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夕陽照耀下的楊樹,樹上的葉子忽然從金黃變成火紅,天空也變成了墨水似的暗藍色。我的心情變得好起來。我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邊去。那棵楊樹的葉子都變成了紅綢子似的火焰,在樹枝上輕盈地飄動。從太陽上流出很多金色的河流,在暗暗的天頂上流動。大街的燈忽然全亮了,一串串發光的氣球浮在空中。我心情愉快,騎上自行車到立交橋下去找我的女朋友。
她站在那兒等我,穿著一件發紫光的連衣裙,頭上有一團微微發紅的月白色光輝。那一點紅色是著急的顏色。我跳下自行車說:「你有點著急了吧?其實時候還不到。」
她沒說話,頭上的光又有點發綠。我說:「為什麼不好意思?這兒很黑,別人看不到我們。」
她頭上的光飄忽不定起來。我說:「什麼事使你不耐煩了呢?」
她斬釘截鐵地說:「你!你什麼都知道,像上帝一樣,真討厭!」
我不說話了,轉過頭去看那些騎車的人。他們魚貫穿過橋下黑影,拖著五顏六色的光尾巴,好像魚缸里的熱帶魚在遊動。忽然她又來捅我,說:「咱們到外面走走吧,你把見到的事情說給我聽。」我們就一起到橋上去。因為剛才我說她不好意思,這時她就挽著我的胳膊,其實臊得從頭到腳都罩在綠光里。我說:「你真好看,像翡翠雕成的一樣。」
她大吃一驚:「怎麼啦?」
「你害羞呢。」
她一把摔開我的胳膊說:「跟你在一起連害羞都害不成,真要命。你看,那個人真可怕!」
對面走過一個人,臉腮上一邊蹲了一隻晶瑩碧綠的大癲蛤蟆。我問她那人怎麼啦,她說他滿臉都是大疙瘩。我說不是疙瘩,是一對蛤蟆在上面安息。她說真有意思。後來一個大胖子騎車走過,肚子好像開了鍋似的亂響,這是因為他天天都和老婆吵架。過了一會兒,開過一輛紅旗車,裡面坐了一個女扮男裝的老處女,威嚴得像個將軍,皺紋像地震後的裂紋,大腿像筷子,陰毛又粗又長,像鋼劍一樣閃閃發光。我把見到的事情告訴她,不過沒告訴她我在首長的小肚子上看見一隻豪豬。她笑個不停,還說要我把這些事寫到我的詩集里去。
我有一本詩集,寫的都是我在這種時刻的所見所聞。除了她,我沒敢給任何人看,生怕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但是她看了以後就愛上了我。我們早就在辦事處登記結婚了,可是還保持著純潔的關係。我老想把她帶到我那兒去,那天我也說:「晚上到我那兒吧!」
「不,我今天不喜歡。」
「可是你什麼時候喜歡呢?」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把臉湊過來說:「你真的這麼著忙嗎?」我吻了她一下,剎時間天昏地暗,好像整個世界都倒了個兒,原來在左邊的全換到右邊去了。我前邊站了一個男人,我自己倒穿起了連衣裙,腳後跟下好像長了一對豬蹄,而且頭重腳輕得直要往前栽倒。我驚叫一聲,聲氣輕微。
等我驚魂稍定,就對自己很不滿意。我的肩膀渾圓,胸前肥嘟嘟的,身材又變得那麼矮小,尤其是腳下好像踩著高蹺,簡直要把腳筋綳斷。於是我尖聲尖氣地叫起來:「這是怎麼了?」
那個男人說:「我也不知道,不知怎麼就換過來了。嘿,這可真有意思。」
原來那個男人前十秒鐘還是我呢,現在就成了她了。我說:「有什麼意思!這可糟透了!還能換過來嗎?」
她的聲音充滿了幸災樂禍:「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氣急敗壞地說:「這太可怕了!這種情況要持續很久嗎?」
「誰知道呢?也許會這麼一直持續下去,我當個老頭終此一生呢。我覺得這也不要緊,你我反正也到了這個程度了,還分什麼彼此呢!」
我急得直跺腳,高跟鞋發出蹄子般的聲音。我說:「我可不幹!我不幹!這叫什麼事呀!」
「小聲點!你嚷嚷什麼呀?這事又不是我做主。這兒不好說話,咱們到你家去吧。」
我不走,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不行,咱倆得說清楚了。要是暫時的,我還可以替你支撐著,久了我可不幹。」
「這種事情誰能說得准呢?你的衣服全是一股怪味,皮鞋還夾腳呢。我也討厭當個男人,當兩天新鮮新鮮還可以。咱們回家吧。」
我和她一起往回走,她推著自行車。我走起路來很費勁,不光高跟鞋彆扭,裙子還絆腿。身體也不大聽我使喚,走了一百多步,走出我一頭大汗來。我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想喘喘氣,她就怪聲怪氣地說:「你就這麼往地下坐呀!」
「我累了!」
「喲,我的裙子可是全新的,尼龍針織的呢!快起來,好好撣撣土!」
我勉強站起來,滿懷仇恨地瞪了她一眼。為了表示對她的蔑視,我沒有撣土,又往前走了。走了幾步,高跟鞋穿著太憋氣,就把它脫下來提在手裡。走了一段,我還是不能滿意,就說:「你怎麼長這麼小的腳!雖說個兒小,這腳也小得不成比例。你就用這種蹄子走路嗎?」她哼了一聲:「不要怨天尤人,拿出點男子氣概來!」
男子氣概從哪兒來呢?我頭上長滿了長頭髮,真是氣悶非常,渾身上下都不得勁。我們摸著黑走進我的房子,坐在我為結婚買來的雙人床上,好半天沒有開燈。後來她說:「你的腳真臭!我要去洗一洗。」
我說:「你去吧!」
她走到那間廁所兼洗澡間里去了,在那兒嘩嘩啦啦地濺了半天水。我躺在床上直發傻。後來她回來了,光著膀子,小聲說:「真把我嚇壞了,嘿嘿,你在外邊顯得像個好人似的,脫下衣服一看,一副強盜相。你也去洗洗吧,涼快。」
我到洗澡間里照照鏡子,真不成個體統。脫下衣服一照鏡子,我差一點昏死過去。乖乖,她長得真是漂亮,可惜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好處。我洗了洗,把衣服又都穿上,把燈關上,又到床上去。她在黑地里摸到我,說:「怎麼樣,還滿意吧,咱長得比你帥多了。」
我帶著哭腔說:「帥,帥。他媽的,但願今天晚上能換回來,要不明天怎麼見人?」
「嘿,我覺得還挺帶勁。明天去打個電話,說咱們歇三天婚假。」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三天以後呢?」
「這倒有點討厭。這樣吧,我上你的班,你上我的班,怎麼樣?我討厭上男廁所,不過事到臨頭也只好這麼辦了。」
我反對這樣。我主張上公安局投誠,或者上法院自首,請政府來解決這個問題。她哈哈大笑:「誰管你這事兒!去了無非是叫人看個笑話。」
她這話也不無道理。我想了又想,什麼好辦法也想不出來。可是她心滿意足地躺下了,還說:「有問題明日再說,今天先睡覺。」
我也困得要命,但是不喜歡和她睡一個床。我說:「咱們可說好了,躺下誰也別胡來。」她說:「怎麼叫胡來,我還不會呢。」於是我就放心和她並頭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叫她給兩個單位打電話,叫我們歇婚假。她回來後說:「請假照準了。今天咱們幹什麼?噢,你去我宿舍把我的箱子拿來。」
我說:「你的東西,你去拿。」
「瞎說!我這個樣子能拿得出來嗎?你愛去不去,反正拿來是你用。」
我坐在床上,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來。她走過來,拍我的肩膀說:「這才像個女人。看你這樣子我都喜歡了。你去吧,沒事兒。」
我被逼無奈,只好去拿東西。走到街上,我怕露了馬腳,只好做出女人樣,扭扭捏捏地走路。路上的男人都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面紅耳赤。我覺得她那件曲線畢露的連衣裙太糟糕,真不如做件大襟褂子,再把頭髮盤得和老太太一樣。
她宿舍里沒人,我像賊一樣溜進去,把箱子提了出來。回到家裡,只見她正比手畫腳地拿保險刀刮鬍子,鬍子沒剃下來,倒把眉毛刮下來不少。我大喝一聲:「別糟踐我的眉毛!你應該這樣刮……」她學會之後很高興,就打開箱子,傳授我那些破爛的用法,真是叫人噁心到極點。
變成女人之後,我變得千刁萬惡,上午一小時就和她吵了十二架。我覺得屋裡布置得不好,讓她移動一下,她不樂意,我就嘟嚷個不停。後來又去做午飯,她買的菜,我嫌貴嫌老。她買了一瓶四塊錢的葡萄酒,我一聽價錢就聲嘶力竭地怪叫起來,她只好用兩個枕頭把耳朵捂住。我對一切都感到不滿,在廚房裡摔摔打打,打碎了兩三個碟子。她開頭極力忍受,後來忍無可忍,就厲聲呵斥我。我立刻火冒三丈,想衝出去把她揪翻,誰知力不從心,反被她按倒在沙發上。
她不懷好意地冷笑著說:「你別胡鬧了,否則我就打你的屁股!」
我咬牙切齒地說:「放我起來!」
她在我屁股上輕輕打了一下,我立刻尖叫起來:「救命呀!打人了!」她馬上鬆了手,挪到一邊去,臉上滿是不屑之色:「至於的嗎?就打了那麼一下。」我坐起來,號哭著說:「好哇!才結婚第一天就打人,這日子可怎麼過……」我又嘟噥了一陣,可是她不理我,我也就不說什麼了。
吃過晚飯,她提議出去走走。可我寧願待在家裡。我們看了會兒電視,然後我就去洗澡,準備睡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的身體十分討厭。在那婀娜多姿的曲線里包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豐滿的乳房和修長的大腿都很使我反感。長著這樣的東西只能引起好色之徒的卑鄙感情。所以我應該儘可能少出門。
要當一個女人,應該遠離淫穢。我希望臉上爬滿皺紋,乳房下垂,肚子上的肉耷拉下來,這才是新中國婦女應有的形象。招引男人的眼目的,一定是個婊子。我覺得我現在這個形象和婊子就差不多。
當我們兩個一起躺在床上時,她告訴我:「你今天的表現比較像個女人了。照這樣下去,三四天後你就能適應女人生活,可以去上班,不至於露馬腳了。」
我聽了以後很高興,可是她又說:「你的情緒可和我過去不一樣,顯得像個老太太。不過在婦聯工作這樣很合適。」
我告訴她,她的表現很像個男人。我們倆談得投機起來。她推心置腹地告訴我,她很想「胡來」一下。我堅決拒絕了。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又想到她可能會起意到外邊也去胡來,這就太糟糕了。我就告訴她,可以和我「胡來」,但是不準和別的女人亂搞,她答應了。我告訴她「胡來」的方法,她就爬到我身上來,摸摸索索地很讓人討厭。忽然我覺得奇痛難忍,就殺豬也似的哀號一聲,把她嚇得連動都不敢動,過了好半天才說:「我下來了。」可我在黑地里哭了好久,想著不報她弄傷我之仇誓不為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又變成了原來的形象。她躺在我身邊,瞪大眼睛,顯然已經醒了很久了。她還是那個漂亮女人,從任何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好妻子。我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然後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做什麼夢?」
「我昨天好像是個男人。」我認為她說得對,但是這不能改變現狀。我伸手把她抱在懷裡,她羞得滿臉通紅,但是表現得還算老實。後來她起了床,站在床前說:「這麼變來變去可受不了,現在我真不知該站在男人的立場上還是該站在女人的立場上了。」
這話說得不錯。男人和女人之間天然不和,她們偶爾願意和男人在一起,而後就開始折騰起來,向男人發泄仇恨。到現在為止,我們夫妻和睦,可我始終防著她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