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孩子,讓我們一起升到高空,來看看腳下的大地吧。
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翠綠的山巒顯出琉璃瓦的光澤,藍色的大河在它們中間像一條條巨蟒般緩緩地爬動。偶爾,群山中的湖泊猛然發出鏡子般的閃光。
在陸地的盡頭,大海蔚藍色的波濤中間,有一條狹長的陸地,好像大陸朝海洋的胸膛伸出去的一條手臂。這一塊金黃色的土地呀,多少黃昏,多少夜晚,我就在那裡獨步徘徊,想念著你們。
你看到了嗎?那墨綠色的一叢,那裡是一片高大的楊樹和槐樹。它們的葉片正在陽光下懶洋洋地耳語。在它的遮蔽下,有一個很大的村莊,我給你們講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在綠蔭遮蔽下的石溝,有一條大路伸過村子,一頭從村南的山崗上直瀉下來,另一端從村北一座大石橋上爬過去,直指向遠方。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這條路上就擠得水泄不通。手推小車的人們嘴裡怪叫著,讓人們讓開,有人手挎著籃子,走走停停地看著路旁的小攤,結果就被小車撞在屁股上。人來人往,都從道中的小車兩旁擠過,就像海中的大浪躲避礁石,結果踏碎了放在地上的煙葉或者雞蛋,擺攤的人就絕望地伸手去抓犯罪的腳,然後暴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集市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喧嘩,你絕不可能從中聽出什麼來。這地方聾子也不會什麼也聽不見,不聾的人也會變成聾子,什麼也聽不見。
人們都擁擠在供銷社和飯館的門前,剛賣了幾個錢就急著把它花出去。凡是趕集的人,都要走過這兩個大門,都在櫃檯前擁擠過,可是都在這兩個門之一的前面,看見過一個傷風敗俗的傢伙。不管什麼時候,人們總是看見,他穿著一件對襟紅絨衣,髒得就像在柏油里泡過一樣。扣子全掉光了,他就用一塊破布攔腰系住。再加上一隻袖子全爛光了,露著烏黑的膀子,使他活像一個西藏農奴。由於又臟又亂的頭髮長過了耳朵,所以對於他的性別,誰也得不出明確的概念。一條露著膝蓋的破褲子大概原來就是黑的,否則也要變黑。這條褲子所以還成為褲子,就因為它只是褲襠後面開了花。如果前面也破得那麼厲害,就要喪失一條褲子的主要作用了。他全身的皮膚上大概積有半厘米厚的污泥,手背和腳背上更厚一些。在摩爾人一樣黑的臉上,濃重的眉毛下,一雙獃滯的眼睛,看著人們上空大概十米的地方。
這就是石溝村的戰福,大概姓初。每隔五天,他准要站在那個地方,成為石溝逢集的一個重要標誌,就像那一天集上會有很多的人,很多待買的東西一樣,使人不能忘懷。所以有一天,在那個地方,站的不是戰福,而變成了一條毛片斑駁的黑狗時,人們就感到吃驚,想要明白髮生了一些什麼事情。
在弄明白這件事情之前,我先要說明,戰福是男的。
當初,他爹在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像個人樣。也就是說,衣服常常比較乾淨,腳上比現在多了雙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條黑褲子比現在像樣得多,頭髮經常理,隔三五天還洗洗臉。除此之外,其他的差別就不太多了。
他爹六一年死了,給他留下了兩間搖搖晃晃的破草房、快空的糧囤和一個分遺產的哥哥。他媽死得很早。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東西太少,他有什麼理由去埋怨一個因為要把飯留給兒子們吃,結果得了水腫病,躺在冷炕上的父親呢?而且,就是在彌留之際,父親還把頭從戰福手上的粥碗前扭開,說是不管用了,留著你們吃吧。對於這樣一個父親,戰福除了後悔平日爭吃的和哥打架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第二年光景好了,可是父親已不可能再活。哥哥的歲數已經不小,必須蓋幾間新房子了。戰福已經十六歲,在生產隊也算一個六分勞動力。每天晚上下工之後,乘著天黑前一點微光,人們總能看見這哥倆在從山上往下推石頭,給未來的房子打基礎。蓋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頭呢。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頭和磚瓦,永遠是戰福一人去。因為他在生產隊里掙六分,其實幹起活來,不比哥哥差多少。
就因為這哥倆拚命地幹活,所以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戰福的衣著那時就和現在有點像了。他們有時早上不吃飯,有時中午不吃飯,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即使吃飯,也不刷鍋。炕席破了,碎了,成了片片了。被子破了,黑了,成了球了。衣服破了,從來不補。哥哥為了漂亮,總是穿新的,戰福以白得為滿足。他倒很識大體,知道哥哥要討媳婦了,不能穿得太糟糕。他們的房子蓋成了,就在舊房子的旁邊,兩幢房子合留一個院子。新房子石頭砌到腰線,新式的門窗,青瓦的頂,在當時的膠東農村,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築。
戰福和他哥哥一起搬了進去。沒用多久,這間房子就和過去的草房一樣,弄得豬都不願意進去。直到新嫂子過了門,家裡烏七八糟的情況才好轉。原來戰福的哥哥二來子的老婆最愛整潔。可是戰福仍然舊習不改。二來子的老婆就讓二來子和戰福分家,叫戰福搬到小屋去住。終於,因為生活有人照顧而美得要命的戰福,發現了嫂子經常給他臉色看,而且把他脫下的臟衣服毫不客氣地團起來扔到炕洞里。戰福魯鈍得毫無覺悟,結果有一天嫂子毫不客氣講出來,讓他搬出去!理由是她不能侍候兩個人,再說戰福已經大了,不能總住在哥嫂家裡。
戰福看著凶神惡煞般的嫂子和不敢置一詞的哥哥,驚得瞠目結舌,氣得口眼歪斜。結果還是乖乖地搬了出去。
據人們議論,二來子把戰福攆出去,是為了免得將來戰福要蓋房子有很多麻煩和花銷。據此我看,二來子不一定想把戰福攆走,他們弟兄感情倒不壞。問題還在他老婆身上。不過二來子也不是什麼好傢夥,看著老婆把兄弟趕走不說話,分明也是怕給戰福蓋房。我覺得二來子畢竟還是有情可原:誰要是像他那樣在人家下工後沒夜拉黑地推過石頭,拉過石灰,就會同情拉車的牲口的苦處了。吃過那種苦頭的人殺了他也不願意再吃。
從此,戰福開始三天兩頭不出工,那身打扮也越來越不成樣。言語和行為也開始荒悖起來,絕少和人們來往。秋天不知道往家弄燒的,春天不知道往自留地里種菜,其實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也不懂這些。他開始偷東西,於是又常挨打,結果越來越不像個人。
就這麼過了十年,他就成了現在這麼個樣子:三分人,七分鬼。最近三年他共出了二十天工,好在隊里因為他是孤兒救濟點,哥哥還有點良心,有時送點飯給他。不然,他早就餓死了。平時,他到處遊手好閒。每逢趕集,他就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可是最糟糕的是他又不瘋不傻,想想他過的日子,真叫別人心裡也難受。
有一天,西北來的狂風在大道上掀起滾滾的黃沙。風和路邊的楊樹在空中爭奪樹葉,金黃色的葉片像大雪一樣飄落下來。一陣勁風吹過,一團落葉就像旋風前的紙錢灰一樣跳起來狂舞,彷彿要把人撞倒。大路上空無一人,就連狗們也被飛沙趕回家去了。
可是戰福不願意回家。那兩間破敗的小屋,那個破敗的巢穴,就是戰福也不願意在裡面待著。他在供銷社裡走來走去,煞有介事地看著櫃檯里的商品,一隻手在襯衣里捉拿那些成群亂爬的虱子。石溝的供銷社相當不小,從東頭到西頭足有三十多米,平時站在櫃檯後面的售貨員也有十五六個。上午九點鐘上班,十一點他們就把當天的賬結清了,錢點好了,下午誰來買東西,他就有本事不賣給你。你叫他拿什麼來看看,叫三遍,他把頭轉過去,再叫幾遍,他又把頭轉過來,厚顏無恥地對你瞪大眼睛,好像他是一頭驢似的。其中有一個女的叫小蘇,如果殺人不償命,准有人來活剝她的皮。看起來很樸實可愛的樣子,讓人有些好感,其實,是個最無恥的騷娘們。
這一天,供銷社總共也沒有幾人來光顧。天漸漸地黑了,櫃檯後面那些沒人味的東西乾乾地坐了一天,無聊得要發瘋。有人伸懶腰,有人雙手扶著櫃檯,扭著腰,樣子噁心得嚇死人。小蘇打哈欠,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像鼻孔里進了煙末子。她看看手錶,又看看窗外,居然很盼著有人來買東西。因為他們這些人之間再也談不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買東西,就是不是熟人,說不上話,也可以散散心。
可是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沒有什麼人來。只有戰福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好像一個鬼一樣瞪著大眼到處看。
小蘇眼睛猛地一亮,看出戰福可以拿來散心解悶,她叫:「戰福子,過來!」
戰福猛地站住了,身上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誰叫他?是小蘇嗎?怎麼會是小蘇?戰福扭過頭來,卻看見小蘇在對他招手,而且滿臉堆著笑。
戰福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好像一條野狗走向手裡拿著肉片的人。他不知小蘇要和他說什麼。也許他不知不覺中冒犯她了?總之,這類人對他總不會有什麼好意的。但她臉上明明堆著笑。
等他走到櫃檯前面,小蘇就柔聲說道:「戰福子,你為什麼這麼臟啊?」
戰福臉變紫了。並不是因為臉紅得怎麼厲害,也就是一般的紅法。不過他臉上固有的污黑和紅色一經混合,就是紫的。對了,他為什麼這麼臟呀?
「真的,戰福子,你要是把臉洗乾淨,頭髮理一理,還是很颯利的呢!」
供銷社裡響起了一片笑聲。戰福的腦子裡也在嗡嗡地響。賣書本文具的小馬也走過來湊趣:「戰福子,回去把臉洗乾淨,頭髮理一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
小蘇猛地像惡狗一樣瞪起眼睛:「小馬,你想放個什麼屁?」
「嗯?怎麼是放屁?你心裡想說的不好說,我替你說就是放屁?戰福子,你福氣不小啊!我們這位蘇小姐看上你啦!」
「哈哈哈!!!」供銷社裡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小蘇老著臉皮說:「笑什麼,人家也是個人!」
「哈哈哈!!!」所有的人又一次狂笑。小馬摸著肚皮,揉著眼淚說:「對,對,是個人!戰福子,回家收拾收拾,蘇小姐歲數不小了,也該出門子了!」
那些傢伙笑得幾乎斷氣。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但是還是恬不知恥地說:「怎麼啦?你比人家強嗎?」「哎呀,口氣挺硬,你真要跟他?」「真跟他怎麼樣?」「我買一對暖瓶送你……們!」「哈!哈!」「我要笑死啦!」他們說,「讓我歇口氣吧!」
小馬喘著氣說:「哎呀,小蘇,你真是『刮不知恬』!」供銷社裡又一次響起了笑聲,可是笑的人少多了。這裡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太少。
戰福在笑聲中逃離了供銷社。那些突然的鬨笑聲像鞭子一樣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風用飛揚的沙土迎接他,飛舞的落葉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裡。他推開虛掩著的院門,一頭鑽進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小屋裡,躺在炕上,心裡難過得要發狂。他想到在供銷社裡的無端羞辱,又想到自己這些狗一樣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絞一樣痛。這倒是不多見的。平時,戰福的腦子總是麻木的,不歡喜,也不沮喪。沒有熱情,也沒有追念往事火一樣的懊悔。他不向命運抱怨什麼,當然也不會為什麼暗自慶幸。不分析也不判斷。沒有幻想,也沒有對往事甜蜜的沉湎。他的腦子是一片真空。
戰福腦海里的翻騰平息下來了,只有往事在頭腦里無聲地重演。嫂子猙獰的面孔,然後是他的破狗窩。懶洋洋、無所作為的感覺。糧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園裡偷菜。冬天夜裡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門咣當一聲響,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戰福抬起頭來,屋裡黑了。肚子有點鈍鈍的痛,是一天沒吃飯了。缸里隊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來,可是要吃還得去磨。唉,再忍一頓吧!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抱在懷裡,便昏然入夢了。
清晨的涼氣透討撕破的窗戶紙,把戰福從夢鄉喚起。他從炕上坐起來,環顧著四周,第一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看吧,鍋台上長起了青草,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屋裡也是灰濛濛的,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當然了,如果是平時,戰福一定是熟視無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麼鬼附了體,戰福「覺今是而昨非」,居然覺得以往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噁心了。是什麼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說不上來,當時戰福也說不上來。
戰福起身下炕,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上的灰土。然後掃了掃窗檯,又把窗戶紙誦誦撕下來。他鏟去鍋台上的青草,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然後又把缸里擔滿了清水。看一看屋裡,仍然有破敗的景象,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里。然後巡視一下屋裡,覺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
這時,他的腦子裡開始迷惑不解地想:「我要幹什麼?難道是要像別人一樣的生活嗎?」其實最後的半句話根本就沒在他腦子裡出現,是我加上的。戰福想到一半就恐懼地停住了。因為他是這樣的一種人,絲毫也不想振作起來,把衣服洗一洗,把鍋刷一刷。至於跟大家到地里去幹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頭皮發炸。就是最勤勞的農民,也不過是靠了日復一日不斷的勞作,把好安逸的念頭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時,也是老大的不願意。就那麼日復一日地幹活,除了吃和睡什麼也不想,然後再死掉?難怪戰福不樂意呢!
不過,誰說什麼也不想?這不是污衊農民嗎!就連戰福也想過蓋個房子,娶個老婆呢!只不過現在沒了過分的希望罷了。戰福現在在炕上坐著,可真是什麼也沒想。猛然,他的腦子裡一亮,似乎覺得置身於青堂瓦舍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頂棚,水泥的地。院子里,密密地長滿了高大的楊樹,枝葉茂盛,就是烈日當空的時候,院子里也只有清涼的葉片的綠光。
啊,美哉!戰福理想的房屋!地面沒有骯髒的泥土,只有雕琢後的條石砌成的地面,被夏日的暴雨沖刷得清清爽爽。
清涼的泉水環繞著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圍是高大的磚牆。這偉大的房子上空會有喧鬧的噪音嗎?絕沒有!那會打擾了戰福先生神聖的睡眠。
吃什麼?偷來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說!他想吃罐頭。長這麼大還沒嘗過罐頭味呢。罐頭供銷社的貨架上就有。可是怎麼能拿來?有人坐在前面看著那些罐頭呢。吃不著了嗎?看著罐頭的是誰?坐在那裡的人是小蘇哇。小蘇滿面微笑,向他招手……
戰福渾身發熱,推開門就奔了出去,滿腦子都是輝煌的房屋,罐頭的美味,微笑的小蘇,冷不妨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身邊響起了一個無比可怕的聲音:「瞎了?奔你娘的喪!」
戰福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他嫂子正雙手叉腰,凶煞一般地瞪著大眼看他。戰福今天發現,嫂子居然那麼可憎,發黃的頭髮邋裡邋遢地爬在頭上,粗糙的面孔,黑里透灰。木樁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0的印象是:下賤,不值一文。
戰福平時就恨他嫂子,不過還有幾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從牙縫裡說出兩個字:「丑相。」,就連他自己也很覺得驚奇。但是,他從這兩個字里又發覺自己很英勇、偉大。於是,又盯著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來子嫂氣得發了愣,馬上又氣勢磅礴地反擊回來:「王八蛋!你不要臉!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國也沒有你這樣的第二個!死不了也活不成,丟中國人的臉!」
戰福被折服了,屁滾尿流地逃到街上去。二來子嫂念過小學呢。如今又常常去學習,胸中很有一點全局觀念,罵起人來,學校的老師都害怕,何況戰福。
二來子嫂的大罵居然命中了戰福的要害,使他像一條狗挨了打一樣氣餒、自卑。他垂頭喪氣地走著,不覺走到了供銷社裡。
供銷社大概只有八九個顧客,售貨員倒有十七八個。小馬第一個看見了戰福,發出一聲歡呼來迎接他的到來:「啊呀!小蘇的姑爺來了!」「哈哈哈!」人們發出一片狂笑。
顧客們大為驚奇:「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這些像豬狗一樣的售貨員們笑著把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宣傳出去,為了開心,為了顯示自己多麼有幽默感。其中小馬的聲音最響亮:「昨天,昨天下午(他笑得喘不過氣來),戰福到供銷社來,我們的蘇小姐一看,那個含情脈脈呀,我可學不來……」
小蘇慌了,昨天只不過是為了騷滴滴地開個玩笑,誰知道今天鬧成這個樣子,而且要在全公社傳揚開了,這可不好!她像獅子狗一樣地跳了起來反擊:「小馬,你『刮不知恬』,你『刮不知恬!』」
可是她的挖苦真是屁用沒有。在場的都是喜歡獵取無聊新聞的人中豬狗,所以全都支棱起耳朵聽小馬的述說:「我要送一對暖壺給他們,小蘇替戰福嫌少!」「哈哈!」「哈哈!」「小馬,你大概是撒謊吧?」全體售貨員一起作證說:「是真的!」
「哈哈哈!」公社副書記樂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大肚子。「嘻嘻嘻。」文教助理員從牙縫裡奸笑著。「哈哈,哈哈,哈哈。」學校的孫老師抬頭看著天花板,嘴裡發出單調的傻笑,好像一頭笨驢。其他人也在怪笑,都要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里,得到前所未有的歡樂。這個笑話對他們多寶貴呀!他們對遇到的一切人講,然後又可以在笑聲里大大地快樂。「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小蘇已經癱倒在櫃檯上了。人們看看她,又看看戰福黑紫色的鬼臉,又是一場狂笑。小蘇招招手,把戰福叫過來,對他說,聲音是意想不到的溫柔:「戰福子,你這兩天別到供銷社來,啊?」
別人也許會奇怪,小蘇為什麼對戰福這麼和氣。原來是戰福個兒很矮,臉又太黑,看不出是多少歲。所以,小蘇就從他的個兒上來判斷他只有十三四歲。因為她到石溝才一年,所以也沒人告訴過她戰福二十八了。她要哄著戰福,要他別來。要是她知道戰福歲數那麼大,就絕不會幹這種傻事。
好,戰福離開供銷社回家去了,渾身發熱,十年來第一次下定了決心,要好好乾,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還要蓋三間,不,四間大瓦房。為了他的幸福,為了吃不完的罐頭(說來可笑,他以為賣罐頭的人可以把罐頭隨便拿回家去)。
晚上,人們收工回家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山上的石頭坑裡起石頭(石溝的石頭很好打,用鐵棍一撬就可以弄到大塊的上好石料),裝在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車上。當人們走近的時候,十分吃驚地看見,那是戰福!
戰福滿頭是汗,勉勉強強把三五百斤石頭推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做了一鍋難吃無比的玉米麵餅子,把肚子塞飽,就躺在他那破炕上,想著白天在供銷社的情景,心頭火熱。他以為,白天小蘇對他很有意思說,但是當著那麼多的人,不好意思說。可是他就沒想想,人家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為什麼會看上他等等。
他躺在那裡,「愈思而愈有味焉」。於是猛然從炕上跳起,找隊里要蓋房子的地皮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村都傳遍了戰福找大隊書記要蓋房子的地基的新聞。這又是一個笑話。書記問戰福,你怎麼想起要蓋房子了?他答之曰:要成家立業!何其可笑乃爾!
這個新聞和小蘇在供銷社鬧笑話的新聞一匯合,馬上又產生了一種謠傳。以致有人找到在山上打石頭的戰福問他是不是看上了供銷社的小蘇,問得戰福心花怒放。他覺得村子都傳開了,當然是好事將成,竟然直認不諱。
好傢夥,不等天黑戰福下山,這個笑話轟動了全村的街頭巷尾!供銷社裡的人們逼著小蘇買糖,二來子不巧這時去供銷社打醬油,立刻被一片「小蘇,你大伯子來啦」的喊聲臊了出來。等到天黑,戰福回來的時候,剛到門口,就被二來子攔住了。
他們兩人一起到戰福的小屋裡坐下。二來子問:「兄弟,你是要蓋房子嗎?」「是呀。」「蓋房好哇。你這房子是該另蓋了。當哥哥的能幫你點嗎?」「不用了哥呀。嫂子能同意嗎?」「咳,不幫錢物也能幫把力呀。」「好哇哥,少不了去麻煩你。」
二來子站起身來要走,猛然又回過頭來:「戰福子,有個話不好問你。你是看上了供銷社的小蘇了嗎?」
戰福默然不語,不過顯出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兄弟,不是當哥的給你潑涼水,你快死了這個心吧。人家是什麼人,咱是什麼人?給人家提鞋都嫌你手指頭粗……」二來子絮叨了好一陣,看看兄弟沒有悔悟的樣子,嘆著氣走了。
第三天早上,戰福推起小車要上山,剛出門就碰上了隔壁的大李子。大李子嬉皮笑臉地對戰福說:「戰福子,你的福氣到了!供銷社的小蘇叫你去呢!她在宿舍等你。」戰福扔下小車愣住了。大李子又說:「哎,還不快去?北邊第二排靠西第二個門!」
戰福撒腿就跑,一氣直跑到小蘇門前,站在那裡呆住了。他既不敢推開房門(小蘇在他心目里雖不是高不可攀,也還有某種神聖的味道),也不敢走開一步。倒是湊巧,站了不到半個鐘點門就開了。小蘇好像要出門,一看見戰福,就喝了一聲:「進來!」
戰福像一隻狗一樣進了門,門就砰一聲關上了,好像還插死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腦子發木,扭頭一看……
小蘇齜牙咧嘴,臉色鐵青,面上的肌肉猙獰地扭成可怕的一團,毛髮倒豎,眉毛倒立著,好像一個鬼一樣立在那裡。
戰福的心頭不再幸福地發癢了。可是腦子還是木著。小蘇發出可怕的聲音:「戰福子,我問你,你在外面胡說了一些什麼?你胡呲亂冒!啊!你不要臉!你說什麼!你媽個x的,你蓋你的房,把我扯進去幹嗎?你說呀!」
蘇小姐看戰福呆著,拿著一根針,一下子在他臉上扎進多半截。
「戰福,你啞巴了!喂!我告訴你(一針扎在胸膛上),不准你再去亂說,聽見沒有……」
小蘇開始訓誡戰福,一邊說一邊用針在他身上亂刺。戰福既不答辯,也不迴避,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像一塊木頭。在我看來,蘇小姐這時的行為比較冒險。
好了,過了兩個鐘點,蘇小姐的訓導結束了,戰福臉上也有十來處冒出了血珠,身上更不用說,可是戰福還是木著,也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對蘇小姐的訓誡聽進了一句。可是蘇小姐已經疲倦,手也酸得厲害,於是開開門,把他推了出去。
後來,有人看見他默默地走過街頭,又有人看見他在村外的河邊上走,一邊撕著衣服,一邊狗一樣嘶叫著。再以後,就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了。只有河邊找到過他的破衣服,還有就是石溝村多了一條沒主的黑狗,全身斑禿,瘦得皮包骨頭。每逢趕集,就站在戰福站過的地方。沒有人看見它吃過東西,也沒有人看見它天黑後在哪裡。它從來也不走進供銷社的大門。過了幾個月,人們發現它死在二來子的院子里。
據說二來子因此哭了一場,打了一次老婆,以後關於這條狗,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