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在設計凈水器,一想就是七八個小時,把腦子都想疼了。一種可能是我終於造出了巧奪天工的凈水器,從此可以得到無限的乾淨水,這當然美妙無比。但我也知道遙遙無期。另一種可能是我沒有造出這樣的凈水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水,問題也解決了;但也是遙遙無期。最好的一種可能性是我得了數盲症,從此也沒了水的問題。
3
王二坐在繪圖桌前的高腳凳上,手裡拿了一把飛魚形的刀子在削鉛筆。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身是一件工藝品,除了削鉛筆,還可以用來削蘋果、切菜、殺人。現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這樣笨重,這是因為每把刀子都是鑄鐵做的,雖然是優質的球墨鑄鐵,但畢竟不像鋼材那樣可以做得輕巧。他在考慮圖板上的柴油機時,心裡想的也全是球墨鑄鐵,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考慮像金子一樣貴重的進口鋼材。除此之外,鋼是危險品,要特批,報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能設計出些粗笨、低效的東西,這是可以原諒的。只不過他的設計比合理的粗笨還要粗笨,比合理的低效還要低效,這就是不能原諒的了。他只能在另一個領域施展想像力:把柴油機做成巧奪天工的形狀,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鯉魚,有些什麼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屬順眼。不管做成什麼樣子,粗笨和低效都不能改變,而且像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根本不能大批生產,每種只能造個三五台,然後就被世界各國的藝術館買了去,和貝南的烏木雕、尼泊爾的手織地毯陳列在一起。如今全世界所有的藝術經紀人都知道中國有個「WangTwo」,但是不知道他是個工程師,只知道他是個結合了後工業社會和民族藝術的雕塑家。這樣他的設計給國家掙了一些外匯,但是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不知道。這是國家機密。
有一件事我們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術部的絕大多數同人一樣,雖然現在做著技術工作,但是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在工學院里開始的。王二本人從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同事則來自音樂學院、美術學院、中文系、哲學系、歌劇院等等;是一鍋偏向藝術和人文學科的大雜燴,但是這鍋雜燴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每個人的檔案里,在最後學歷一條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條。這是因為隨著數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這種病的人都有義務改行,到「速成學校」突擊學習技術學科,然後走上新的崗位。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原來的工程師患起數盲症來很快,改行的工程師卻比較耐久。他們是科技精英,雖然假如沒有數盲症這件事的話就夠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腳貨。就以我自己來說,就曾找領導談過多次,說明自己在速校把數學老師氣得吐血的事實。領導上聽了以後只給了這樣的指示:加強業務學習——水平低是好事,還有提高的餘地,所以我們不怕水平低。我說我快五十了,沒法提高。他卻說五十很年輕。我問多少歲不年輕,他說是二十,同時伸出三個指頭,幾乎把我氣死。和數盲辯理行不通。順便說一句,數學老師吐血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癆;而且不是氣的,而是笑的。上課時他講不動了,就讓大家講故事。我講了個下流笑話,他吐了血,後來就死掉了。
除了這技術部里坐著一些蹩腳貨,還有一些更蹩腳的在鋼鐵廠里,指揮冶煉球墨鑄鐵,另一些在煉油廠指揮煉劣質柴油,所到之處都是一團糟,但是離了他們也不行。不管怎麼說,王二在這群人里還算出類拔萃。他削好了鉛筆,忽然大廳里響起了小號聲,還有一個壓倒卡羅索的雄渾嗓音領唱道:「Happy birthday to you!」他在一片歡聲笑語里伸直了脖子,想看看這位壽星是誰。但是一把紙花撒到了他頭上。這個壽星佬原來就是他自己。然後他就接受了別人的生日祝賀,包括了兩個女實習生的親吻,並且宣布說,等你們結婚時,一人送一件毛衣。這是因為當時她們每個人都穿了一件毛衣——一件藍毛衣和一件紅毛衣,當然都是機織毛衣,看起來像些氈片,穿在漂亮姑娘身上不適宜。而王二的手織毛衣都是工藝品,比之刀子更送得出手。這些毛衣需要些想像力才能看出是毛衣,需要更多的想像力才能看出怎麼穿。但是穿上以後總是很好看。但是這兩記親吻帶來了麻煩——他上衣的口袋裡出現了兩張紙條。這肯定是她們塞進來的,但是各是誰塞的,卻是問題。有一個規定說,禁止把未患數盲症的人調離技術崗位,這就是說,技術部門實在缺人。還有一個規定說,女人不在此列。這就是說,領導機關也要些不是數盲的人,來擔任秘書工作。還有一條並不是最不重要,那就是秘書必須長得順眼,不能長得像王二一樣。因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是在十八歲時考上工學院(工學院考分高得很,而且不招男生),二十二歲畢業,到技術部實習一年,然後到上級部門當秘書。此後很快就成了首長夫人。這是一條鐵的規律,甚至不是孩子的人都不例外,只要漂亮就可以。因為這個緣故,工學院挑相貌,挑來挑去,簡直招不上生來。現在聽說條件放寬了,但是要簽合同,保證接受整容手術。我覺得以後可能會接受肯變性的男生。當然,這種貨色,就如藝術家改行的我們,是二等品。
有關藝術家改行的事,還可以補充幾句,我們改行後,原來的位子就被數盲同志們接替了。所以現在簡直沒有可以看得進去的小說、念得上嘴的詩歌、看得入眼的畫;沒有一段音樂不走調,假如它原來有調的話。與此同時,藝術家的待遇也提高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程度。但是這也叫人心服口服——你總得叫人家有事可幹嘛。而且藝術現在算是危險性工作了,它教化於民,負有提升大家靈魂的責任,是「靈魂的工程師」。萬一把別人的靈魂做壞了,你得負責任;這種危險還是讓數盲來承擔。假如大家都去當領導,領導就會多得讓人受不了,假如不讓人家當領導,人家又勞苦功高。所以就讓他們當特級作家、特級畫家,這還是虧待人家了。
4
我有個哥哥,已經六十多歲了,現在住在美國。1970年左右,他在鄉下當過知青。我那時只有七八歲,也知道他當時苦得很,因為每次回家來,他都像只豬一樣能吃。他告訴我,他坐車不用買票,而且表演給我看。有一回被售票員逮住,他就說:老子是知青!售票員大姐聽了連忙說:我弟弟也是知青。就把他放了。他還告訴我說,他們在鄉下很快活,成天偷雞摸狗不幹活兒也沒有人管。這件事告訴我,為非作歹是倒霉蛋的一種特權。我們就是一批倒霉蛋,所以擁有這種特權。舉例來說,假如我看中了一間空房子,就可以撬開門搬進去住,不管它貼著什麼封條。過幾天房管局的人找到我,無非是讓我把原來房子的鑰匙交出來,再補辦個換房手續。但是不管我搬到哪裡,房子都沒有空調,沒有乾淨的供水,沒有高高的院牆,門口也沒有人守衛,所以搬不搬也差不多。再比方說,我們和哪個女孩子好,就可以不辦任何手續地同居,假如風紀警察請去談話,無非是說:你們雙方都沒有結婚,何不辦個結婚手續?只是過不了幾天,這位女孩子調到機關去,就會和我們離婚。然後就是傍肩,天天吵吵鬧鬧。據我所知,大家都有點煩這個。但這種生活方式是不能改變的,除非得了數盲症。
我簡直想患數盲症,主要是因為現在的工作不能勝任。今天早上搞電力的小趙遞給我一張紙,說道:對不起老大哥,遇到了問題。我拿起來一看,是道偏微分方程。我就知道這一點,別的一概不知。我舉起手來說:大家把手上的事放一放,開會了。於是我們這些前演奏家、前男高音、過去的美術編輯、攝影記者等等,搬著凳子圍成個圈子,面對著黑板上的微分方程,各自發表宏論。假如此時姓徐的不在,那也好些。他在場只會增加我們的痛苦。我說過,我們這間屋子裡的人幾乎都是蹩腳貨,這孫子是個例外。他是個工科碩士(很多年以前得的學位),像這種人不是發了數盲症,就是到了國外,這孫子又是個例外。他聽了某些人的意見,面露微笑。聽了另一些人的意見,捧腹大笑。聽了我的意見之後,站在椅子上,雙手掩住肚子,狀如懷孕的母猴,在那裡扭來扭去。坐在他旁邊的人想把他拖出去,他拚命地掙扎道:讓我聽聽嘛!一個月就這麼點樂子……這使大家的面子都掛不住了。大胖子男高音跳起來引吭高歌,還有人吹喇叭給他伴奏。在音樂的伴奏下,有些人動手擰他——懷著藝術家那種行業性的妒賢嫉能,以及對卑鄙小人的仇恨。這傢伙是個賤骨頭,挨擰很受用。等到亂完了之後,我就宣布散會。偏微分方程不解了,因為解不出來,改用近似演算法。這個例子說明我們設計的東西為什麼這麼蹩腳——用了太多的近似演算法。而在近似演算法方面,我們都是天才。我們已經發明了一整套新的數學,覆蓋了整個應用數學的領域,出版了一個手冊,一流裝幀,一流插圖,詩歌的正文,散文家的注釋,但是內容蹩腳至極。手冊的讀者,我們下級單位的同行經常給我們寄子彈頭,說再把書寫得這樣不著邊際,就要把我們都殺掉。其實我們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要掩飾痛腳。
不光數學是我們的痛腳,還有各種力學、熱力學、化學、電工學等等。事實上,我們的痛腳包括了一切科學部門。我知道美國有個《天才科學家》雜誌(這個天才當然是帶引號的),專門刊載我們的這些發明,而有一些漢奸賣國賊給他們寫稿,還把我們的照片傳出去,以此來掙美元稿費,其中就包括了這個姓徐的。因為他的努力,我已經有兩次上了該刊的中心頁,三次上了封面,還當選過一次年度「天才數學家」。據說正經搞理工的讀了那本刊物,不僅是捧腹大笑,還能起性,所以我經常接到英文求愛信和裸體照片,有男有女,其中有些還不錯,但多數很糟糕;危險部位全被炭筆塗掉了。我一封信都不回。對於某些搞同性戀的數學家,我比《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還性感。為此我不止一次起了宰掉小徐的心。但是我也明白,就是倒霉蛋也不能殺人。
我覺得外國的科學家缺少同情心——假如他們和工程師都傻掉,只剩下一些藝術家,我倒想看看他們那裡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假如畢加索活著,馬蒂斯活著,高更和莫奈都活著,我也想看看他們畫起柴油機是否比我高明。但是最沒有同情心的是小徐這種人。我曾經把炭筆塞到他手裡,強迫他畫一張畫,哪怕是畫個雞蛋也行。但是他就是不接,還笑嘻嘻地說:我不成,我有自知之明。這話又是暗諷,說我們都沒有自知之明。
在馬蒂斯決定復活,替我來畫柴油機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他:他休想得到一點兒頂用的技術資料。有件事和他死前大不一樣:國外所有的技術書刊都以光碟、磁碟的形式出版,而這類東西是禁止進口的,以防夾帶了反動或者下流的信息。至於想用計算機終端從國外查點什麼,連門都沒有。這是因為一切信息,尤其是外國來的信息都是危險的。打電話可以,必須說中文,因為有人監聽,聽見一句外文就掐線。我不知馬蒂斯中文說得怎麼樣,假如說得不好,就得準備當個啞巴。除此之外,什麼材料都是危險品:易燃的、易爆的、堅硬的。危險這個詞現在真是太廣義了。在這種條件下,讓馬蒂斯來試試,看他能搞出些什麼!
會後小徐對我說:你把你的貝南木雕給我,我就給你算這道題。我說你媽逼你想什麼呢你,又不是我要算這道題。那時候我的臉色大概很難看,嚇得他連連後退,過了老半天才敢來找我解釋:老大哥,要是你要算這道題我馬上就算,要你什麼我是你孫子!
這時我已經恢復了老大哥的風度,心平氣和地說:我不要算這道題,是公家要算這道題。我盡心儘力要把它算出來,這是我的責任,但它畢竟不是我的題。小徐說:只要是公家的題他就不算,這是他的原則。但是他不願為此得罪老大哥。我說:我怎麼會?堅持原則是好事。為了表示我不記恨他,我和他擁抱,吻了他的面頰,這讓我覺得有點噁心——這傢伙有點娘娘腔。但我既然是老大哥,對所有的人就必須一視同仁。
有關那件木雕,有必要說明幾句。那是上大學時非洲同學送我的,底座上刻著歪歪斜斜的中國字:老大哥留念——我們是有色人種。這是個紀念品,其一,它說明我上大學時就是老大哥;其二,它說明有個黑人把我當成黑人。一般來說,我們黃種人總是被黑人當成白人,被白人當成黑人,被自己人不當人,處處不落好。我能被黑人當黑人,足以說明我的品行。這姓徐的竟想把它要走,拿到黑市上賣。只此一舉,就說明他要得數盲症了。
開完了數學討論會後,我坐到繪圖桌前,那個穿紅毛衣的實習生搬凳子坐在我身邊,假裝要幫我削鉛筆,削了幾下又放下了。說實在的,削鉛筆不那麼容易,刀子鈍筆芯糟,假如她只是心裡有話要說,那就是糟蹋東西。那孩子悄聲對我說:王老師,我會算這道偏微分題。我也悄聲說道:別管我們的事——輔導老師沒關照你嗎?她說:關照過的,但是我的確會算。我不理她(我還要命哪),她還是不走,這叫我心裡一動——於是我壓低了聲音說:讀過《1984》?她臉色緋紅,低著頭不說話。這就是說,讀過了。
我們過去都是藝術家,藝術家的品行就是:自己明明很笨,卻不肯承認。明明學不會解偏微分方程(我們中間最偉大的天才也只會解幾種常微分方程),卻總妄想有一天在睡夢中把它解開,然後天不亮就跑到班上來,激動地走來走去,搓手指,把粉筆頭碾成粉;好容易等到大家來齊了,才宣布說:親愛的老大哥,親愛的同事們,這道題我解出來了!!然後就在黑板上寫出證明,大體上和數學教科書上寫的一樣,只是在講解時雜有一些比喻,和譬如「操他媽」之類的語氣助詞,這能使大家都能理解。有了這些比喻和「操他媽」,證明就屬於我們了。講解者在這種時候十分激動並且能得到極大的快感,有一位天才的指揮家在給大家講解「拉格朗日極值」時倒下去了,發了心肌梗死,就此一命嗚呼。這種死法人人羨慕。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才不容易得數盲症。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不喜歡女人來幫助我們。當然,有些少數喪失了自尊心的人也會這麼干,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關於藝術家不得數盲症的機理,有必要講得更明確:我們在科技方面十足低能,弄不懂偏微分,所以偏微分才能吸引住我們。假如能弄懂,就會覺得沒有意思了。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太聰明,並且要保持藝術家的狂傲的性情,才能在世界上堅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