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禿著腦袋去上班時,別人問我是不是和藍毛衣出過操。我想說沒有,但是藍毛衣面紅耳赤地看著我,露出一點乞求的樣子——這就是說,她已經誇下了海口,說和我出操了。但我又不會扯謊,於是就說:這種事可是講得的嗎?大伙兒就起鬨,讓我請大家吃雪花梨。我出了錢,藍毛衣就去買了半筐來。今年的雪花梨可真怪,有苯酚味,吃起來像藥皂。人吃下大量的苯酚會有什麼結果,是個極複雜的醫學問題。我現在知道的只是我打嗝是股藥皂味。後來我偷偷問藍毛衣,是不是真想和我出操,她說其實並不想,只不過和別人打了賭。她還說,我太老了,恐怕滿足不了她。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壞了,不但拿我打賭,還要打擊我的自尊心。
後來我和我前妻說起這件事,她說我是個笨蛋,人家不是這個意思。假如她是我的話,就會說:那也不一定——這是針對藍毛衣的「滿足不了她」說的。這樣就能聽到更多挑逗性的話。我聽了這些話,就開始亂琢磨起來。忽然之間,聽見我前妻厲聲喝道:混賬東西,站好了!沒讓你稍息!聽了這話,我馬上就要站起來,但是她扯著我說:別亂動——沒說你。我又老老實實蹲著不動,她又掐我:混賬東西,動起來,這回是說你。你們兩個簡直要氣死我。事情完了她想起這件事,笑得打滾,還說我裝起傻來像真的一樣。我說我沒裝傻,她就開始不高興,說,再裝就不逗了。最後我只好違心地承認自己在裝傻。這也是出於十年來的積習。
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壞,是認真說的。過去的女孩子,比方說,我前妻,有很重的責任心。當我們犯下錯誤去砸鹼時,她們當管教,我們不砸鹼時,她們調到上級單位當秘書,不管幹什麼,都是為了庇護我們。假如她們不庇護,我們就都會完蛋。她們從來不參與打架。而現在的女孩子就不然,她們對生活的理解就是傍肩和打架,所以不能幫忙只能搗亂。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論,還有像紅毛衣那樣比較好的孩子,現在對我們有用。將來就更有用。
我前妻還說,她一直盼著我再犯下砸鹼的罪過——到那時她就扔下市長秘書不幹,再當一回管教。說實在的,我對那件事從來就不喜歡。在鹼場里她問我:王犯,喜歡不喜歡砸鹼?我就得答道:報告管教,喜歡!國家需要鹼!
當年我去砸鹼時,我前妻把我押到木棚里,然後命令道:現在,和我做愛。因為她路上差一點把我打死,我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才答道:報告管教,犯人王二正在服刑!堅決服從命令!就朝她猛撲過去,但是勞而無功。這原因我已經說過,路上嚇得著實不輕。她摸著我的陽具,說道:可憐的小傢伙,嚇壞了。也不知為什麼,那東西彈動了一下。她嗖的一下坐起來,說:這傢伙懂人話!我也嗖的一下坐了起來,說道:你別拿我尋開心了——士可殺不可辱!她板著臉一指手提包(我們拿它當枕頭用),說道:躺下!不然我給你上銬子!我只好老老實實躺著,讓她對它輕聲細語。過了一會兒,那東西就精神抖擻挺在那裡,她又躺下來說道:開始吧——它比你乖。你當然能夠明白,這件事使我感到很難堪。它是我的東西,卻聽別人的命令,是個叛徒和姦細。以後發生的事就更讓我難堪,每天下工回了棚子,她就說:脫褲子,我要和它說會兒話。你不準偷聽。我躺在那裡,又冷,又寂寞。但有什麼辦法——她是管教嗎。
老大哥王二在鹼場是模範犯人,這個榮譽稱號很有分量。這說明他在思想改造、勞動、服從管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假如數盲必須信任一個非數盲的男人,而候選的人里有一個先進生產者、一個模範設計師,還有王二,他就是首要的人選。理由是明擺著的:先進生產者、模範設計師都可能是假的,模範犯人總是貨真價實。他肯定能經住考驗,因為所有的模範犯人都曾自願放棄減刑。當年獄領導來問我:王犯,想不想早回家?我就答道:不想,國家需要鹼。但這不說明我覺悟高,而是我前妻事先告訴我,這是個圈套,要求減刑的一律加刑。領導上問我:王犯,我們認為你的案子可能判錯了,你寫個申訴吧。我就答道:我申請加刑——我要為國家的鹼業貢獻青春!這也是我前妻教我的。結果就被減了刑。說實在的,一開頭我不大敢聽她的,我怕她萬一搞錯,真被加了刑——國家真的需要鹼。但是她又說,加刑怕啥,不還有我陪著你嗎;與此同時,圓睜杏眼,露出要發火的樣子,我就不敢和她爭,只敢服從。如其不然,就會被罰,天不亮時手執木棍,到廣場上走正步,高唱各國國歌。二百多首國歌可不那麼容易記住。走著走著——「報告管教,忘了詞!」「就地趴下,五個俯卧撐!」或者是:「王犯,先去喝口胖大海——我對你怎麼樣?」「報告管教,恩比天高,情比海深!」「知道就好!從《馬賽曲》接著唱吧。」她的心真狠,我都唱到了「上帝保佑女皇,」(U。K。),又讓折回去唱法國國歌——我們是按字母順序。最後各國國歌都被我唱成了一個調,和數盲唱得差不多了。我前妻說,只要你事事聽我的,就能得數盲症。我估計是真的,但是我不肯聽她的,起碼是出了鹼場就不肯。這是因為在恭順的外貌下,我還有一顆男兒的心。
等我被放出來以後,我們就結了婚。我們的事迹上了報紙的頭版。報道的題目是:女管教和男犯人——條成功的經驗。我老婆文章的題目是:心慈手狠——改造王二經驗談。我文章的題目是:為國家服一輩子刑,砸一輩子鹼。又過了一陣子,我們倆就離了婚。除了別的原因(老左),還有一個原因是她老把我當兩個人,使我險些精神分裂。
4
我從鹼場回到技術部工作時,被我前妻管教得甚好,早上一到班,就跑到部長面前報告:報告管教,犯人王二身體良好,今天早上尚未大便!假如是我前妻,就會答道:稍息!先去大便,回來上鐐。發現痔瘡,及時報告。我答道:是!就跑去蹲茅坑。但是部長不這麼回答,在全體同事的鬨笑中,他扭扭捏捏地說:老大哥,對我有意見,可以單獨談,別出洋相。我說:是!可以去大便嗎?他卻不理我,扭頭就跑。這套儀式就進行不下去了。你要知道,在釋放的儀式上各級領導都說,要我們把鹼場的好思想好作風帶回原單位發揚光大。不知為什麼,回來就行不通。部長還一再託人和我說:過去的事是他不對。要知道,就是他把我送去砸鹼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數盲症,聽我報告怪不好意思的。等到他得了數盲症,就不是這樣了,聽著報告就會笑眯眯地說:身體好就好呀!按時大便也很重要——同志們都要重視這個問題,當然還有別的問題——就這樣一點兩點說下去,不扯到天黑不算完。到了這個時候,我再也不敢找他彙報,躲他還來不及。這主要是因為我真的要大便,不能老陪著他。總而言之,拿這一套對付他是不行的。
我前妻聽我報告時,常常忽然用手遮住嘴,額頭上暴起青筋——那就是她憋不住笑了。報告完了,她押我去砸鹼。到了地方,我揮起十字鎬來。我喜歡砸鹼。砸著砸著,忽然她厲聲喝道:夠了,省點勁別人來時再用。開了鐐,陪我走走。我就打開腳鐐陪她溜達,走到一個土丘上,只聽她長嘆一聲:天蒼蒼野茫茫呀!我連忙答道:是!管教!她嗔怪地說:老大哥!現在邊上沒人嗎!我低下頭去,過一會兒才說:報告管教,我腦子裡只有一根筋,你最好別把我搞糊塗;她伸出小手來,拍拍我的臉,說道:我是不是對你太狠了?你是不是記恨了?這一瞬間我身體都有了反應——換言之,這時不用她對那東西悄聲細語,也能幹成。我心裡覺得有些委屈,想和她說說話——比方說,我原是個很有前途的藝術家,名字都上了若干藝術殿堂的收藏名錄,怎麼搞到了這個樣子,靠女人庇護,等等;但是沒等我開始說,她就轉過臉去,說道:天蒼蒼野茫茫呀,王犯,你有何看法?我只好答道:是,管教!如果能風吹草低見牛羊就好了。她說:王犯,牛羊能讓你想起什麼?我就答道:詩曰,馬牛其風,管教。她說:大天白日的,咱們倆總不好真像牛羊一樣吧。我就答道:報告管教,我看見那邊有輛廢礦車。她說:很好,王犯,你很能領會領導意圖。咱們就到那裡去。開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我很愛我前妻,但是始終沒有愛成。她也很愛我,但也沒愛成。我們倆之間始終有堵牆。
把時光推到我初做技術工作時,我三十剛出頭,英俊瀟洒。那時候我前妻就看上了我,但是我卻看不上她。說實在的,我誰也看不上,心裡想的只是我是個藝術家。那個時候搞技術的藝術家很少,別人都是些退休返聘的老傢伙,我在女實習生那裡極紅,所以狂妄至極,朝秦暮楚,害得她幾乎自殺。這種事當然應該遭到報應,所以她就押我去砸鹼。等到我報應遭夠了,她要和我認真談談時,我已經改不過口了——「是,管教!」假如你有個丈夫是這樣的,也會覺得離婚較好。另外一方面,雖然我前妻的身體很美麗,但是和她乾的感覺還沒有和老左好,所以我也想離婚。這件事總的來說是命里註定。有一件事也是命里註定:我這一輩子誰也不佩服,包括畢加索(藝術家都不肯佩服別人),只佩服我們部長(工程師必須佩服比自己強的人)。這傢伙簡直什麼都會,聲光電熱、有機無機高分子,加上全部數學,雖然他是個渾蛋。等我砸鹼歸來時,他的樣子很悲慘,得了潰瘍病,只有九十多斤。這是因為他的事業全都失敗了,大規模集成電路廠成品率為零,化工廠天天爆炸,電廠一送電就會電死人。一切和我預料的一樣,他的高技術路線不符合國情。所以他找我談話:老大哥,以前是我的錯,咱們合作吧——重新來過!但是我卻向他報告說,要大便。當然,我也可以報告說,可以,咱們合作。以他的能力,加我的經驗,事情會有改觀,但我覺得不到火候。結果是他頂不住,傻掉了,現在胃病好了,變成了個大胖子。我卻成了技術部的實際負責人,頂他的差事,這種事就叫命里註定。剛出鹼場時,我是一條黑大漢(窩窩頭養人),現在瘦得很,也得了潰瘍病,一天到晚盼著傻掉。現在的問題是,沒有我前妻的指導,想傻也傻不掉。
5
我前妻說過,想要有前途,就得表現好。「表現好」這句話我是懂的,就是要坦白交待。頭上的傷剛剛不疼,我就把她約到家裡來,開始坦白。從寫條子的事開始,藍毛衣給我寫的條子是中文,內容挺下流,用了一個「玩」字,還用在了自己身上。然後又交待在小黑屋裡的事:那孩子才是真有戀父情結,她說她喜歡老一點的,有鬍子更好。口臭都不反對,只是要用膠紙把嘴粘上。但是絕不能是數盲。老、嘴臭的人有的是,但全是數盲。所以就不好找。我一時色迷心竅,說了些挑逗的話,什麼自己比數盲強點有限,等等。她說她是想做愛,又不是想解數學題,只是要點氣氛。我就說等出去好好聊聊,我搞過舞美,會做氣氛,等等。其實她要是真找上門,我還得躲出去,當時無非是胡扯八道,以度長夜罷了。
我坦白了之後,我前妻冷笑一聲說:我以前說你渾身最壞的部分是嘴,現在知道錯了。你最壞的部分是良心。我說:是,管教!她說,是什麼呀你,是。人家小姑娘的話,你怎麼能告訴我?我聽了直發愣,覺得自己是壞了良心。她又說,你自己想想吧,為什麼和我說這個。我說,是想讓你幫助我。她瞪起眼來說,你真渾!我什麼時候不幫你?一邊罵一邊哭。我趕緊找塊乾淨手絹給她。等哭夠了,她才說,可憐的傢伙,你是真急了——要不然也不這樣。你不是這樣的。
我到底是怎樣的,她根本就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不能發數盲症,我什麼卑鄙的事都能幹出來,因為我已經受夠了。我討厭愛,討厭關懷,討厭女人的幽默感。假如生活里還有別的,這些東西並不壞。但是只有這些,就真讓人受不了。我不是工程師,我是藝術家。難道我生出來就是為了當一輩子的老大哥嗎?
我現在在日記里坦白我的卑鄙思想,而這本日記除非我死了,她絕看不到。在表面上,我是個善良、坦白、責任心強的人。其實不是的,我很卑鄙。昨天晚上我前妻在我這裡睡,等她睡了之後,我爬起來看她的裸體。她的裸體絕美,作為一個學美術的人,對女人的身體不會大驚小怪,我再說一遍,她的裸體絕美。她真正具有危險性。只要她睡著,我看到她的裸體,就會勃起,慾念叢生,但她永遠看不到。我不相信有什麼男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哪怕他是數盲。所以她一定能把我送出國去。我一定要讓她做到這一點,而且我自己還不肯得數盲症。這是因為我恨透了她——她把我撇下,去嫁了個數盲——但是恨透了首先是因為我愛她愛得要死。這一點她也永遠休想知道。
四、pa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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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早上我在圖板上畫一台柴油機,畫著畫著把筆一摔,吼道:不幹了!開party!於是惹出一場大禍來。這件事告訴我,每個人都可以從正反兩面來看。從正面來理解,我是個小人物,連柴油機都畫不好,簡直屁都不是;從反面來理解,我可以惹出一場大禍,把北戴河的西山變成剝落坑(出自《浮士德》),招來好幾萬人在上面又唱又舞並且亂搞——順便說一句,「亂搞」使不止一位數盲得了心臟病死掉,我把火葬廠的老大哥害慘了——這說明我是摩菲斯特菲里斯,在世界七大魔鬼中名列第四。我倒想知道一下,其餘六位藏在哪裡。這個兩面性使這篇日記相當難寫,我還是像數盲做報告,先正面後反面,然後回到正面上去。順便說一句,數盲作報告時,眼前有個提示器,上面有兩盞燈,一會兒閃綠,這就是說不能光講正面的,也要談點反面的;一會兒閃紅,這就是說要以正面為主,負面不要說得太多。提示器還顯示講稿,但是數盲決不照念——嫌它太短。我沒有這種東西,反面很可能會談得過多。先說我沒畫完的柴油機,這是個大傢伙,是礦山抽水用的;既不能畫成獅子,也不能畫成鯉魚,而是要正經八百地畫,因為這東西壞了就會把井下的礦工都淹死。我把它畫成方頭方腦的樣子,十二缸V形,馬力夠了,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假如我把它畫完了,世界上就會再多一個嘣嘣亂響的蠢東西。假如給它純粹的烷烴,就能發出八百匹馬力,雖然它是球墨鑄鐵做的,也能長久地工作。但是給它的是水面上撈起來的廢油,所以連二百馬力都不會有,而且肯定老壞。所以它還有一樁奇異之處,配有一個鍋爐,假如柴油機壞了,燒起火來,就是台蒸汽機,能夠發出一百匹馬力,並且往四面八方漏蒸氣。一百馬力能使礦工有機會逃生,但是礦井還是要被淹掉。至於它的外形,完全是一堆屎。對我來說,正面的東西就是一堆屎,連我自己在內。
雖然我能把柴油機畫好,但是我根本就不想畫它。我情願畫點別的,哪怕去畫大糞。在一泡大糞面前,我能表現得像個畫家,而在柴油機的圖板面前,我永遠是一泡大糞。假如我想變成個人,就得做自己能做好的事,否則就是大糞。為此我要出國,或者得數盲症。這件事別人能做成,但就是我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