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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夜奔(4)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某與妻逃出河北鎮,為楊立所獲。某妻挺身而出,雲將割肉以贖某,楊許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處?楊云:自割其乳。余妻無難色,將割,余救之。時隔三十餘年,余每憶及,猶不禁流涕也。」

  紅拂氏《懷舊詩十八首》第七詩序云:

  「是年夏,逃難荒郊,為兇徒所獲。彼令某自割,甚無狀,幸賴衛公救之。至今憶及,如隔世為人。衛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雖肝腦塗地,不足為報。」

  實際情況是紅拂將動手自割,卻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奪了去,動作之快,真是難以形容。他大罵紅拂說:

  「小騷貨!吹牛匠!什麼媚術,倒把俺這騙人的大王都騙了。原來只會割肉,還要脫光了割,也不寒磣!快穿上點兒,看俺三招之內宰了這花花太歲!」

  楊立只覺得眼前起了一陣風,李靖就下了紅拂的刀,怎麼出的手統統沒看見。他吃了一驚,爬起來精心擺了架勢說:「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領教。須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敵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兒連架勢也不擺,嘿嘿地冷笑:「俺李靖從不與人過招,只知道割頭難續,死一個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殺我,我不還手。你這廝雖實在是可殺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著不動腳,你來捅一劍看看?」

  楊立「嗖」的一劍刺去,快如閃電,眼見李靖是沒法躲,可是偏偏沒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閃時才覺得這一刀來得真要命,往哪裡躲都彆扭。虧了軟功出色,把胸腹一齊收後三寸,幾乎閃了腰,躲開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齊肘截去,楊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風掃落葉橫掃過去,只覺得李靖肯定斷為兩截。可他偏從楊立頭上縱了過去,楊立急轉身時,只覺得頸上一涼,腦袋飛了起來,在空中亂轉,正趕上看見那腔子里出血。他大呼:「妖術!!」嘴動卻無聲。然後臉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覺天地滾了幾滾,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紅拂盤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夢,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來,看她那傻樣兒,就破口大罵:「我忙了這麼半天,你還露著肚臍眼兒!辦展覽呀!」

  「郎,奴不是做夢吧?」

  「做什麼毬夢?紅拂,我發現你會說謊,從今後,我決不再信你一句話!」

  紅拂大叫:「郎,這誓發不得也!……呀!奴原來卻不曾死!快活殺!」

  李靖氣壞了,兜屁股給她一腳:「渾蛋!就因為信了你,我又殺了人。今晚上准做噩夢。告訴你,咱倆死了八成了。殺了楊立,那兩個主兒准追來!這回連我也沒法子了。」

  「郎卻恁地膽小!郎三招之內輕取天下第一劍客首級,天下再有什麼鳥人是郎的對手?便是奴看了郎的劍術也自鳥歡喜。有郎在此,奴便得命長也!」

  「扯淡。這算什麼天下第一劍客?比王老道強點不多。還有厲害的主兒,你連見都沒見過。眼下怎麼辦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亂轉,急得眼冒金星。忽然聽見馬嘶,抬頭一看,卻見楊立的馬腿邪長,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眼睛裡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聲:「紅拂,小乖乖,這回有救星了!」

  紅拂剛穿上衣服,手提著頭髮趕過來問:「郎,什麼救星?」

  李靖使勁搓手:「媽的,這是一匹千里追風駒,《相馬經》上第一頁就是它!楊立這小王八,倒養一匹神駒。書上說這馬後力悠長,披甲載人日行千里。咱倆騎上去,也沒一個重甲騎士沉,等楊素得到報告說楊立翹了辮子著人來追,咱們早跑沒影了。快上馬,走!」

  話說隋煬帝當政時,天下七顛八倒。隋煬帝本人荒唐到什麼程度,不須小子來說,自有《迷樓記》等一干紀實文章為證。照小子看,他是有點精神病。彷彿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現在的辦法,就該把他拿到精神病院里,用電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該徵得家屬同意,把他閹割了,總不能放出去荼毒生靈。奈何在封建社會,皇上得什麼病都有辦法治,唯獨精神病沒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場大動亂。小子收羅佚書多種,與醫學界人士合作,擬寫作《隋煬帝治療方案》。年內開筆,明年將與讀者見面。

  當時楊素位極人臣,隋煬帝下江東胡吃亂嫖,國事盡付楊素處置。這個老東西表面上忠誠得很啦,別人不要說造反,或者有造反言論,連腦子裡想造反,都被他用藥酒灌出話來,送去砍頭。其實呢,他自己的兒子公然在準備造反,他就不聞不問。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楊玄感啦,楊素剛一死,他就據洛陽造反,不光自己落個滿門抄斬,還連累了無數河南同胞一起喪命。啰唆這些事,不是和姓楊的過不去——歷史就是如此。我們王家祖上還有王莽篡漢哩。書歸正傳,卻說楊素聽說紅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殺翻,急忙吩咐手下劍客四齣把關,一定要把這兩人捉住。等了兩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馬急傳,說在河北鎮聽見紅拂「咿呀」之聲,楊立已親自追下去。楊素一聽大為放心,知道侄兒武藝高強幹練無雙,這一對男女休想走脫。又過一個時辰,接到急報,令賢侄已做了無頭之鬼。這老頭一聽,急火攻心,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及至醒來,連忙下令:一、把家中全體乾女兒亂棍打暈裝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娛樂活動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違者棄市。三、商洛山中的全體地方官兒一律答五十,戴罪辦公,以觀後效。下完命令,又暈過去。等到再醒過來,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手也抖了,聲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樣子。他叫手下把門客胡公和虯髯公請了來。

  這胡公和虯髯公在楊素門下已經兩年,論文,胡公漢話都講不好;論武,也沒見他們練劍。成天到晚光拿錢不干事,逛大街,買二手貨。偏那楊素對他們優禮有加,到哪都帶著,把楊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氣歪。當下請了來,楊素揮退左右,從病榻上掙紮起來,翻身便拜。虯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卻叉手於胸,大刺刺地說:「太尉大人;客氣的不必,你這叫劉備摔他的兒子,買人心的有!」

  楊素苦笑一聲說:「胡先生快人快語,我也不必客套。兩位先生,如今聖上失德,天下洶洶,帝業將傾。眼見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聖上還不知深淺,對他們一味地封賞,將來天下一亂,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見這大隋王朝毀於一旦。苦心積慮,發掘楊氏宗族的將才。眼下靠山王楊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東征西奔,馬不停蹄。他卻年齡高大,一旦撒手西去,無人能繼也。舍侄楊立,少習劍術,兵書戰策無有不通,是少一輩中的奇才。老夫還指望他有朝一日統十萬雄兵為大隋立不朽之功勛,誰知竟死於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劍客,楊府其他人萬萬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喪膽寒心,必不能為他報仇。我知道兩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於舍侄,還請先生念在劍士『國士國士』的古訓,為老夫一雪喪侄之恨。虯髯先生,胡先生漢語不好,給他講講『國士國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釋。劍客的勾當,我的專業!國士國士,就是你對我大大的好,我對你也大大的好!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虯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說:「太尉,胡公包下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虯公,不要爭一時的意氣。李靖這廝不知是什麼來歷,小侄身為天下第一劍,居然死在他手下。你們不可託大,一路去,也有個照應。」

  虯髯公一笑:「這李靖的來歷你不知道,怎麼想起去殺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輕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劍士之中排行第一,卻另有超一流的劍士,殺一流劍士如宰雞一般。這胡先生在超一流劍士中馬戰天下第一,足可以為令侄復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聽人誇他,大喜:「大鬍子,你的也不錯。你的劍術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領教,只是沒有把握能贏。你的和我去,我的很樂意呀!」

  楊素聽了大為驚訝:「原來還有這些講究,那麼這李靖是什麼來歷?」

  「李靖字藥師,出身望族,少年習劍,在同門四人中劍法最高。其師兄師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師,他還沒有出名。據說是沒有殺人的膽子,不敢和人過招。此人若有實戰經驗,連我們也不敢輕敵。可按現在的水平,我們中間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內殺他。太尉,你要一定請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劍士的傳統,今後我就算報過你禮遇之恩,咱們清賬了!」

  李靖和紅拂騎馬走到日頭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來楊立這匹馬雖是千里馬,可那紈絝子弟不知愛惜,把它騎壞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喘起來,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風箱。這都是身上帶汗時飲涼水落下的支氣管哮喘,一開喘非半個時辰不能平息。李靖見馬喘得可憐,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頭將落,這兩人走到黃河邊上。此地兩山之間好大一片平川,漢時本是河東一片富饒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時幾經戰亂,變成了一片荒原。走著走著,李靖聽見背後隱隱有馬蹄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天邊兩騎人影,一黃一黑,身後留下好長一溜煙塵。他驚叫一聲:「不好!討命的來了!」急忙兩腿一夾,策馬狂奔。這千里馬放蹄奔去,只跑的兩耳風聲呼呼,身後的追兵還是越跑越近。跑了一個時辰,他連胡公的鬍子都看見了,坐下的馬也開始喘起來。李靖急得頭上冒汗,一面回頭看,一面叫紅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誰知這片荒山光長草不長樹,什麼林也沒有。李靖慌忙給馬屁股一連幾掌,打得馬眼睛往外凸,腳下也打起磕絆,眼看馬力將竭。正在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忽然紅拂尖叫起來:

  「那鳥窪地里卻不是一片鳥林子!李郎,快來鳥看!」

  果然右手下邊一大片窪地,裡面好大一片柳條林,李靖打馬衝進去,剛剛趕在胡公前邊一箭之遙,跑到樹林深處,李靖和紅拂跳下馬來喘氣,那馬喘得還要凶。好大一團蚊子,轉眼被它全吸進去,然後就開始咳嗽。紅拂擦擦頭上的汗說:「李郎!須是要尋個河溪鳥洗一回。今番又死裡逃生也!」

  「生不生還很難說,這兩個傢伙在外邊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不能在這裡躲一世,還要逃呀!」

  「郎,這兩個廝卻也是呆鳥!如何不入內來尋?」

  「人家不呆。劍客的古訓是遇林休入。咱們躲在樹後暗算他一劍,就說是有衝天的本事也著了道兒。你連這都不懂,才是貨真價實的呆鳥!」

  「這等說,我們只索性餓死在這裡?奴卻不願餓死。郎,我夫婦好好鳥樂一場,天明時結束整齊,去與那廝們廝殺!連楊立也輸於郎,奴便不信這兩個有三頭六臂!」

  「別做夢了!這兩個聯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對手。我有個好主意,這一帶低洼,明天早上一定起霧,咱們用破布裹了馬蹄乘霧逃走,這片林子又有幾十里方圓,諒他們沒法把四面全把住。媽的,你看看我這腦子,真是聰明!歇夠了馬上去,佔領有利出發地。」

  這窪地里是沼澤,草根絆腳,泥水陷人。那柳條糾纏不清,真比什麼路都難走了幾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開路,紅拂牽馬相隨,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緣,爬上一個小高地。這地方可說是這一片唯一能讓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風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水塘,可以飲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營。更兼地方隱秘,從外面看幾棵大樹樹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馬,在池塘里洗去泥污爬上岸來,只見一輪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禱:上天過往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險!我還不想死。紅拂卻脫得精光。在碧波月影里撲通,嘴裡大叫:「郎!來耍水!端的美殺人也!」

  李靖氣壞了,壓低嗓子喝道:「混賬東西!你把鳥都驚飛了,老遠都能看見!快上來!」

  以後事迹,中國文獻均無記載。幸有日本國《虯髯物語》一書,載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虯髯客後來跑到日本去了。這《虯髯物語》,乃虯髯自傳小說也。其中一節云:「隋帝末,余在楊素府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於靈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將不可獲。是夕忽聞一妹於林西發怪聲,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紅拂代致虯髯客書,現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書雲「太原一別,轉目十餘年矣,聞兄得扶餘國,妹與李郎瀝酒東南祝拜之。猶憶當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劍於地,以示楚河漢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絕情意也,大放悲聲。郎亦不忍,拔劍押抱之,出聲為兄所聞,否則不之遇也。事已十餘年,當書與兄知。一妹百拜。」

  根據上述文獻,那晚上紅拂又嚷嚷來著,結果招得胡公虯髯到前邊埋伏。要不然他們倆就逃脫了。第二天早上兩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動。如果折頭向東,必須穿過好大一片沼澤,那可夠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紅拂一聲不吭,看樣子有尋死之意,李靖還安慰她幾句。正扯著,已經走出霧區。他抬頭一看,半山站著一人一騎。那人黃頭髮黃眉毛,黃眼珠黃鬍子,騎一匹小黃毛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聲發問:

  「胡公,你來得好快!你的伴兒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來受死。我的伴當在林東。」

  李靖想:這人發瘋了。發現我們不把伴兒召來,偏要單打獨鬥。他說:「胡公!你要挑我獨斗?我多半不是你對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殺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殺。你的死,我的埋。」

  紅拂摟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卻聽見李靖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快下去。這人過於狂妄,驕兵必敗,雖然他武功高過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個也來了倒不好辦了!」

  紅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縱馬上前大戰胡公。這架打得很不公平:胡公刀術高過李靖十倍,掄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夠看刀招架,都沒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彎刀,正適合在馬背上砍殺。李靖用楊立的劍,直刃直柄,掄起來再彆扭也不過。他又一心要縱胡公的輕敵之心,不肯下馬步戰。鬥了十幾個回合,李靖渾身是傷,划了有二十多道口兒,就像一顆金絲蜜棗兒,胡公卻連個險招也沒碰上。

  胡公覺得奇怪:這李靖身手不及他,騎術也不及他,兵刃坐騎處處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幾處破綻,按說早該把這李靖砍成幾十塊,卻偏偏沒有砍中要害!這傢伙閃得好快,多高明的劍客也閃不到這麼快,只有膽小鬼能夠。念著念著,兩馬錯鐙,李靖猛然一轉身給胡公一飛劍。

  胡公聽見風聲頭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劍打飛。然後兜馬轉身,一看那李靖已經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罵一聲:「嗚里哇啦!逃到哪裡去!」雙腳一扣鐙,那黃毛馬騰雲一般追上去。

  他眼睜睜盯住李靖,只見李靖在鐙上全身壓前,正是個逃跑的架勢。追到近處,胡公把刀在頭上揮舞,正欲砍一個趁手,卻不防李靖左腳離鐙,一腳蹬去,把他鼻子蹬了個正著。胡公從馬背上摔下來了,在地下滾。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了,眼睛裡血淚齊出,什麼也看不見了。

  李靖圈馬回來,看見胡公從地上掙紮起來,就縱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來,胡公又爬起來,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聲吐血數斗,終於死了。李靖奔到紅拂前面,從馬背上摔下來,當場暈死過去。

  紅拂把李靖身上二十六處刀傷裹好,已經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轉,長嘆一聲,淚下如雨。他說:「紅拂我完了。身負二十處刀傷,已經不能賓士。你也不必守著我,快快上馬逃走。」

  「郎卻是痴了?奴若逃時,就不如豬狗!郎,多少凶神惡煞都吃郎打發了,哪裡還有過不去的關口?」

  「你不知道,虯髯公一會兒就要趕到,我此時連三尺孩童都打不過了,拿什麼去迎戰當今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劍客?這回真完了。」

  正說之間,虯髯客從一邊村子裡衝出來。李靖看時,端的好條大漢!此人身高不過七尺卻頭大如斗,肩有別人兩個寬。那個胸膛又厚又寬,胳膊有常人腿粗。一身的鋼筋鐵骨,往少里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臉上有一雙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須蜷蜷曲曲,騎一匹鐵腳騾子,真是威風凜凜。虯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殺了胡公。雖然他中了你的奸計,你這份機智也已夠不尋常!俺到了你面前,你還有什麼法兒害俺?」

  李靖鎮定地說:「虯髯公,你是有名之士,為何去做楊素的鷹犬?我真為你惋惜!我死不足惜,可惜了你大好身手!」

  虯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國落眼淚,為古人擔憂!俺怎會為楊素戴孝?殺了他還嫌污俺的手!實告訴你俺兄弟十人共謀,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長山屯兵蓄糧,很籌划了一陣子了!俺這番到洛陽,是看看隋朝的氣數。在楊府當門客,就算是卧底吧。哈哈哈!」

  李靖聽了眼睛一亮:「原來先生是一位義士!小子失禮。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小子欲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這人真討厭。沒有一點幽默感,卻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於是就說:「小子身上帶傷,意欲到前面村鎮尋醫求治,不及奉陪。後會有期!」

  「慢著。把首級留下來。哈哈哈!」

  李靖一聽,幾乎岔了氣:「先生,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是反隋義士,我也不是楊廣的孝子賢孫。你殺我幹什麼?」

  「李藥師,俺知道你。三歲讀兵書,五歲習武藝。十六歲領壯丁上山打山匪。二十歲重評孫子兵法,連曹孟德都被你駁倒了!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樹上一個桃,熟了早晚要掉下來,這樹下可有一幫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後你手裡有了兵就不好辦了。你不要瞪眼,慢說你帶了傷,就是不帶傷,再叫上你的師兄弟,也不是俺們的對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劍來,叫你輸個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說山東人脾氣可愛,可我還真受不了。別的不說,這種笑法叫人聽了起雞皮疙瘩。這口音也真難聽。這話他不敢說出口來,反而賠個笑臉說:「虯先生,我可沒心去爭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逼我入伙。我李藥師最討厭殺人,小時候讀兵書,只是當小說看。你還是放我回鄉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話說在明裡,我當個軍師還湊合,上陣打仗我可不幹。」

  「誰逼你入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頭來交給俺哪。俺弟兄十個,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輪著當皇帝,得小半個月才輪得過來。隨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應,弟兄們也不答應。藥師兄,這可實在委屈了你。把腦袋割下來,勞您的大駕!」

  李靖覺得這人簡直是渾蛋。為一份沒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別人爭到打破頭,真沒味兒。那虯髯公見他不肯割頭,就拔劍縱馬過來意欲代勞。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說服你。你根本就沒理由殺我。你聽著,第一,你們兄弟爭天下,一定能爭下來嗎?為這個殺人,幾乎是發昏,再者,我沒招你沒惹你,殺我幹什麼?」

  「你說爭不下來,俺說爭得下來。這個事只能走著瞧!要說你呢,真是沒招俺沒惹俺,是個陌生人兒。這倒好,殺了你俺也不做噩夢。你說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沒說完!老虯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殺了我,她就要當寡婦。多可憐呀!」

  「可也是。你媳婦兒真漂亮。不過不要緊,小寡婦不愁嫁,比黃花閨女都好打發。」

  李靖氣迷了心竅,大吼起來:「虯髯公!你欺我身負二十六處刀傷不能力戰,殺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時,你恐怕還不是我的對手!」

  虯髯公手擎長劍正要割李靖的頭,一聽這話又把劍收回來:「李藥師,你這話可說差了!你的劍術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兒!你不服就拔出劍來,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現在連殺雞的勁都沒有,怎麼比?」

  「這也是。可俺也不能劃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說,你確實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虯髯公,你要是有種,就和我比一場慢劍。比招不比力,鬥智不鬥勇。我輸了割頭給你,你輸了割頭給我。你會斗慢劍嗎?」

  「什麼話!俺虯髯公是成名的劍客!什麼劍不會斗?下馬來,俺和你鬥了!」

  這兩人翻身下馬,在地上畫了兩道線!相隔二丈,又畫好中線,然後隔線而立。虯髯公叫紅拂唱個小曲,倆人依節拍而動,紅拂坐在馬上,手持兩把刀子相擊,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陣,那聲音與在床上發出的沒什麼兩樣,然後唱出歌詞,卻是:「你太沒良心!我是個大閨女,人已經給了你……」

  虯髯公一聽,腿軟腰麻,根本遞不出招。他「騰」地跳出圈子,大喝一聲:「紅拂,你太不像話了!我們要性命相搏,你卻唱這種歌兒!換一支!」

  換了一支,更加要命。連虯髯公的鐵腳騾子聽了都直撒尿。虯髯公紅了臉說:「小娘子,別唱這種靡靡之音。來一支激昂點兒的。會唱這歌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那是河北梆子,和馬嘶一樣,唱起來傷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這個。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老虯,這又是男高音的歌兒,我唱不相宜。我這嗓子是性感女中音,最適合唱軟性歌曲。你那些歌兒和吆喝一樣,我怎麼肯唱?」

  虯髯公覺得和她攪不清楚,就說:「好好,我不和你閑扯!你不必唱歌兒,打個拍子就成,好吧!」

  這一回兩人重新站好。紅拂一擊板,兩人刷一聲拔出劍來,劍尖齊眉朝對方一點,算做敬禮,然後就鬥起來。虯髯公那柄劍就如蛟龍出海,著地卷將來,每一招都無法破解,李靖只好後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劍術中更厲害的殺手全施展出來,頂住了片刻,然後又後退,一直退出線去。虯髯公喝一聲:「俺贏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色的劍士!現在割頭吧?愣著幹啥?說了不算嗎?」

  要割頭李靖可不幹。他眼珠一轉,又叫起來:「不公平!虯髯公,我胯上有傷,腳步不實。用外家劍術迎敵,是我的疏忽!你應該再給我一次機會。」

  「別扯了。輸就是輸了,還要扯淡!咱們劍客,割腦袋就如理髮一般,別這麼不爽朗!」

  「三局兩勝!還有一場哩。」

  虯髯公皺皺眉:「你怎麼不早說!也罷,反正還早。你的劍法也真是好,俺還是真有興趣再斗一場。這回斗內家劍是不是?」

  「虯髯公,我傷了,內力有虧。你和我斗,力量不能大過我,咱們純斗劍招,不然輸了不算。」

  這兩個人又斗,兩口劍絞在一起,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聽見李靖呼呼地喘。絞了頓飯的時間,虯髯公的劍脫出來,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聲:

  「李藥師,俺看你還有啥可說!」

  「當然有!我剛才頭暈!」

  然後他又說是五局三勝,七局四勝,九局五勝。看官諸公,古人博局賭賽,至多也就是三局兩勝。五局三勝,唐時未曾有。七局四勝更為罕見,據小子考證,現今世界上只有美國NBA職業籃球決賽才取這種制度。至於九局五勝,早二年湯姆斯杯羽毛球賽才用哩,現在已經取消。所以虯髯公聽了,以為李靖放賴,手擎大劍,要砍他的頭,險些屈殺了好人。李靖一見躲不過,登時嚇暈過去。及至醒來,腦袋還生在脖子上。虯髯公已離去,紅拂還在面前侍候。此種情形,留為千古疑案。後世文人騷客,題誦不絕。咸以為風塵三俠,武功蓋世,豪氣干雲,只可惜在名節上不大講究。大伙兒不明說,都以為李靖從暈去到醒來,歷時二小時七分半,在這段時間,他肯定當了王八。不單別人,連李靖自己都這麼想。虯髯公要不得點好處,怎能不砍他的腦袋?中國人對這類事件最為嚴格,別說做愛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鐵定成了王八。李衛公為人極為豁達,與紅拂伉儷甚諧,終身不問此事。紅拂亦不辯白,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鐵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虯髯客遺書,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這種案子,不僅吃力,而且不討好。就如我們常常聽到的:某女人名聲不佳,男士欲代為申辯,別人就說:他和她不幹凈。蓋此種議論,嚇不倒小子。紅拂女士故去千餘年,香已消玉已隕。此種事實,足絕造謠者之口實。其二,旁人又會造謠說,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紅拂則世人以為姓張者,姓張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張的各給我一毛錢,余頓成巨富矣。執這種見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廠,打聽王二的為人。王某人上下班經過成品車間,對豆腐乾、豆腐皮、素雞腿等輩,秋毫無犯。識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諾輕死,如生於隋末,必與李靖、紅拂、虯髯並肩游,稱風塵四俠也!

  查虯髯客遺書云:「某一生無失德,唯與一妹事,堪為平生之羞者。是年於荒郊,李郎暈厥,余乃棄劍拜一妹曰:曾於楊府見妹,驚為天人,夢寐不忘。今為楊公逐爾等於此?實為妹也!今李郎暈去,妹能從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從,當殺李郎以絕妹念,而後行強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諾。然李郎病重,當救之。請展限十日。余請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約期太原而別。後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國色,不可方物,執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婦人從一而終,此名節,不可逾也。吾雖婦人,亦俠也。遊俠一諾,又不可追也。今當先如公願,而後自裁。死後無顏見李郎於地下,公當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刲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諾,不從公意。余大慚,拜妹曰:妹冰雪貞節一至於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語於人。妹諾。余乃將平生所蓄,太原公館田畝悉贈與一妹,流竄海外,苟延殘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舊惡,常通言問。噫,貞操乃婦人之本。有重於婦人貞操者,遊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節。吾豈不知?某今將死矣,敢戀身後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後,兒孫輩當持此書,至大唐為一妹分剖明白,至囑。年月日。」

  這封遺書虯髯公的兒孫倒是看見啦,他們怕壞了其父其祖的名頭,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發掘出來,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視聽。紅拂夜奔至此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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