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上柱國、鎮國大將軍,兩湖節度使田,諭沅西鎮軍民人等文事:『傾悉沅西節度使薛使相嵩,家宅不幸,火災喪生,不勝悲悼之至。薛使君是咱老田的親家啦。英年早喪,國家失去一位良將,地方上失去一位青天父母官,薛家嫂子中年喪夫,我田某焉得不傷心?田某當至鳳凰寨撫慰軍民,車騎在途。薛氏部屬,願去者給資遣散,願留者帳下為軍。滋事者立地格殺。切切此諭!』」
此文書念畢,場上好一陣鴉雀無聲。薛嵩只覺得當頭一棒,手腳冰涼。他可沒想到田承嗣的手腳有這麼快,昨晚上派人行刺,今早上就派人到寨來接收人馬。忽然會場上有人大喊一聲:
「弟兄們!咱們老爺死得不明白!多半是田承嗣搗的鬼呀!」
一人呼百人應,會場上亂成一團。紅線連忙用手肘拱薛嵩:
「老爺,咱們倆殺出去吧。場上都是你的人,咱們先把田家這幾個小崽子擺平了再說!」
誰知薛嵩長嘆一聲,面如灰土:「噫!余今赤身裸體,汝又不著一絲,乳陰畢露。縱事勝,亦將遺為千秋話柄。夫子云:士雖死而纓不絕,況不著一絲乎?不如走休。」
這會場上那驢嗓子在吼:「諸位,想明白了啊!管他明白不明白,薛嵩是死了,是明白事兒的趕緊回家去,我們田大人來了有賞。不怕死的就留在這兒起鬨!」
於是場上的人聲漸息。紅線急得用雙手來推薛嵩,叫道:「老爺你他媽的怎麼了,再不動手下人就要散光了!」
薛嵩回過頭來,這張臉紅線都不認識了。簡言之,是張死人的臉。他呻吟著說話,其聲甚慘:「此乃天亡我薛氏,非田氏之能也。余不合為虢國之男妾,遂遭此報!夫天生德於予,田承嗣奈我何?而天不降德於予,也不怪姓田的騎在我頭上屙■■。紅線,自古以來,就沒人當過我這樣的節度使,也沒聽說過哪個節度使曾叫人攆得光屁股跑。這種事非偶然也,都是我不守士德的報應,現在我覺得四肢無力,心中甚亂,想來命不長矣。你攙我一把,咱們走吧。」
紅線把薛嵩架到林里,扶他坐下。她叉著腰在薛嵩面前一站,氣勢洶洶,再沒一點恭敬的樣子,說出的話也都可圈可點:「老爺,我不喜歡你了!你怎麼這麼個窩囊的樣子?老娘跟你,圖的是你是條漢子!誰知你像條死蛇,軟不出溜。我跟你幹什麼?」
薛嵩呻吟一聲說:「事非汝能知者,紅線,筆墨侍候!老爺要寫遺書。」
「呸!別做夢啦。上哪兒找筆墨?」
薛嵩一聽,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想起三國時的袁公路來,當年關東二十七路諸侯討董卓,袁家兄弟為盟主,那時中興得很。曾幾何時,袁公路兵敗如山倒,逃到破廟裡,管手下要一碗蜜水喝。手下說:只有血水,哪有蜜水?袁公路聽了嘔血而死,為後世所恥笑。如今他臨終,索筆墨不可得,和袁公路差不多了。紅線見他可憐,就扯一片芭蕉葉,削個竹籤來說:「行啦,您別急,在這上面寫吧。」
薛嵩要寫遺書,怎奈手抖握不住竹籤,只得把這蕉葉竹籤都遞給紅線。然後又說:「紅線你還是跪下來。不是我要拿架子,而是這種時候一定要鄭重。」
紅線撅著小嘴下了跪,心裡想:狗娘養的,反正就跪最後一回。她現在對薛嵩是一肚子氣。那種不遵王化的人,也不懂什麼夫妻情分。一覺得薛嵩可惡,就巴不得他早死。薛嵩先問一句:「紅線,後園裡埋的金銀,你要多少?」
「我要它沒用處,隨你怎麼分派吧。」
「好。我死以後,勞你把這封書信和那些金子送往長安東三坊薛宅。交薛湃收。這信這麼寫——說與湃兒知道:汝父流年不利,喪命荒郊,今將畢生所貯,及先祖所傳之弓,付汝收持。汝母面前可以說知。汝少年有為,勿以父為念,努力上進,好自為之。又:持書之蠻女,乃父之侍妾紅線。臨終之時,多蒙彼服侍,吾死後,彼願再蘸,願守節,悉從彼便。汝終生當以母事之,不得有違,切切。父字,至德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紅線寫完了見薛嵩畫押,氣得要發瘋,心說我還年輕漂亮得很哩,你叫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兒管我叫娘,這不是要害死我?可是薛嵩又要她再寫一封信,全文如下:
「李二瓜並長安諸友鈞鑒:仆薛嵩流年不利喪在荒郊,十年之約,死不敢忘。今將首級交余妾紅線持去,你們好好照顧她吧。我這一輩子,全是被你們這批烏鴉咒壞了!今後夢中見無頭之鬼,那就是我來問候諸位。紅線是我的大令,對我很好;她到長安,吃喝玩樂,多煩各位招待。她要金子,你們不得給銀子,要星星,你們不得給月亮。要有一樁不應,薛大爺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各位家裡不免要鬧宅,友薛嵩百拜無首,年月日。」
然後他說:「紅線,我知道你這個人不遵王化,無男女之禮法。爾見老爺英雄就走了來,卻不意要守很多規矩,這在我們天朝女子,原是天經地義;對蠻婆來說,可是難為你啦。老爺平生受人滴水之恩,必當報以湧泉,豈有辜負你這蠻婆的道理。現下有個主意在此:我死之後,你把我的頭切下來,身子就埋了吧。這顆頭,你按臘豬頭做法,先腌後熏。制好了拿到長安去,先給我的狐朋狗友看這封信。等念到一半,你啪地一聲把我的頭摔出來——有皮無毛,齜牙咧嘴,在案上一滾,嚇他們個半死。這幫傢伙都是迷信的。見了這種景象,日後難免見神見鬼。一者我報過他們平生相譏之仇,二者你管他們要什麼,自無不應者。他們又有錢又有勢,你不是要去長安看看花花世界嗎?有那幫孫子做護花使者、送錢大爺,包你玩得痛快。」
說完這些話,薛嵩從壺裡抽出一支箭,雙手持立,照心窩裡就捅。小子閱至此處,不禁掩卷長嘆曰:薛嵩割首酬蠻婆,真英雄好漢也!大丈夫來去分明,相隨之恩,雖死不忘,相消之恨,雖死必報。就如吳起抱屍,死有餘智。小子讚歎已畢,開卷再覽——糟了,薛嵩沒有死!千古佳話,登時吹燈拔蠟。原來是紅線見薛嵩如此氣概,就有點捨不得。薛嵩一箭捅下去,她卻撲上去握著箭頭往下扳,只聽「啪」地一聲箭桿折為兩段。不僅大煞風景,而且可惜了一支好箭。薛嵩就叫:「小賤人,你又來做什麼!」
紅線說:「稟老爺,奴婢見老爺吩咐後事,英雄俠氣,不減當年,對奴家又是非常之好。小賤人不禁喜歡得緊啦,不想讓老爺死。您老人家不就是丟了寨子,活不下去了嗎?這件事包在奴身上。不出旬日,我給你奪回來。」
薛嵩說:「呸!吹什麼牛皮,這一陣只聽寨中人喊馬嘶,田承嗣率千軍萬馬已然進寨。我的部屬,非降即喪。山川之險已去,身邊羽翼已失。只剩你我主僕二人,還都光著眼子。拿什麼去奪回寨子?就算你上山求動了你爹爹,田承嗣的人馬甚多,他也攆不走他。」
紅線說:「大人久經沙場,聽見人馬進寨就知道田承嗣來了,這大概不會有錯。田老頭不來還不好辦,既來了,明天就要他把寨子交還,不然讓他爛成一攤水。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小奴家正是這一方的地頭蛇!」說完,她請薛嵩少安毋躁,自己就鑽草棵走了。
薛嵩在林子里等著,不到頓飯時,就有幾名苗女瑤童到來,奉上酒飯。斬草為窩,編竹為牆,一會兒搭起個繩床叫薛嵩安歇。然後半樁小子、黃毛丫頭陸陸續續到這片林子來,有攜刀帶杖的,有舞蛇弄蠍的。將近黃昏,這種人物到了有二三百之多。薛嵩想:要憑這種隊伍去收復鳳凰寨,還是門都沒有。不過要是去搗亂破壞,倒是夠人喝一壺。原來這幫孩子攜來的蛇蠍,均系駭人聽聞者。什麼五步蛇、眼鏡蛇、青竹標、過樹榕,尚屬平常。又有金頭蜈蚣、火尾蠍子、斗大的蟾蜍等,及苗人下蠱諸般毒蟲。要是把這些東西都扔到鳳凰寨里,那兒馬上就成了爬蟲館。天剛半黑,只聽頑童百口相傳日:「大家姐來!」薛嵩張目一視,真紅線也!那一身裝束,《甘澤謠》載之分明,想系諸君耳熟能詳者: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綉短袍,系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脖子上圍一條金鱗大蟒蛇,氣派非常。滿山童子皆拜曰:見過阿姐。紅線又指嵩云:此乃姐夫。童子又拜曰:見過姐夫。紅線乃除蟒堆置嵩身云:給我拿著點兒。那東西在薛嵩身上蠕蠕爬動,朝他臉上吐信子。它要是個母的,還可以說是在表示好感;要是公的,多半就是嘗嘗味道,準備吞了。不消說薛嵩嚇得要死。紅線登高發令。指派各童各處作亂去了。然後對薛嵩說:「田承嗣處,非我親自去不可。」於是把那條大蟒抓過來掛樹上,要薛嵩寫了一封致田承嗣的短簡,拿著就走啦。
這故事的餘下部分,薛氏秘籍所載與《甘澤謠》沒啥不同,都是說紅線夜入轅門虎帳,從田承嗣枕下偷出一個金盒來,裡面盛著田的生辰八字。還把他剝得精光,把衣服都拿走。唯一不同之處就是,薛本說,紅線盜盒時見田承嗣在夢中猶呼熱,心中有所不忍,在他胸前扔了幾條眼鏡蛇給他抱著取涼。是夜三更,田軍忽然炸了營,都說見到猛蛇惡蠍,並有十餘人中毒死亡。田承嗣從夢中驚醒,只見七八條眼鏡蛇在胸口築了窩,幾乎嚇斷了氣。等到把蛇攆走,又發現枕下失了金盒,被上有薛嵩的書信,當時還以為見了鬼哩。第二天早上薛嵩派人把金盒送回,田承嗣這才大驚大怒,以為薛嵩有什麼驅蛇馭鬼的邪法,連忙夾屁而逃。不單不要薛嵩的寨子,還把山邊的地盤割了若干縣送給薛家。《甘澤謠》所載「明日遣使贈帛三萬尺,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漏了最重要的東西。薛氏秘籍上寫的是:「贈帛三萬尺,名馬二百匹,並割湖西郡縣,以獻於嵩。」又發《甘澤謠》載紅線盜盒時「拔其替餌,脫其襦裳」,把田承嗣剝成了豬玀。為什麼這麼干卻無解釋,好像紅線是個好貪小便宜的。要按薛本就好解釋:她老公在山上光著屁股哩,田承嗣是一品大員,薛嵩也是一品大員,所以田的衣服薛可以穿。及至薛嵩平安渡過危機,紅線辭去;《甘澤謠》所載的理由均屬迷信,完全不可信。薛本所載則詳實可信。原來薛嵩得了山下的郡縣,要下山去做有模有樣的節度使,忽得長安書信,其妻安國夫人常氏已去世。薛嵩與其妻感情不好,所以也不大傷心。當時就要冊封紅線為正妻。紅線躊躇三日,最後對薛嵩這麼說:
「老爺,你真是一條好漢,奴婢也確實愛你。不過當你太太的事,我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吧。下了山,我也算朝廷命婦啦,要是不遵婦道呢,別人要說閑話,我對不住你。要是恪守婦道,好!三梳頭兩截穿衣,關在家裡不準出來。這都不要緊,誰讓我愛老爺呢?還得裹小腳!好好一雙腳,捆得像豬蹄子,這我實在受不了!如今這事,只好這麼計較:你到山下去做老爺,我在山上稱老娘,這鳳凰寨原本是我的,還歸我管。我也學你的天朝禮儀,養一幫奴才,叫他們跪拜我。拗了我的意思,也如老爺對我似的,動動家法。總之,不負老爺平生教化之功。老爺還是我的大爺,要是想我了呢,就上山來看我。總之,拜拜了您哪。」
這番話是在半山上說的,說完紅線就泣別薛嵩上山去了。薛氏秘籍中薛嵩紅線事到此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