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從國外買來的衛星圖片分析,星期四晚上有上萬人、成千輛車到過西山,但這還不算多。星期五和星期六還有人從各地趕來,星期一party才散。高峰期是星期天,西山上有三萬多人,在每個房間里都留下了用過的避孕套,搜集起來裝了半垃圾車。但是我早就下山了,沒有看到這種盛況。在這三天里,數盲們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既沒有秘書,也沒有專車,既不能工作,也沒有家庭生活,所以感到很失落。西山上擴音器地動山搖地響,又有些信號火箭飛過來,市裡的數盲就從小區里跑掉,去了山海關空軍機場,等party完了才回來。後來他們到現場去看,看到半垃圾車的實物,又覺得心裡酸溜溜的,一致認為對王二要嚴懲不貸。在此我要鄭重聲明,這件事和我無關。我沒有這等身手,一人造出半車貨來。
有關party的事,我還最後有些要補充的地方。那幾天我們成了數盲——吃數盲的飯,喝數盲的水,用數盲的電,和數盲的老婆睡覺;數盲成了我們——沒了吃的、飲水、電、老婆,一切都要自己想辦法。他們本可以像我們一樣,到自由市場買塊烤白薯、到飲水站要點飲水、點一盞電石燈,或者到地下室啟動應急發電機,然後自己去找個傍肩,但是這樣做證明他沒有數盲症,所以他們不肯。假如不是我星期四在西山上開那個party,那麼就會有別人在別的時間、別的地點開這種party。這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各種工廠的技術員、工程師,以及各種科技機構里的男人,還有所有的女秘書、夫人等等,覺得生活很壓抑,需要發泄。這件事不能怪王二一個人。那半垃圾車的貨就是證明。只有數盲才不覺得壓抑,也不覺得有什麼要發泄的,所以這個道理和他們說不通,他們認為這些事都怪我一個人。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數量的概念,認為我一個人射出半垃圾車精液完全可能,並且不肯想想,射出半垃圾車後,我還能剩下什麼。等到這件事過後,大家都發泄過了,感覺良好;但數盲們卻覺得受了壓抑,也需要發泄,要抽我的脊樑。我沒有數盲症,只是個小人物,所以脊樑就保不住了。當然,這件事也不那麼簡單。聽說有不少夫人旗幟鮮明地對丈夫表示:要是王二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一刀兩斷!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數盲總能站穩腳跟的。所以她們的努力也就能保住我一條命。除此之外,聽說各機關都增加了夫妻生活的次數。這說明數盲們也會接受教訓。雖然數量增加了,質量還是沒改進。根據可靠情報,他們現在還是廢話連篇,而且還是在拿肚皮拱人。
我現在可以坦率地說出一切,就如那位希臘勇士——當被帶到暴君面前,被問到「你憑什麼反對我」時,他坦然答道:老年。我現在的樣子和老人差不多,但是問題還不在這裡。我現在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這是最主要的。在我看來,數盲最討厭的一點是廢話連篇,假如你不制止他,可以說上一百年。除此之外,他講的每一句話,我們都聽過一千遍。當然,在這一點上,雙方見仁見智,永遠談不攏。數盲們說,這話我講了一千遍,你還是沒有聽進去;我們說,你講了一千遍我還是聽不進,可見就是聽不進。數盲又說,一千遍沒聽進,那就講一千零一遍。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一千遍是多少遍,更不知這麼多遍可以讓人發瘋;尤其是一面聽這些廢話一面挨肚皮拱,就更要發瘋。除此之外,我還有點善意的勸告,在干那事時,要把注意力從廢話上轉到女人身上,這樣肚皮和陽具就能有點區別。當然,他們的綠帽子絕不是我一人給戴上的——只要有數量的概念就能明白,我一個人戴不上那麼多綠帽子,但他們是沒有數量概念的——講出了這些話,我就可以挨鞭子和死掉了。
2
受刑日早上五點我就起來了,到手術室里接受處理——情況和手術前備皮差不多。然後穿上我自己挑的衣服,經過消毒的中山裝,從手術室里出來,有位年輕的警察給我戴上銬子。那銬子看上去是不鏽鋼的,但戴上才知道,它又輕又暖,是某種工程塑料。我就開始琢磨它,想方設法把它往硬東西上蹭,發現它的表面比鋼還要硬。問它是什麼做的,押送的警察也不知道,只知道是進口的。看來世界上的技術正在日新月異地進步,不學習就會落伍。走到醫院門口,遇上藍毛衣,她穿著黑皮夾克,黑皮短裙,黑色長襪,高跟鞋,也戴著那種高級手銬,幾位女警押著她。我吻她時,別人都扭過頭去,然後我們就上了一輛囚車,這是一輛裝甲車,也是特供,因為裝甲不像球墨鑄鐵。她坐在我身邊,然後就把腦袋倚在我肩上,說,起得早,困了。然後就睡了。這孩子長了張大寬臉,厚嘴唇,臉上有雀斑,但是相當耐看。她在睡夢裡一再咂嘴。她用了一種法國香水,非常動人。這是特供。今天也有給我用的特供,那就是進口強心針。雖然還沒用,但肯定能用上。
她睡了一小會兒,起來說道:老大哥,和你商量件事。待會兒我先上。我說:你要破吉尼斯紀錄嗎?她說不是的,把你打個血淋糊拉,我看了害怕。聽到了「血淋糊拉」這四個字,我背上開始刺癢,說:難道我就不怕?她愣了一下才說:好,你先上就你先上。我閉上眼睛——說著就使勁閉眼。我說:算了,和你逗著玩,讓你先上。於是我就開始想像她挨打會是什麼樣,這些想法都很刺激。她說害怕,我就能懂了。這就是說,她和別的女人是一樣的。
我前妻也說過害怕,那是在砸鹼的時候,晚上她要上廁所,讓我陪著去。到了地方,她進去了,我在外面遇上巡邏隊,就有麻煩。
——黑更半夜,你怎麼出來了?
——報告,是管教拿槍押出來的!
——那就不同了。怎麼槍在你手裡?
——報告,她拿著嫌累!
——那又不同了。她不拿槍,你跑了怎麼辦?
——報告,我逃跑時先把槍還她。
——你要是不還她怎麼辦?
——報告,不還是犯錯誤,我不敢不還。
——那你就在這裡等著吧。你都把我繞糊塗了!
我前妻在裡面都聽見了,出來時就說:王犯,對答甚為得體!我回答說:是管教教導有方。她說:真他媽的冷!把槍還我。快點回去暖著我。向後轉!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在那輛東搖西晃的囚車裡,我和藍毛衣聊了一會兒。我問她愛看什麼書。她睜大雙眼,連雀斑都放出光彩來:《塔拉斯·布爾巴》!!!這是果戈理的書,裡面有戰爭、酷刑、處決等等,是一本關於英雄的書。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但這決不是說這書不危險(它也是禁書),而是我心裡有更不祥的猜測——Story of O。當然,是我猜錯了。
後來藍毛衣就又睡著了,又把頭歪在我身上,十分沉重。在受鞭刑的早上,前往刑場的中途,我想一個人消停一會兒,看來也是不可能。這個女孩子我真是猜不透。本來挨鞭子是我們的事情——首先是我的事,因為我是老大哥——莫不成她也想來當老大哥?但是她硬要來插一杠子。首先,根本沒人請她來幫我們打架;其次,更沒人請她去把保安的鼻樑打斷。要知道我們和保安的關係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壞,在她插一杠之前,保安打我們,我們也打保安,雙方都留有分寸;至多打到頭破血流,從來不把骨頭打斷。這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遊戲。她插一杠以後,雙方都死了人(我們的人被打死,他們的人被槍斃),以後就再沒法算一種遊戲了。這件事實在讓人痛心。
3
我既膽小又怕疼,原本寧可自殺也不會去挨鞭子。這一點在我坐在囚車上前往刑場的路上已經充分表現出來:我出了一路的冷汗,服了三片救心丹,雖然早上導過尿,彈力護身里還有點潮濕的意思。最可怕的是到了刑場上多半還要出乖露醜,讓大家都看到我是孬種。我在鞋底里藏了一片保險刀片,隨時可以拿來割脈。但是我挺著沒用,主要是今天這麼大的場面,假如主角畏罪自殺,數盲惱羞成怒,誰知會出些什麼可怕的事。可以想像的後果是:1.隨便揪另外一個人抽一頓;2.把該我挨的鞭子加在藍毛衣背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別人都要看不起我。我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我的責任心極強,這就是我總是當老大哥的原因。
我哥哥也是個負責的人。他得了關節炎從鄉下回了城,進了一家小工廠,每天拐著腿去上班,哪怕是天陰下雨腿疼時也按時前往,夜裡往往還要加班。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還看不出來嗎?假如大家都不好好乾,國破民窮百業凋零之時,我們就會有另一次「文化革命」,或者和外國開戰,或者調軍隊進城來軍管。總而言之,領導上想要破罐破摔,有好多種摔法,你想像都想像不出來。想要避免被摔碎,我們必須要表現得像個好罐子。在我看來,像他那樣負責的人還是挺多的,在青少年時期,我只見過一兩次摔罐子的情形。到了中年,該我負責任時,我想我是盡心儘力了,人家要抽我的脊樑,我都讓抽了。
我哥哥王大和我極相像。下鄉插隊時,他是集體戶的戶長,除了幹活兒,還要管大伙兒的吃喝。進工廠以後,他是班組長,上班總是早來晚走,還不敢拿加班費。後來他又當過學生班長、工會小組長、各種會議的召集人等等,直到他當得不勝其煩,逃到美國再也不敢回來。有個老美一見了他就說:你在軍隊里待過,當過二十年軍曹!當然,這是想當福爾摩斯的老美。其實我哥哥一天兵都沒當過。現在王大一想起自己干過的各種不倫不類的差事就做噩夢。我和他的經歷大體上差不多,但是不做噩夢,因為我還在噩夢中。我們倆在遺傳上一定有點古怪。假如我死了,應該有人解剖一下我的屍體,找出毛病的所在,最好還能找出個矯正的辦法來。
在乘車前往刑場的途中,我一直在想今天的要點。第一,我不能被人抽出屁滾尿流的樣子。這是因為在場的會有大批我們的人,假如我屁滾尿流,會傷大家的心。雖然按我的體質和性格一定會顯出屁滾尿流的樣子,但我要拚命頂住。第二,今天我不能死掉。假如我死掉,就會出天大的亂子。其實作為受刑人,死活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但是作為老大哥,必須把不該考慮的事全考慮到。數盲對出亂子的看法是:不怕,不就是死幾個人嗎。聽起來沒什麼,但你要想到他們不識數,根本不知幾個是多少——也許大夥都死光,他還覺得只有幾個。但是這兩個要點又是自相矛盾的。公安局的老大哥告訴我說:今天抽人的是保安的人,他管不著,所以「你要是挺不住千萬別硬挺,裝出個屁滾尿流的樣子,我就能插手了」。這就是說,假如我要保命就要屁滾尿流,不屁滾尿流就不能保命。這兩方面都要顧及,事先難以拿主意,只有等鞭子抽上再作定奪了。
到了地方,看到海濱廣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少說有一萬。一半是我們的人,另一半是警察,手裡拿著小巧玲瓏的衝鋒槍。那東西做得真是精巧,我一看就入了迷。我們還真有不少好東西,不光有球墨鑄鐵,只是平時不肯拿出來。有關球墨鑄鐵的槍,我有一些補充說明。那種槍放的時候「嗵」的一響,冒出一股濃煙來。假如那槍對著你放,有一定的危險性,看見濃煙後,就有一顆半斤重的鉛彈發出蜣螂飛翔的聲音朝你飛來。這種子彈中在身上必死無疑,但是趕緊躲的話,還能躲開,或者拚命逃跑,那個鉛屎殼郎未必能追上你;假如是你拿槍朝別人放,危險就更大,沉重的槍身要猛烈地往後撞,所以在開槍前最好在胸口墊個包裝紙箱。我和我前妻在鹼灘上打野兔子時,放過鑄鐵槍,像這樣精巧的衝鋒槍卻沒放過——大概是進口的吧。對於這種槍,我也有點要補充的地方:它完全是危險品做的,所以真是好看,故而它當然是特供。見到了這種東西,說明我闖的禍真是不小。
廣場上有一座木板搭的檯子,上面有桌子、麥克風、數盲等等。檯子後面有座X形的木架子,看來要把我們拴在上面。我們從囚車上下來時,遇到了山呼海嘯般的掌聲,還有人高呼歡迎老大哥,然後這掌聲又被更大的聲響壓下去了。會場周圍的武警齊聲喝道:不——准——亂——動!那種嗓門和保安是一個類型的。藍毛衣聽了,禁不住往後一縮,撞在我身上。我卻推了她一把,說:別怕,不是沖咱們來的。然後我們就進到檯子背後的棚子里等候。這個棚子是鋁合金和玻璃做的,裡面就我們兩個人。隔著玻璃往外看,到處是戴鋼盔的武警,我們好像進了籠子一樣。瘮人的是這棚子很隔音,所以很靜,這裡有一把長條椅子,太陽曬得很暖和。我指指椅子說:請坐。藍毛衣坐下來,我隔著玻璃往外看,看見數盲在作大報告。平時我對報告不感興趣,今天倒想聽聽,但是聽不到。棚里有台黑白電視機,放著外面會場的實況,但是無伴音。我給了它幾巴掌,想把伴音打出來,但是不成功。不僅沒打出伴音,倒打出大片的雪花。反正閑著沒事,我又打了它一頓,把雪花打掉,還打出一點彩——原來不是黑白電視,是彩色的,但伴音還是打不出來。今天見到的都是特供,只有這台電視例外。這使我想起了數盲常說的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今天就是到了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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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藍毛衣住在醫院裡養傷,討論受刑那一天的感受,一致認為在鋁合金棚子里等待的時候最難熬。那一天市長和四個副市長都發了言,一共講了五個多鐘頭,只有寥寥數語提我們的事,大多數時間卻在談精神文明問題、生產問題、污染問題、計劃生育。考慮到我們就要血肉橫飛,閑扯這些淡話真是有點奇怪,所幸我們在棚子里一點都聽不到(這是後來知道的),只看見武警在打呵欠。隔了老半天,才有人把玻璃門打開一條縫。藍毛衣「刷」地站了起來,正要走出去,那人卻說:不要著急,還早。我就是告訴你們這個。然後關上門走掉了。藍毛衣就在棚里來回走,我卻坐了下來,想打瞌睡,但是睡不著。要知道也許再過一會兒我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琢磨那個手銬——那東西是那麼像不鏽鋼,仔細看卻能看出,它的顏色有點灰暗。真的鋼比它亮。這也許是因為鍍了一層無光膜。後來我又把手銬舉到玻璃邊輕輕地敲,聲音很脆,但是有點輕飄飄。敲著敲著來了一個哨兵,對著我蹲下來。我還是繼續敲,他就張大嘴巴,讓我看嘴形——干——什——么?我也這麼答道:不幹什麼。不幹什麼。他說:不——准——敲。我說:就——敲。他端起槍來,對準我的胸口。我把胸膛往上一挺。他就笑了。然後回頭看了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