萬歲!孫老師長了一副晦氣臉,剛到我們班來上課時,大家都認為他是特務。也有人說他過去一定當過漢奸。這就是電影和小人書教給我們評判好賴人的方法,憑相貌取人。後來知道,他雖然並非特務和漢奸,卻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沒完成作業?為什麼沒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頭!他還敢損你、罵你,就是罵你不罵你們家,免得家裡人來找。你哭了嗎?把你帶到辦公室讓你洗了臉再走,免得到家淚痕讓人看見。他還敢揪女生的小辮往外拽。誰都怕他,包括家長在內。他也會籠絡人,也有一群好學生當他的爪牙。好傢夥,簡直建立了一個班級地獄!
可是他終於離開我們班了。我們當時是小孩,否則真要酌酒慶賀。新來了一位劉老師,第一天上課大家都斷定她一定是個好人,又和氣,相貌又溫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孫主任(現在升主任了)太親熱,簡直不同一般。同學們歡慶自己走了大運,結果那堂課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壞。大家在互相說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地不提高嗓門對方就聽不見了。於是大家就漸漸感覺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裡面嗡嗡嗡。至於劉老師說了些什麼,大家全都沒有印象。到了最後下課鈴響了,我們才發現:劉老師已經哭得滿臉通紅。
於是第二節課大家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課堂里又亂起來。可是我再也沒有跟著亂,可以說是很遵守課堂紀律。我覺得同學們都很卑鄙,軟的欺侮,硬的怕。至於我嗎,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幹那些卑鄙的勾當。
下了課,我看見劉老師到教導處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導處門口去偷聽。我聽見孫主任在問:
「小劉,這節課怎麼樣?」
「不行,主任。還是亂鬨哄的,根本沒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紀律整頓好再說!」
「不行啊,我怎麼說他們也不聽!」
「你揪兩個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們就老實了。哎呀,這個課那麼難教……」
「別怕,哎呀,你哭什麼?用不著哭,我下節課到窗口聽聽,找幾個替你治一治。誰鬧得最厲害?誰聽課比較好?」
「都鬧得厲害!就是陳輝和楊素瑤還沒有跟著起鬨。」
「啊,你別叫他們騙了,那兩個最複雜!估計背地裡搗鬼的就是他們!你別怕……今天晚上我有兩張體育館的球票,你去嗎?……」
我聽得怒火中燒,姓孫的,你平白無故地污衊老子!好,你等著瞧!
好,第三節課又亂了堂。我根本就沒聽,眼睛直盯著窗外。不一會兒就看見窗台上露出一個腦瓢,.一圈頭髮。孫主任來了。他偷聽了半天,猛地把頭從窗戶里伸上來,大叫:「劉小軍!張明!陳輝!楊素瑤!到教導處去!」
劉小軍和張明嚇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來。看看妖妖,她從鉛筆盒裡還抓了兩根鉛筆,拿了小刀。我們一起來到辦公室。孫主任先把劉小軍和張明叫上前一頓臭罵,外加一頓小動作:
「啊,骨頭就是那麼賤?就是要欺負新老師嗎?啊,我問你呢……」然後他倆抹著淚走了。孫主任又叫我們:
「陳輝,楊素瑤!你到這兒來削鉛筆來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
妖妖收起鉛筆,嚴肅地說:「知道,孫主任,因為我們兩個複雜!」
「哈哈!知道就好。小學生那麼複雜幹什麼?你們在課堂里起什麼好作用了嗎?啊!!」
「沒有。」妖妖很坦然地說。我又加上一句:「不過也沒起什麼壞作用。」
「啊,說你們複雜你們就是複雜,在這裡還一唱一和的哪……」我氣瘋了。孫主任真是個惡棍,他知道怎麼最能傷兒童的心。我看見劉老師進來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為了你孫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沒你複雜!」
「什麼,你說什麼!說清楚點!!」
「沒你複雜,拉著新老師上體育館!」
「呃!」孫主任差點兒噎死,「完啦,你這人完啦!你腦子裡盛的些什麼?道德品質問題!走走走,小劉,咱們去吃飯,讓這兩個在這裡考慮考慮!」
孫主任和劉老師走了,還把門上了鎖,把我們關在屋裡。妖妖撅著嘴坐在桌子上削鉛筆,好好的鉛筆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兒發獃,直到兩腿發麻,心說這個婁子捅大了,姓孫的一定去找我媽。我聽著掛鐘「咯噔咯噔」地響,肚子里也咕嚕咕嚕地叫。哎呀,早上就沒吃飽,餓死啦!忽然妖妖對我說:「你頂他幹嗎!白吃苦。好,他們吃飯去了,把咱們倆關在這裡挨餓!」
我很抱歉:「你餓嗎?」「哼!你就不餓嗎?」
「我還好。」「別裝啦。你餓得前心貼後心!你剛才理他幹嗎?」
「啊,你受不了嗎?你剛才為什麼不說『孫主任,我錯了』!」
「你怎麼說這個!你,你,你!!」她氣得眼圈發紅。我很慚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還「複雜」。我朝她低下頭默默地認了錯。我們兩個就好一陣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肚子餓得難受,妖妖禁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孫主任還不回來!」
「你放心,他們才不著急回來呢。就是回來,也得訓你到一點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對他們的壞心思猜得一點不錯。
妖妖點點頭承認了我的判斷,然後說:「哎呀,十二點四十五了!要是開著門,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這裡挨餓呢!」
我忽然餓急生智,說:「聽著,妖妖。他們成心餓我們,咱們為什麼不跑?」「怎麼跑哇?能跑我早跑了。」「從窗戶哇,拔開插銷就出去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說得好。我們爬上了窗戶,踏著孫主任桌子上的書拔開了插銷,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門口沒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厲害,真有一種做賊的甜蜜。可是在街上碰上一大群老師從街道食堂回來,有校長、孫主任、劉老師,還有別的一大群老師。
孫主任一看見我們就瞪大了眼睛說:「誰把你們放出來的?」我上前一步說:「孫主任,我們跳窗戶跑的。我餓著呢。都一點了,早上也沒吃飽。」妖妖說:「等我們吃飽了您再訓我們吧。」
老師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校長上來問:「孫主任為什麼留你們?」「不為什麼。班上上劉老師的課很亂,可是我們可沒鬧,但是孫老師說我們『複雜』,讓我們考慮考慮。」老師們又笑了個半死。校長忍不住笑說:「就為這個嗎?你們一點錯也沒有?」
妖妖說:「還有就是陳輝說孫主任和劉老師比我們還複雜。」「哈!哈!哈!」校長差點笑死了,孫主任和劉老師臉都紫了。校長說:「好了好了,你們回去吃飯吧,下午到校長室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說是從來沒說過話呢。
我鼓了兩掌說:「好,老陳,你編得好。再編下去!」老陳猛地對我瞪起眼睛,大聲斥道:「喂,老王,你再這麼說我就跟你翻臉!我給你講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秘和痛苦,你還要譏笑我!哎,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個,真見鬼!心靈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對誰訴說!你要答應閉嘴,我就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你聽著,當天中午我回到家裡,門已經鎖上了。媽媽大概是認為我在外面玩瘋了,決心要餓我一頓。她鎖了門去上班,連鑰匙也沒給我留下。我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開了。我才不像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門口站著,好像餓狗看著空盤一樣,我敢說像我這般年紀,十個孩子遇上這種事,九個會站在門口發傻。
好啦,我空著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飢餓的感覺比大人要痛切得多。我現在還能記得哪,好像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嚙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里也有幾毛錢。可是那年頭,沒有糧票光有錢,只能餓死。
我正飢腸轆轆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麼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說明她不僅沒把中午挨了一頓訓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說:「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說起話來有些同學就聽不懂了。經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後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後我自己也糊塗了。就是這樣。
然後妖妖就問我:「那麼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里有什麼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麼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級小學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說:「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飯呢。」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
「你別怕,我們家裡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鐘頭呢。尤其是晚飯前准得訓我,餓著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里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
可是她家裡多乾淨啊。一般來說,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裡是很拘謹的,好像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可是她家裡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像老是板著臉,好像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呵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可是她家裡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傢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得很。大窗戶採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她領我走進裡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摺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麼!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他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他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乾、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里倒出一大碗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
「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
「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裡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地朝嘴裡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床上玩弄辮子。後來乾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裡看。
過了不到三分鐘,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麼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面說沒事,一面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談到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
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鐘,嚇得一下跳起來:
「哎呀,快三點了!」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說:「你慌什麼?等會兒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說是回家家裡現做的飯。」
「那他還會說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准不敢再提這個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麼。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去。我說:「咱們現在快去吧。」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麼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麼錯。咱們有理。」我心裡說真對呀,咱們有理。
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說:「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呀?」喂,老王,你這傢伙簡直不是人!你聽著,她說:「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凈在小孩面前裝好人。他們都板著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
我說我決不這樣以為。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得多。你看孫主任說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說是不會。」
我說:「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嗎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說,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麼稚氣,想起來真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