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李靖猶可,一提這個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難受。她怪叫一聲撲過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繩把她四馬攢蹄捆了起來。胖胖一見李二娘動了真怒,嚇得魂不附體,像殺豬一樣尖叫起來。李二娘找了兩隻襪子塞到嘴裡,拎著耳朵把她翻過身來,雙手齊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亂擰,直擰到自家虎口酸痛,還有餘怒未消。於是又把胖胖翻過去,掄起擀麵杖沒點兒地亂打,直打到手都舉不起來,氣也喘不過來,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氣。喘了一會兒,她的火氣消了一些,心裡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這麼凶毆胖胖實在是沒臉。被李靖甩了就不準人在家裡提他的名字,這就叫掩耳盜鈴。再說,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經不起這麼打,更何況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愛她,為什麼要打人家?這是欺軟怕硬,拿人家當出氣筒。她連忙撲過去把襪子從胖胖嘴裡掏出來,摟住那顆肥頭痛哭起來。
「胖胖,我是壞女人,我打疼你了嗎?我給你揉揉。」
這一揉不要緊,胖胖就哼起來,好像大象打呼嚕一般。她樂不可支地流了眼淚。可是李二娘還以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處是青紫色的斑傷,就如一身迷彩偽裝服。李二娘乾號一聲:
「胖胖,我剛才發了神經病,你可不要記恨!要過意不去待會兒你打我一頓,不過千萬別打我臉。」
那胖胖說:「娘子哪裡話!胖胖這一身肉,隨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會學壞,不過你先鬆開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鬆開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樓了。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大叫:「娘子,中午吃什麼?」
「隨你便吧。不,你歇著。我一會兒就來弄!」
李二娘想下樓去做飯,可是雙臂直抽筋,實在是做不動。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氣,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她卻沒看見,胖胖在廚房裡又唱又跳,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殺了!過幾天還得想法挨這麼一頓。對了,還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衝上樓去,向李二娘報告說:「娘子,今早上聽說李靖逃跑了,還拐走了楊府一個侍妾,叫什麼紅佛爺,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臉來:「這公狗!當真幹得出!」
「現在城門上都加了崗,入城不禁,出城的嚴加檢查。」
「這是瞎耽誤工夫。那小子精得厲害,這會兒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實不對,剛才我去收拾菜園,碰上他了。這廝躲在城南破廟裡。還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歡喜,這傢伙沒飯吃,跑到咱們園子偷蘿蔔。不出十天,准把他餓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氣呀!」
李二娘沉思起來,過了好半天才說:「胖胖,去買一條大鯉魚,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陽樓買二斤銀絲捲兒。一會兒我來收拾。」
「娘子,你要給他送飯?咱們和他掰了,以後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麼,該由那紅佛爺管!」
李二娘長嘆一聲:「胖胖,咱們女人愛過一個人,怎麼忍心看他挨餓呢?掰是掰了,這最後一頓飯我還是要管,盡了這份心,我就隨他死去。這個紅佛爺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餓,算什麼女人?胖胖,你幫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給李靖送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背後跟上了一個道人,只顧往前走。走進那個破廟,屋裡卻是沒人,不過柴草堆上有兩個人睡過的痕迹。她扯開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兒去了!」
有人在她身後說:「我沒躲呀!」她回頭一看,李靖正從門後走出來。她失口叫:「你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張手來接,誰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腳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開說:「賤種!你放尊重一點!我和你w了,不准你摟我!動手動腳就是調戲婦女!」
李靖把手縮回去,微笑著說:「不摟就不摟,雞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搗亂。我可不是貪多嚼不爛的人。你怎麼找了來?」
「早上胖胖來收拾園子,看見你了!」
「這胖豬這麼大的目標,我怎麼沒看見?」
「誰是胖豬?你小子嘴乾淨點兒!胖胖是我的姐們兒。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來了。」李靖說:「呀!我早上聞見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來幹什麼?」
李二娘不知是該哭好還是該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兒紅了,可嘴上卻笑著說:「你小子倒會充硬漢!餓得偷我們的蘿蔔,還裝得若無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頓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給你送飯來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個食盒,得了這句話,就如餓虎撲食,撲上去揭開蓋兒就吃。李二娘看他這個吃相,心裡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經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臉又驀地一沉:「小子,我就送這一回飯,以後咱們各走各路,十年以後見!老娘我要務些正業,造酒發財。十年之內,咱就趕不上錢寡婦,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鴨子一樣,喂著不走趕著走。等我發了,也養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皮肉發賤,就是要氣氣你。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看十年以後是你妻妾多,還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賭。發財真是個好主意!我看你有財運,一定發得了。我怎麼和你比?咱這是逃命鑽山溝。十年之後你發了,養面首可別忘了我。我這一眼青一眼紅也是個稀罕,除了熱帶魚,世間再沒有我這樣的動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陣,忽而又長嘆一聲:「你以為我不肯和你去鑽山溝?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鍋!哪個女人不是把愛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愛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錢不過是尋開心罷了!你那新人怎麼不來?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還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餓!」
正說著,紅拂從樑上跳下來。李二娘一見她兩眼冒火,掏出鏡子就要和她比個高低。她東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個兒比我高了兩寸,臉比我白一點兒。眼睛大一點兒,腰細了一寸,這都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她這頭髮!喂,你這頭髮是假的吧?」
「好叫姐姐得知,奴這頭髮是天生的,並不曾染過。還有一樁,奴入楊府時,有十幾個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數著格兒要尋疤痕。休說是芝麻大的疤,連一個大的毛孔也未尋得。有一個婆子發了昏,說是尋到一個,卻是奴的肚臍眼也!」
「真箇是美到家了的小騷貨。和你一比,我成了燒煳的卷子啦!」
「姐姐將天比地,奴便是燒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味的客套話。我要是男人,見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輸在你手裡,倒也服氣。一起喝兩杯?」
這兩個女人就入席喝起來。紅拂要賣弄她是個明道理的女人,處處假裝謙遜,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來沒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覺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邊。按江湖上規矩,劍客殺人不傷無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這邊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無賴。他給紅拂遞個眼色,然後說:「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來!」
李二娘雖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結巴著說:「我知道你們要幹什麼!當著我的面,亂遞眼色,當俺是個瞎子?我走我走,不礙你們的事!」
紅拂說:「姐姐休走!不爭這片刻,終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聲,又沖紅拂亂翻白眼,紅拂只做不知,說是要借花獻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後就是二龍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個沒完。正在喝酒扯淡,忽聽門外王老道一聲喚:「哪裡來的狗男女們!好好出來受死,休得連累了無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腳把食盒踹翻,大罵紅拂:「你這臭娘們,扯個沒完!要拖人家下水嗎?」
紅拂呆了一呆說:「奴不知老道跟來也。二娘快走,待奴與李郎迎敵!」
李二娘嚇得酒都醒了。她說:「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塊兒。」
李靖又來軟求她:「二娘,這兒沒你的事,我們也沒什麼大事,大不了上楊府走一遭。你跟著去算哪一出?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卻發起倔來:「我不去!他說要殺你呢。走了也是懸著心。你雖不要我,我的心卻在你身上。你要死了,我幹嗎要活?」
李靖沒了奈何,就把氣出在紅拂身上:「你這臭娘們,全是你弄出的事兒,還不來幫著勸勸?」
紅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說:「這鳥老道是跟二娘來的,朝奴撒火待怎的?這盆屎尿卻往奴家身上傾!磚兒何厚,瓦兒何薄!奴又不曾燒煳了洗臉水!這天大的禍事,卻須是從她身上起!也罷,奴便來勸二娘快走,休在這裡礙手礙腳!你自己將李郎牽累得夠了呀!不走還怎麼著?」
李二娘聽了大叫一聲,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來救,已經遲了。這一刀割在大動脈上,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死,噴了李靖一身血。牆上、屋頂上到處都是。轉眼之間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氣,她掙扎著說:「李郎保重,這一條命,總能贖回我的過失。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臨死一句話,我是愛你的,紅妹,我把他交給你,你要愛護他!」
紅拂哭叫道:「二娘,原諒我!」
「我原諒……」說完她兩眼翻白,雙腿一蹬,就過去了。李靖連呼:「二娘,你一直是愛我的!」剛把她放下,回頭看見紅拂,氣得對了眼,伸手就是一個大嘴巴。
「臭娘們!就不會把那臭嘴閉上會兒!非要鬧出人命才算完嗎?」
紅拂趴在地上,哭天號地:「奴家錯了也!奴家只顧吃醋,怎知闖下這等大禍事來!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氣,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不過這個人就是這點厲害,轉眼之間就抑制了情緒。他臉上除了嘴角有點兒抽搐,什麼也看不出來。從李二娘身上取下那面鏡子,他咬著牙說:
「這是她心愛的東西,我留下做個紀念。紅拂,站起來。大敵當前,不是哭的時候。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該打你。」
「奴家做壞了事,郎如何打不得!郎卻去揀大棍,在奴腿上敲上幾十,只是臉卻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們!哭夠了快快出來受死,休做那不當人子的醜態!」
紅拂嬌叱一聲,從身邊抽出兩把匕首,飛身出去,就和老道惡戰。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數全使出來,朝老道一個勁地猛撲。嘴裡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長劍,舞得風雨不透,攔住了紅拂的攻勢,卻也不還擊,只是不時朝廟門顧盼。鬥了五十幾招,還不見李靖出來。他大叫一聲:「中計了!」撇下紅拂,從房上一縱三丈跳到地下,竄到廟裡一看,裡面只有李二娘的屍首,後牆上卻有一個大洞。這一驚非同小可,老道急忙從洞里鑽出去,跳上後面的廢屋,看見李靖背著個大包袱,剛爬上遠處一個牆頭。老道幾個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聲:「李靖,哪裡走!」全身躍在空中,口銜著那口劍,雙手成爪,就像鷹抓雞一般朝李靖雙肩抓去。卻見那李靖,站在牆頭搖搖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時,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牆去,自己也站穩了。紅拂這當兒正好氣喘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血流滿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銅古鏡正嵌在他額頭上,眼見得活不了了。紅拂驚嘆道:
「李郎原來是高手,奴卻看走了眼也!」
「別扯淡。咱這兩下子,打你都打不過。老道中了我誘敵之計,這叫活該。咱們趕緊逃走。你剛才嚷得全城都聽見了,好在老道沒帶幫手。」
「郎,那二娘的屍首哩?終不成郎有了奴這新交,便不戀舊好了不成?」
李靖長嘆一聲:「人死了,什麼都沒了。守著屍首有什麼用?等會兒她家的女工會來的。我們快走,遲了就走不脫了!」李靖帶著紅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北,到平明時逃到山裡,稍稍休息之後,李靖就帶著紅拂爬山。他說此時楊素肯定已經派出大批人馬沿一切道路追趕,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揀沒人處走。這一路鑽荊棘、攀絕壁,哪兒難走走哪兒,直走得紅拂上氣不接下氣,腿軟腰麻,李靖還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點東西,紅拂就犯上了迷糊。天又熱,再加上兩夜沒怎麼睡,她已經支撐不住。矇矓之中,只覺得一會兒李靖拽著她往上爬,一會兒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夢遊一般。一直走到夜氣森森,滿天星出,她的困勁過去一點兒。可是就覺得頭暈得很,路也走不直,渾身的筋就如被抽了去。迷迷糊糊走到一個地方,隱約聽見李靖說可以歇歇,她就一頭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紅拂醒來時,只覺得有無數螞蟻在她的身上亂爬。
四肢猶如軟麵條,根本撐不起來。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卻起不來,李靖就來灌了她一氣,像灌牛一樣。吃過飯,李靖說要起程,紅拂說:
「郎若疼奴時,便拿刀來把奴殺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瘋?這般鳥急,又揀不是路的去處走!」
「咱們這不是逃命嗎?小心肝,起來走,這山路空手走也費勁,我可不能背你!」
「郎這般稱呼奴,奴便好歡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這鳥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罵:「這娘們!真是沒成色。這也難怪,已經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買條驢去,咱們走小路吧。反正這一帶是窮山僻壤,估計他們尋不到這兒。」
李靖買了驢回來,紅拂已經睡死過去。他把她架起來,換下已經扯成條了的外衣,只見她內衣後腰上拴了個小包。李靖把它扯下來,正要扔到山溝里,紅拂卻醒過來,死死揪住不放。
「郎,這便使不得!這是要緊的東西!」
「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我摸著像衣服,你又活過來了?這兒有一套衣服,自己穿上!」
紅拂掙扎著穿上那套衣服,就像一個村姑。因為她滿臉是土,頭髮也髒得好似一團氈。李靖把她稠上驢去,她就像一口麻袋搭在驢背上。兩個人順著小路石山,在山谷里走。
雖然是七月酷暑,山裡卻不太熱。山谷里處處是林陰,又有潺潺流水,鳥語花香。小毛驢走起路也是不緊不慢。走了一上午,紅拂又緩過勁來。中午在村店裡打尖,沒有肉食,只是穀子面窩頭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見村裡有人打杏,又去買了兩大把揣在懷裡。這下午,她騎在驢背上,又是說又是笑。
「郎,這等走路卻好耍。便走到天盡頭處,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癢!這是什麼鳥物,生了腿會爬!」
「什麼了不起的,原來是兩個虱子。昨晚上睡那兩個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腳的地方,虱子就從那兒爬到你身上。你沒見過虱子?」
「哇哇!奴怎能長虱子!這等齷齪的東西,真真噁心殺人!郎,晚上住店時,奴須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沒那麼美。你看前面,出山了。這個鎮子叫河北鎮,是五總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楊素要不派人到這兒把守倒也新鮮。咱們只好棄驢上山,繞東邊的摩天嶺,入青石峪。這一路又是荒山野嶺,比昨天的路還難走。苦過這一段,出了七百里,楊素就管不著了。咱們進娘子關,上太原去。到了那兒再好好休息。」
紅拂一看東邊的山,一座高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樣陡。她一看就腿軟。再聽說又要在山溝里過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來想去,想出個好主意:
「郎,吾等天黑後好生化裝,入那鳥鎮歇息一宿,好嗎?怎生也好讓奴洗一番,除掉這虱子。它真是在吸奴的血哩!想想頭髮也豎將起來!」
李靖想想說:「不成!還是繞山,不瞞你說,俺這兩日沒酒沒肉吃,口也淡得清水長流。不過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們還是爬山!」
「郎!奴不怕死,這苦卻挨不得!這等一個鳥鎮,楊素會派多少人來?便來時,也只是末流的角色。我夫婦一發向前,便打發了。休得鳥怕!繞山時,又須多走幾百里。」
「你他媽的說的也有道理。不瞞你說,這楊府的劍客我統統不怕,只有兩個頂尖的人物,我不是對手。我爬山越嶺,就是躲這兩個人。」
「郎怕時,奴卻不怕!」
「你別吹牛,你那兩下子我全看見了,那叫水裡的蠍子,不怎麼著(蜇)!」
紅拂想:這人,真是膽小鬼!只有兩個對頭,就怕得往山裡爬!我跟他扯破嘴也無用,索性騙他一騙。她就說:
「郎!奴還有本事哩!奴在那楊府學了些狐媚之術,若是使得出來,休說是甚麼鳥劍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並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當不得!連那天閹的男人見了時,也登時迷倒,非一個時辰不得醒轉。我二人只索性入鎮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帳睡他娘。過得這一晚,奴便不是女兒身,只是郎君的鳥婆娘,這本事就好使出來。不然呵,一則恐郎君吃醋,二則奴羞羞答答的,三則奴這黃花閨女使媚術迷人,須壞了名聲,不好做人也!」
李靖聽了半信不信:「紅拂,你別吹牛!這是玩命的事兒。你要沒把握,到時候收拾不下來,後悔也來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們只管下山去!」
「慢著!我還不敢全信你的。咱們好好化妝,傍黑時進鎮。最好是偷渡,你這媚術我沒見過,能不用最好還是別用。」
李靖和紅拂在黃昏時進鎮,找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住下。開了房間後,叫一桌酒到房裡去吃,兩人海餐一陣。吃飽了飯,李靖說:
「看來我是太小心。這河北鎮原來這麼大。大大小小几十處客棧,又沒寨牆,四面八方全是路,這來來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幾個楊素的人也把不住,不過咱們還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鑽高粱地出去,進了山就好了!」
紅拂暗笑李靖膽小,她說:「郎,去問小二討那浴桶與浴湯來。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涼。紅拂說:
「煩郎君門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讓我出去幹什麼?你害羞?」
「奴卻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卻鳥臟,不便被郎這等看去,卻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凈了,郎來看嘛!」
「呸!我告訴你,別老鳥鳥的,不好聽!」
「郎卻休鳥擔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語。日後居家度日時,自然不說這等鳥語言。郎卻快走,奴身上癢殺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藏在陰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著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會兒,看見一條漢子走過,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晃來晃去。這多半就是楊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這麼傻找,永遠也找不到。這麼多客棧,這麼多客,你橫是不能一間間打開門看。要找柜上打聽一個兩隻眼不是一樣顏色的大個,你也打聽不到。老子進來時溜著牆根,一直藏在黑影里,誰也沒看清我臉。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燈以後,喧鬧的街上安靜下來。掌柜的回家了,換上一個沒見過的店小二站櫃檯。一直沒有人來打聽。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話,自己踮著腳尖順著黑影走回去。一進了自己的房間,立刻,氣也喘不過來了。
原來紅拂躺在涼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緞子睡袍。這袍子不知是什麼料子,一個褶也沒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貼體,簡直就分不清哪兒是皮膚,哪兒是衣料。紅拂那一縷長發,就如九曲黃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絲一樣軟。她臉上掛著夢一樣的微笑,眼睛特別亮,嘴唇特別紅。身上發出一股香氣,真正是勾魂的味兒。紅拂見李靖進來,懶懶地一笑。
「李郎,你關上門。」
小子著書至此,遇到重大困難。李靖與紅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載不一。如杜光庭氏《虯髯客傳》,有如下文字:「行次靈石旅舍(靈石,河北鎮別稱也),張氏以長發委地,立梳床前。」甚簡,它本或雲「以下刪去百餘字」或事近淫穢不可聞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種,雅而不謔,樂而不淫,故採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遊河北,宿館驛。夜聞男歡女愛之聲,不絕如潮。後三十年始知,李衛公偕紅拂氏,是夕宿於是館,遂追記之。」
又據李衛公《平生紀略》云:「是年七七,余攜內子北奔入晉,暮宿河北鎮,合好之時,內子發聲如雷,搖動屋宇,余恐為追者所聞,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麼事吧,反正那一夜,他們在河北鎮弄出了響動,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據紅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楊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圓之時,鬚髮聲,呀之怪聲,如不發聲,則夜叉來食爾心肝。日夜叮嚀,余牢記心中,遂不可釋。至今與外子合,猶不禁呼之,為童僕所笑。」
由此可見,紅拂這種怪叫,正是楊素的奸計。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別人好,半夜裡就要發出古怪的叫聲,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鎮外,免不了臭罵她。兩人在莊戶上買兩匹蹩腳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數落她,紅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楊素的計,還在犟嘴。
正在閑扯,忽然聽見背後馬蹄聲大作,李靖一回頭,只見一個人騎快馬箭一樣趕上來。這是一條稍長漢子,勁裝快靴,頭戴鐵斗笠,右手握長劍,左手持韁。紅拂也回頭一看,嘴裡驚叫一聲:「郎,禍事了!此人是楊府第一劍客楊立,郎怕的多管是這個人!這廝平日凈來勾搭奴,奴也虛與委蛇,今番趕了來,定不是好事!這卻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術,迷倒他!」
「郎說得是。可待奴使術時,郎卻開不得口,一切聽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誤!」
楊立飛馬上前,從他們倆身邊掠過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來。原來李靖和紅拂化妝成客商,他沒看出來。他回頭走到這兩人面前,覺得這兩個傢伙有點怪。大熱天,戴著圍巾,還低著頭,好像發了瘟。他開口道:
「客官,打聽一下,可見到……嘿!原來是你們倆!不用廢話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們。」
楊立縱馬入林。紅拂又和李靖說:「李郎!休忘了奴的語言,楊立問時,你只裝聾作啞。今番入鳥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婦先吻別了吧!」
這兩個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鐘。過路的人都不敢看,閉了眼睛走。紅拂卻長嘆一聲:「好了,我覺得再沒有遺憾了。現在我精神百倍,咱們去會楊立!」
紅拂抱定必死的決心,縱馬進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後面,心裡狐疑不定。走到樹林深處,只見楊立坐在高坎上玩劍穗兒,馬拴在一邊。紅拂下馬,把馬拴好,走過去在楊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著跪。那楊立揚起眉毛來:
「下面跪的是誰?」
「無知小妹紅拂問大哥金安!」
「算了,別扯淡。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過一陣子,現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這傢伙私奔。我看著你都噁心!老子今天來,就是要把你千刀萬剮!然後我再把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別想在我面前搗鬼,我的武功強你一百多倍!你動一動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紅拂就哭起來:「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下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貴手,放妹子與情郎逃命,妹妹日後供大哥長生牌位……」
「別來這一套,你知道我的渾名是什麼?」
「大哥匪號花花太歲,又稱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歡活剮人,一年總要割百八十個。你看,我把傢伙全拿來了!」他嘩嘩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一件一件往外拿,「這是鐵板樁,釘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這是切腹刀,專門開膛。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這鉤刀割舌,勺刀剜眼,柳葉刀削鼻割耳,還有這一大套,都有妙用。這裡一大塊松香,放在大鍋里熬開,專門燙你的傷口。這樣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斷氣。紅拂,想想你的骷髏在血水中還喘氣,那是什麼勁頭兒!你快給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給你看!」
紅拂哭著熬松香。她還在哀求楊立:「大哥咱們也好過。你忘了你摟著妹妹跳舞的時候了?妹就是做錯了事,你殺了就是。這麼折磨我,卻太沒人性了。」
楊立一笑:「我就是沒人性,人都說我是狼。人性最他媽沒有用。我欺負別人可以,誰敢欺我一點,我就讓他死得慘上加慘。誰讓我是天下第一劍客呢?他們要有本事來割我!」
紅拂忽然收了相,轉眼怒瞪楊立,足足十分鐘一聲沒吭。楊立還是嬉皮笑臉。等松香冒了泡兒,楊立就直起身來,笑著說:「紅拂,你的時辰到了。」伸手來抓紅拂,那紅拂卻站了起來,大喝一聲:「你站住!別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嗎?拿刀來,我自己割!」
「嘿,新鮮!你要割也成,可不興往心窩裡一捅。你要這麼干,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來,慢慢拉。」
「好!我告訴你,你雖然至凶,至殘,世上還有你嚇不住的人。你要有種和我打個賭賽。姑奶奶就坐在這兒自己割自己,任憑你說出多麼兇惡的招數,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聲討饒,或是叫一聲痛,任憑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兒。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賭?」
楊立一聽哈哈大笑:「你一個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賭這血淋淋的勾當,我要不答應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鐵一般的硬漢,被我割到最後都求俺快一點。我賭了!」
「你發一個誓來!」
「發就發!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歲與紅拂賭賽,輸了不認,日後萬箭穿身,你動手吧!」
紅拂把那幾十把明晃晃的刀拿過去插在前面,雙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記載不一。有雲刪去者,有事近猥穢者,李衛公《自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