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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夜奔(1)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序

  李靖、紅拂、虯髯,世稱風塵三俠。事載杜光庭《虯髯客傳》,頗為人所樂道。然杜氏惡撰,述一漏百,且多謬誤。外子王二,博覽群書,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錄三俠事,既備且鑿。外子為營此篇,寢食俱廢。洗褯子換煤氣全付腦後,買糧食倒垃圾未掛於心,得暇輒穩坐於案前,吞雲吐霧,奮筆疾書。今書已成,余喜史家案頭,又添新書,更喜日後家事,彼無遁詞,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門胡氏焚香敬撰。

  根據史籍記載,大唐衛國公李靖少年無行。隋煬帝下江都那幾年,他在洛陽城裡,欺行霸市,徵收老實市民的保護費。俗話說,奇人自有異相。這位大叔生得身高八尺,膀闊三停,虎背熊腰,鷹鼻大眼,聲如熊羆,肌肉發達,有過人之力,頭髮鬍子是黑的,體毛是金黃色。說出話來,共鳴在肚臍眼下面。要是在現代,他就在歌劇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當流氓。他的兩隻眼睛顏色不同,一隻綠一隻紫。看見這位爺們走過來,路邊的小販馬上在攤頭放十枚銅錢。他過去以後,這些錢就沒了。

  李靖最愛喝酒,因此結識了一大批賣酒的風流寡婦。那些女人愛他愛得要了命,只要他一進巷口,互相就要爭風吃醋,吵嘴打架。具體為什麼,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則天那個年月,那種事寫不得。李靖也愛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點以後,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肉就跳。

  這一天可是例外。日頭西斜,李靖還在家裡,他咬牙切齒,怒髮衝冠。右眼紅里透紫,就如吃了人肉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綠,就像半夜在山裡見到的豹子眼睛,兩眼一齊放光,就如飛機的夜航燈。看他那個架勢,你一定認為他是怒氣衝天。其實不然,有什麼事兒嚇著他,他就是這個樣兒。真到要和人拚命時,他倒是笑呵呵,這種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難防。他後來統帥雄兵十萬,大破突厥,全靠了這種叫人不可捉摸的氣質。他拍案大吼,聲震屋宇,其實心在發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兒,昨天一個不小心,被洛陽留守太尉楊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東床快婿。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東床比太平間還厲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陽樓喝酒。那個酒有點兒古怪,有點兒藥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這個酒,一不夠年頭,二不夠度數。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夠勁頭兒,以後不來,就往裡泡了些大麻葉、罌粟花之類的,總之,是些上癮的玩意。他立刻破口大罵,揭了人家的底。這一下不要緊,掌柜的立刻跑出來給他作揖,說請他隨便吃隨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請客,只要別這麼嚷嚷。不要錢的酒菜李靖實在喜歡,他就在那兒自斟自飲,喝了一罈子有餘。要按他的酒量,一罈子黃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後來,整個腦子全發癢,可又撓不著。他拉過兩張桌子,把它們拼起來,跳上去就發表了以下演講:

  「諸位親愛的洛陽樓的賓客們,俺李靖這廂有禮了。我喝這杯祝大家長命百歲!我有一個驚人的消息要宣布。根據在下近十年的調查研究,關東一帶三年內將有大亂,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煙塵。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煙。大亂過後,關東人口十不存一。俺決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咱家這個預報里是有事實做依據的。最主要的一條是:我們聖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偉大的隋煬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公共廁所叫他小渾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病!」

  此言一出,就是一陣卷堂大亂。有幾個穿紫袍的禁軍軍官,都是黃鬍子的鮮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來打一頓,又有幾個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軍官對毆起來。有一夥無賴趁機搗毀櫃檯,要放搶,把店小二打得抱頭鼠竄,又有幾名大師傅手持鐵叉廚刀,奔出來收拾這伙無賴。其餘的人都跑到樓梯口,後面的往前擠,前面的往下滾。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飲,一面繼續演說,他的男低音就像悶雷一樣在大廳里滾來滾去。他說到皇帝的毛病是嚴重的色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據為己有。現在關東一帶二十以下的處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窩、鼻子眼睛齊全,統統被他搜羅了去。一等的直接關進迷樓,二等的留在外邊備用,三等的給他拉龍船。這樣就造成關東平原上嚴重的性饑渴,大批的光棍兒都要狗急跳牆。母豬的價格暴漲,可見事態之嚴重。他勸大伙兒收拾細軟,趕緊西行入川避難。不過聽的人已經沒幾個了。那幫老道正把軍官騎著打,忽然看見廚師們打跑了小流氓,又來揪李靖,就把軍官們擱下,衝上來痛毆這幫廚子。李靖看見一名老道背著左手,右手在個肥胖廚子臉上沒點兒地亂打,禁不住叫起好來。那廚子節節後退,退到牆邊,臉上已經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樣順牆出溜下來,癱成一堆。再看那張臉,打得和一團肉餡沒兩樣。李靖從桌子上下來,踏上一攤滑溜肉片幾乎摔倒,被老道們攙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說:

  「多謝道長援手!」

  「這沒什麼。這幫胡狗成天耀武揚威,老道早就想揍他們。公子今天在酒樓仗義執言,痛斥昏君,為老民們出了一口惡氣!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請公子到小觀一坐,老道們自當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這老道高鼻樑,捲毛。還說別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幹凈。也難怪,自從五胡亂華以後,中國人的血統就複雜起來。自明清以後,中國關起門兒來,又經過好幾百年嚴格的自交複壯,才恢復了塌鼻樑單眼皮兒。這是後話,李靖當然不知道。他聽人家罵胡狗,心裡不高興。他娘是鮮卑,他祖母是東胡。從父系來說,他是名門望族,從母系來說,他的血統是大雜燴,不折不扣一個雜種。他不喜歡這幫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覺得臉發麻,腿發軟,天旋地轉,正要栽倒,卻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一張軟床上,他聽見旁邊有好多女人在竊竊私語,急忙扭頭一看,可不得了。那邊端坐著一個老頭,老頭身後還站著十幾個年輕姑娘。他「刷」地跳起來,撲到旁邊茶几上,抓起一盆牡丹花,連花帶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隱羞處。這時忽聽身後一聲輕嘆:「唉,可惜了好花。紅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來,戴在你頭上,讓它親近玉人之芳澤,也不辜負了花開一度。」

  「干爺,話不能這麼說,此花雖被棄在地,馬上就要枝枯葉落,可是它的花盆卻掩住了公子的妙處,救了他一時之急。紅顏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清風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干爺,你不是這麼教導我們的嗎?」

  「是呀?紅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給了他。」

  「干爺,你捨得呀?」

  這會兒李靖走了回來,一手按住花盆兒,在床上盤膝坐下,氣恨恨地說:「老頭子,你膽敢綁架我!告訴你,要綁票兒你可找錯了人!我李靖身無長物,只有一間破草房,房契還沒帶在身上。你是誰?」

  「護花使者,聚芳齋主人。你們背地裡叫我老渾蛋,其實我是當世第一風雅人。老夫護國公、保國公、上柱國、東都五軍指揮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盜使、捉殺使、禁軍都太尉,楊素便是。」

  李靖大叫一聲,只嚇得三魂幽幽、七魄蕩蕩。他結結巴巴地說:「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身,不能行禮。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乾女兒急著要嫁出去。見到美玉良材,我就有點不擇手段,你是我的乘龍快婿,只要行了禮,我就要換上稱呼,叫你一聲賢婿,怎麼樣?」

  李靖頭上冷汗直冒,他轉轉眼珠子說:「太尉,話不是如此說。強娶民女已是大罪;強擄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當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兒,我可是不幹。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玉葉?姑娘們,你們說是吧?我有癲癇病,犯起來腿肚子朝前,口吐白沫,我馬上吐給你們看!」

  楊素一看,他要撒潑,連忙喝住:「你何必如此?既是不樂意,老夫不勉強。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見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裡來,要和你合計著辦。」他擊了兩下掌,叫一聲,「拿來!」

  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從幕後出來,用托盤送上一張紙。李靖一隻手抓過來一看,原來是他在酒樓上演說的記錄稿,記得一字不漏,記錄人是東京捕盜司押司計某,另有在場者六人簽名,證明此記錄準確無誤。李靖看得手直抖。楊素冷笑一聲:

  「大庭廣眾之下,口出污言穢語,攻擊聖上。這是大不敬罪,合當棄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來了,我他媽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紙塞到嘴裡吃了下去,然後抹抹嘴邊的墨湯兒說,「楊素,這回你沒轍了吧?蒲東李,沒有比,我們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當官兒。你要收拾我,非有真憑實據不可。可是真憑實據我已經吃了。沒有現場記錄,你要辦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議論!快把我衣服還我,讓我走!」

  楊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簡單了。老夫是三朝元老,辦了一輩子公案,哪能如此粗心。這一份記錄,正副本七份,都有證人畫押,一起端上來,能把你噎死!你自己說吧,要公了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公了呢?很容易,老夫彈彈指,就把你押出去。證據確鑿,包你辦得快。我交待的案子,比鐵案還嚴重。不出半個月,就把你推到洛陽市上,嚓的一聲,你的腦袋就沒有啦!你不樂意吧?我也不樂意!像你這樣的名門之後,被推出去砍頭,不要說朝野震動,你那些親戚也要記我一筆。另有一種方法,咱們可以說是兩便。我把乾女兒嫁給你,你搬到我府上讀書。我包你享盡人間極樂。有什麼不滿意的可以對我說,我給你安排。當然,這種福你享不了太久,我也不是開妓院的老鴇。過兩三個月,你就氣虛血虛,肝虧腎虧,一身治不好的病。你也別問這是怎麼得的毛病,死了就算了。你家門裡,沒有受官刑的子弟,老夫也沒有濫殺士人之名。你死後還有個人哭,別人說起你來也好聽。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風流嘛!到陰曹地府去,你也好看些,好歹得了善終,不是無頭之鬼!如果你樂意,我也不虧待你,我把這紅拂給你,你看她好看不好看?保險是黃花閨女。哎呀,李靖呀,我知道你是個好青年!誰讓你有造反的思想哩?如今天下洶洶,大廈將傾。老夫身為先皇座前老臣,不得不鞠躬盡瘁,匡扶王室,把你這樣的聰明人殺光了,剩下不通文墨的傻瓜,也就鬧不大啦。別後悔!這和你喝酒無關,那洛陽樓是我的秘密機關,酒里下了厲害迷藥,啞巴喝下去也得把心裡話說出來。年輕人,姜還是老的辣呀。你覺得自己聰明,還是著了老夫的道道。要想安全,腦子裡就要乾淨,多想著夫子曰,或者風花雪月,別把心思往旁處用。對了,現在和你說這個也沒用了。你是要當我乾女婿呢,還是要蹲黑牢做死囚?快說話!」

  「他媽的,誰樂意挨刀子,當然死要挑個好死法。」

  「紅拂,出來拜見姑爺。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個乾女婿!」

  紅拂走出來,深深地拜下去。這姑娘像月亮一樣漂亮,頭髮綰成對摺,還有四尺多長,掛到腰際,當真是烏黑油亮光可鑒人。她抬起頭來,目光直視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兩泓泉水。李靖想:這女人真是恬不知恥!你這渾蛋,就要像一條大水蛭纏在我身上把我吸干,還這麼自得其樂。這麼看著我,就不覺得一點兒慚愧嗎?紅拂對李靖行完了注目禮,又轉過身去,跪在楊素麵前,嬌聲說道:「謝謝干爺賜婚!干爺呀,什麼時候請我那夫君搬進來呢?」

  她說起話來似唱似吟,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性感,大有繞樑三日的意思。可是李靖聽了心裡有氣,暗叫:你不要說得這麼好聽!你是劊子手,我是死囚。什麼「夫君」?不嫌寒磣!楊素大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們這就收拾小院,讓你二人住進去,我知道你這小蹄子,心已經飛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說的是也不是?」

  「干爺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聲:「慢著,楊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

  楊素大笑:「你收拾什麼?我知道你家裡只有一間草房,兩個破箱子。那東西就是帶進來也要一把火燒掉——不衛生。也罷也罷,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這條心!多少人跑過,還是被抓回來,老夫早已把天下劍客羅致一空,門下高手如雲。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別人跑不了,我沒準兒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給我三天。過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楊素聽了高興得直搓手心:「好哇好哇!我殺人就要殺得有藝術性,要讓死者心甘情願。除放假一天,我再給你三天,你可以在洛陽城裡隨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時,或者你來太尉府報到,與我那乾女兒共入羅帳,或者你逃出洛陽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陽城,我就殺!」

  「好說,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一擊掌!我怎麼能相信你?」

  「二擊掌!老夫統帥天下劍客,全在一個『信』字,我豈能失信於你?不過你不準把這兒的事說出去。告訴誰我就殺誰!」

  「三擊掌!你叫人把衣服給我拿來,要不我光屁股從這兒出去,我幹得出!」

  楊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鬟送上衣冠,自己帶著乾女兒們走了。紅拂留在最後,她把李靖凝視了許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後羞紅了臉,轉身跑了。李靖一邊穿衣一邊想:「我又不是啞巴,怎能解得啞語?噢!你是說我上天入地,最後還是免不了躺到你身上來?臭不要臉的!我就是和老母豬睡也不理你呀!」

  昨天的事情就是這樣,李靖現在坐在家裡就是在想逃走的計劃。七月的洛陽熱得要命,他的草房頂子又薄,屋裡熱得一塌糊塗,李靖坐在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上扇著一把四面開花的舊蒲扇,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盤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餘,急變不足,所以一定要多想幾個備用計劃,正想到第八個計劃第九個步驟,忽然有人打房門。他原本就是驚弓之鳥,這一嚇非同小可,「咕咚」一聲,連人帶椅子摔了個仰巴叉,然後就聽門外有人笑,那聲音卻似一個女人。李靖想:聽說太尉府第九名劍客花花和尚是陰陽人,準是他來替楊素送什麼書信。待我開了門,罵他個狗血淋頭!誰知開門一看,卻是賣酒的李二娘家裡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驚人,在太陽下走了好久,滿頭流油。她沖著李靖一個萬福,然後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那胖女人說:「俺家娘子有封書信給相公。」

  李靖心裡有氣。一個賣酒的女人,還要寫信!帶個話兒不就得了。打開一看,氣歪了鼻子,這是一首歪詩,二十八個字寫錯八個。什麼平仄格律,一概全無。當然,寫的全是些思春的調門兒。看了一遍,起了三身雞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兒:「至親至愛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賤妾李二娘百叩。」他只覺得全身一陣麻,就如中了高壓電,他把這紙還給胖女人,說:「這順口溜是你家娘子編的?」

  「是呀!足足編了一夜哩。一邊想,一邊咬筆桿,啃壞了三桿筆。」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這詩我看過了。告訴你家娘子,編得好,我改不動。」

  「這紙背後還有字哪!」

  「我知道,無非是請我去,我今兒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壇陳釀老酒,請公子去開封!」

  李靖動搖起來,不,還是不能去。要在家裡想逃命的計劃,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過他還是問了一聲:「陳釀是什麼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時我也在。就那一壇酒,用了兩斗糯米,兩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選過,家制的曲,和飯一半對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這是鬼話。想騙我上鉤!我要是去了,計劃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還是酒重要?不過腮幫子發酸,口水直流,這滋味也真是難挨!十年陳釀也是難得,何況十五年!李靖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今天確實不得閑。請告訴二娘,把酒再埋起來。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說了,你要是不去,她一個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這個女人真鬼,專揀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說:

  「這是無恥訛詐!!回去告訴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後,李靖看看天還早,又接著想第九號計劃。第八號計劃接第五個計劃第二個步驟,是逃跑途中遭擒後的再脫逃計劃。如果失敗,就執行第九號:他與紅拂共入洞房後的第二天,在行房時忽然大吼一聲,咬破舌頭,閉氣裝死。這樣楊素當然不信,一定會派人用燒紅的鐵條烙他的腳心,他就大叫一聲跳起來,兩眼翻白,直著腿跳,把在場的人嚇炸之後,就逃之夭夭。這是第一個步驟,逃出之後,精赤條條,黑更半夜,再怎麼辦?

  李靖覺得嘴裡流出水來,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腦子亂鬨哄,好像有十五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酒,好酒。十年陳釀……他氣壞了,大喝一聲:「你們他媽的閉嘴!」

  吼完之後,他又覺得無聊,於是悻悻地說:「李二娘,你這淫婦!我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這也無濟於事。於是,他翻了翻罈子,找出幾根長了毛的鹹菜,慢慢地嚼起來。

  天快黑時,李靖出門去。走出巷口,就發現身後跟上一個黑袍道人。那個人躲躲閃閃,不讓李靖看見他的臉。李靖冷笑一聲,不去看他,徑直走進市場。

  此時日市已散,夜市未興,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販全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李靖,看得他身上直發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順眼。

  他平時的穿著,是短衣勁裝:內著黑色對襟緊身衣褲,足登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著頭髮,胸前戴一枝花。那是標準的洛陽小流氓裝束。可那身衣服被楊素沒收了。如今他穿著一身白色綢子的儒士大袍,頭戴儒者巾,足登厚底靴。前者相當於運動衣褲與練功鞋,後者相當於今日的西裝革履。小販們看見這爺們,心裡都想:這野獸!今天打扮成這個鬼樣子,不知要尋什麼開心?

  李靖看到別人異樣的眼光,心裡不禁一動。他想:過幾天,我就要和這些人永別了。也可能逃到深山裡去,與野獸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禿鷲來啄我的屍首。他們會記住我嗎?他走到賣粥湯的劉公的攤上去,對他施了一禮,正要開口,卻見劉公不住地點頭哈腰,哆嗦著說:「爺爺!小老二才開張,沒有錢!請過一會兒再來收。」

  「老伯,你怎麼叫我爺爺?小子前一陣在市上混,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鄉去了,特地來與老伯話別。」

  「回鄉!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說夢話,爺爺不要見怪!」

  李靖長嘆一聲,離開他的攤子。他想這不過是些委瑣的小人,和他們費嘴幹什麼。我李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有我的事業,我的聰明,我的志向!怎麼也不至於到小攤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長嘯,也就是說,吹響了口哨。他就這麼吹著一支雄赳赳的進行曲,走進酒坊街。

  酒坊街里華燈初上,所有臨街的門戶統統打開了。到處都搭上了白布涼棚,棚下擺著攤子,攤前放著供酒客坐的馬扎。還有招牌,黑筆在白布上寫著斗大的字:

  「張記美酒。十年陳釀,貨真價實,摻水斷子絕孫!」

  「劉記美酒。精心勾兌,加有党參、當歸、紅花等十種珍貴藥材,十全大補,活血壯陽,領導洛陽新潮流!」

  「孫記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嘗後買,備有便民容器……」

  「常記美酒。醉死不償命!」

  賣酒的娘子都坐在攤後,一個個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著半邊臉,有的伸著脖子,裝出十五歲小姑娘天真爛漫的樣子來。其實這些人多在二十五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都嫁過人,見識過男性生殖器。她們一見李靖,什麼樣子也不裝了,一個個直著嗓子吼起來。

  「小李靖,心肝兒,上這兒來!」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過來讓妹妹我看看!」

  「諸位,俺李靖今天與人有約,改天一定光顧!」

  「你上哪兒去?李靖,你這殺千刀的,回來呀!!」

  「這公狗,準是上李二那個淫婦家去了!她今天沒擺攤。」

  李靖走到李二娘門口,一拍門環門就開了,原來那門是虛掩的。李靖進去,探頭看看巷口,只見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買酒。他把門哐當一聲關上,上了三道閂,轉過身來,只見樓下的堂屋裡擺著一張大八仙桌,四下點了十幾枝二斤多重的大紅蠟燭。廚房裡刀勺亂響,一陣陣菜香飄進來。只是那酒卻不見蹤影,也看不見李二娘。他吼起來:「李二娘,俺李靖來也!」只聽一陣樓梯響,李二娘從樓梯上飄飄然走下來。這女人本是全洛陽最漂亮的小寡婦,可她還心有不甘,一心要與洛陽橋頭拉客的野雞比個高低。她臉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塗得滴血一般,眉毛畫得如同戲台上的花臉,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長裙,上身穿白色輕紗的金扣子長袖衫,梗著脖子裝一個洛神凌波的架勢。可是一看李靖就裝不住了,嘴裡一連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為我打扮的嗎?」叫著叫著,就一頭俯衝下來,要投入李靖的懷抱。

  李靖見來勢兇猛,連忙閃開。李二娘險些撞上對面的牆,轉過頭來就要哭,眼淚在眼眶裡轉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聲嗲氣地說:「相公!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麼還來?」

  「誰說不喜歡?我是怕你砸著我,酒在哪裡?」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這兒來,到底是圖酒呢,還是圖人?」

  「酒、人我都圖。賣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歡你,酒地道,人也——說不上地道,不過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還是笑,最後她還是笑了:「既然如此,你來親親我!」

  「這可不成。有人看著呢!」

  李二娘回頭一看,廚房的門口伸出一顆肥頭,那胖女工圓睜雙眼就像一個色情狂的老頭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聲:「胖胖,把眼睛閉上!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閉上眼睛、偏著頭,做出一個等待的架勢。李靖這一嘴勢在必行。他找來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個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聲,渾身酥軟,抱著李靖的脖子說:

  「小親親,上樓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擺設成什麼樣子了!」

  又來了!李靖想,對這麼個富強粉的饅頭怎麼能……非喝點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說:「先喝一點,不然沒精神!」

  「菜得待一會兒才好。先上樓,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著了火!」

  「現在我怕干不來。你別哭!我告訴你,你一點不會打扮,打扮起來嚇死人。你這是打扮嗎?簡直是刷牆!」

  李二娘「哇」一聲哭起來。李靖也覺得這話太損。再說,想喝人家的酒,就該說好聽的。他今天有點失態,火氣太大,都是因為心裡惦記著沒想完的第十個計劃。李二娘哭了一會兒,把臉從腋窩下露出一半來說:「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歡我了?」

  「哪能呢?我喜歡得緊!不過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別看我!我這袖子透明,遮不住。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說什麼女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們倆好,要拆我的台!哼,肥豬也想吃天鵝肉!我去洗臉,順便揍她一頓!」

  李靖坐在桌邊,就聽見廚房裡擀麵杖打在胖胖身上的悶響,胖胖嗷嗷地叫。然後又聽見嘩嘩水響。等來等去,等得心裡直起毛。李二娘這才出來,她換上了短裙短衫,懷裡抱著一個罈子,泥封上掛著綠毛。李靖一看見罈子的式樣不是時下的模樣,頓時口水直流。他從桌上搶過一把刀子就奔過去,嘴裡大叫著:「小心!別打了。我來開。泥巴掉進去不是玩的!孩他媽媽,拿大瓷盆來!」

  李二娘拿著瓷盆,如痴如醉:「什麼時候我就真正成為你的孩子他媽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嗎?你能看得上我嗎?」

  「真心真心!快把盆給我。怎麼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極了!」

  「你說得對。我洗臉的第一盆水,就像麵湯一樣。這麼多粉搽在臉上,我也覺得沉呢,胖胖,把冷盤和大碗拿來!快、快、快!」

  酒倒出來,滿屋的香氣。李靖拚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氣,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麼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對飲幾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隻腳踩上了凳子,手執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氣昂昂。她的酒量在賣酒的娘子里排第一,連李靖也有喝不過的時候。李靖和她連碰了三大碗,把嘴裡饞蟲壓了壓,就換成小杯,一點一點品起來。他贊一聲: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頭怎麼長的?我來告訴你,做這陳釀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麥制的曲,按一半糧一半曲摻和發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碼要發酵三年,才能開榨下壇。這酒有錢也買不來。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來喝,把後牆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後園一挖,就挖了出來。可見那死鬼是無福消受這酒,只有你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皺起眉來:「說到你丈夫,你該稍微尊敬一點。」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來了。她把脖子一梗喝問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的?」

  「我能怎麼樣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廢什麼話。」

  「我在想,我死以後,還不知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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