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就走到一邊。聽見她嗖嗖地拉拉鎖,我禁不住扭頭看了她一眼——我的卑鄙動機是這樣的,沒準兒我就要死了,不看白不看——看見她只穿了黑三角褲,長襪,高跟鞋;脖子上系著黑蝴蝶結,皮膚白皙,很可愛。後來所有的人(數盲不在內)都要交待,那天看見了沒有,承認看見的要辦學習班。我什麼都看見了,而且在極近的距離內,所以早該去學習班。她的乳房又大又圓,一邊長了一個,總共是兩個。然後她朝我露齒一笑,走到我面前說:摸摸。我往直里坐了坐,捧起那兩個東西,用嘴唇輕輕觸她的乳頭,兩邊都觸過了,然後把她推開,拍拍她屁股,說:你去吧。這當然是危險動作,但是我當時生死未卜,不怕危險——她就往門口走。門已經開了,進來不少人。我沒有回頭,在看電視。從電視上看見有兩位警察奮勇摘下大檐帽,遮在她胸前。還有些人揪住她的頭髮,扭住她的胳臂,拿個黑布口袋要往她頭上套,她在奮力掙扎。後來同志們又把她放開了。考慮到國際影響,我認為這是對的。對外宣傳的口徑,是我們倆犯下罪行後,天良發現,自願挨一頓鞭子,用皮肉抵償國家財產的損失和別人的鼻樑,這樣說很好,但唯一的問題是國家要我們的皮肉乾什麼。我和藍毛衣就是按這個口徑進行。過了一會兒,她走到台上,朝四面招手、飛吻,但是身前總是有兩個人,舉著大檐帽。然後就被帶去挨鞭子。我知道上級對我們很重視,從外省請來了好幾個趕大車老把式,還反覆操練過,所以一鞭子就把她打得像貓一樣悲鳴。這個過程相對比較快,因為藍毛衣身體很棒,只暈了一次,而且用水一潑就過來。後來她破口大罵,和宣傳口徑配合不上了,這樣一來只好速戰速決,趕緊把她解決掉;等到抽我時,架子上還熱乎著哪。我挨打時緊貼在她的體溫上,這種體溫在某利程度上抵消了疼痛。假如沒有這種抵消作用,我就是死定了。
對於我們挨鞭子的事,有必要補充一點:作為一個前美術工作者——或者按南方的說法,作為一個美術從業員,我認為自己在受鞭刑時很難看。假如不是看錄像,我還不知自己上身長下身短,更不知自己手臂是那樣的長;在台上舉起雙手向觀眾致意時,簡直像雙鶴齊唳。除此之外,我身上沒什麼肉,卻有極複雜的線條:肋骨、鎖骨、胸骨等等,從正面看,就如從底下看一隻土鱉蟲。應該有人舉著大檐帽遮在我胸前,但偏不來遮。挨打時我就如土鱉受到炙烤,越打背越弓,最後簡直縮成了一個球。而且我一聲也沒吭。而藍毛衣受刑就很好看,她肉體豐滿,掙扎有力,慘呼聲聲,給人以精神上的震撼。受刑後,信件從全世界飛來,堆在醫院的門廳里。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向她求愛,讓我離她遠點。因此,誰可愛誰不可愛,誰表現好誰表現壞,昭然若揭。但是數盲們認為我的表現比藍毛衣還好,真是糊塗油蒙了心了。
2
我以為挨了鞭子之後所有的事就算結了呢,現在知道沒這麼簡單。上級讓我談受鞭刑的認識,談好了再出院。我覺得這事很古怪,住院是因為我有傷,現在我拄著棍能走路了,還住在醫院裡幹什麼。有什麼要談的,等我上了班再談也可。上級說:這裡條件很好嘛,你為什麼要出院?我說我想上班。他們就說:我們認為你不必上班,就住在醫院裡吧。因為他認為這是對你好,所以就不聽你申辯,只有對你壞時才讓你申辯,但是申辯又沒有用。
我說我要出院想上班是真的,雖然聽上去有點難以想像。我聽說我前妻辭掉了市府的位子,回技術部工作了,像這樣的事近十年不曾有過一起,但是現在每天都有好幾十起。雖然領導上沒讓她當常務副部長,但是部里人叫她老大姐。這使我發了瘋地想出院回到部里去。這個鬼醫院不準探視,也逃不出去,比監獄還監獄。我對數盲說,你們是不是想等我養好了再抽幾鞭子?不要拖拖拉拉,現在就抽好了。他們說絕不是的,只是要請我談談認識。我已經談過了(上一節就是),以為他們看到那樣的認識會把我放出去。數盲說,那樣認識是不行的,還要再進一步。他媽的,不知往哪裡進。說實在的,挨了一頓鞭子,我對世界的認識是進了一步,但是我知道把它談出來不是很恰當,尤其是談給數盲去聽。
數盲們一會兒說我受刑表現很好,一會兒又說,應該再抽我幾鞭子才好,簡直把人搞糊塗了。他們說我表現好,我就說:謝謝。他們說要再抽我,我就問:什麼時候抽?他們目瞪口呆,接不下話茬。這說明這些話都不是認真說的,換言之,是廢話。至於藍毛衣的表現,他們一致認為是惡劣之極,但是誰也不說要抽她。據說有幾位數盲看抽她時發了心臟病,這是她裸露身體受鞭之過。這件事不足為奇,他們想看到的是抽我。藍毛衣是另一個節目,不是給他們看的——放錯頻道了。
女孩子受鞭刑時必須要露出肉體,但是電視上不能有女人的肉體,這是個兩難命題。所以聽說現在有了這樣一種做法:在受刑前,先在她身上塗一層迷彩,塗得哪是乳房,哪是屁股,全都看不出來。但是這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塗了迷彩後,她在哪裡也看不大清。所以現在進口了熱像儀供掌鞭人使用。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在熱像儀上看不清誰是誰,除此之外,車把式也不夠聰明,操作不了熱像儀,所以經常把警衛打著,但是這個問題已經很小了。
至於我表現不好的地方,是當眾親吻了藍毛衣的乳房。我的態度是:反正親都親過了,你看怎麼辦吧。我的認識就是這樣的。順便再說一句:數盲們把我除名了,我現在不是老大哥了。現在讓我談認識,談好了放我出國。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出國。既不在技術部工作,也不是老大哥,我還出國幹什麼。
他們讓藍毛衣出院了,理由是她表現不好,還給了她延長實習期的處分。這對她沒有什麼,我看她樂意在技術部里干,但是對我就很嚴重。我現在被轉到一個單間里,除了送飯的老太太,誰也不讓進來。假如藍毛衣在,她會打進來,我還能有人說說話。現在除了拿著錄音機來聽我認識的數盲,我誰也見不著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種經歷,所以我脾氣變得很壞。
有位數盲對我說:你想想,你為什麼會住在這裡?我們又為什麼把你從技術部除名?我說實話:我不知道。和我拐彎抹角地說話是沒有用的,除非你是想露一手幽默感。但是眾所周知,數盲沒有幽默感。等他走了以後,我想:他這不是暗示我得了數盲症吧,假如是這樣,這小子就有了幽默感啦。
3
在x架上,最能感覺自己是個造型藝術家,有豐富的空間想像力。比方說,有一鞭是斜著下來的,你馬上變成兩塊硬面鍋盔,或者是cheese cake,對接在一起。假如有一鞭橫著抽在腰眼上,就會覺得上半身衝天而起,自己有四米多高。假如鞭子是豎直地抽下來,你就會覺得自己像含露的芙蓉,冉冉開放。每一鞭的感覺都不一樣,這是因為每一鞭都換個把式,每個把式鞭打的概念都不一樣——一樣的是他們都是農村來的,痛恨我們,說我們在城裡吃得好住得好,不好好乾活還鬧事,就是該揍——疼痛也在變化,一開始像個碩大的章魚,緊緊吸在胸前,後來就變得輕飄飄,像個幽靈,像一縷黑煙。到了這個程度,就快不行了。我這樣說,數盲們本該很高興。但是他們不高興——這些比方他們聽不懂。
藍毛衣挨抽的感覺肯定和我大不一樣。本來該抽脊樑,卻常常歪到屁股上。因為這個緣故,受刑之後剛把她放下來,她就衝到車把式面前,挨個兒啐人家,一連啐了三個人,才暈死過去,被人抬走了。年輕人就是身體好。我被放開時,像水銀一樣往地上出溜,就地搶救了一陣,才能爬起來。這就是我挨抽的認識,可以斷言,不是數盲們愛聽的那種。
以下的認識,數盲們大概也不愛聽。而我這樣談,是因為我已經煩透了。當我露出一身骨頭,站到台上向大家致意時,有一種投錯胎轉錯世的感覺。假設有位數盲光著脊樑腆著大肚子到了台上,低頭找不到肚臍眼,也會有這種感覺,因為誰生下來也不是為了挨鞭子呀。後來人家用皮繩捆著我手腕往架子上吊(那幫傢伙手真狠,把我下巴頦撞破了),讓我的光板胸膛體會到X形架的厚重和藍毛衣的體溫,這時候我抬著頭看到頭頂棕黃色的煙雲——萬籟無聲。此時在我視野里,只有一個血跡斑斑的X形架的上半部,還有楔形黃色的天空,萬籟無聲,還有背上冷颼颼的,時間停住了。你說這是在幹嗎呢?我不知別人會怎麼想,反正我此生體驗到的一切荒誕,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數盲們說,我們花了寶貴的外匯進口了鞭子,開了萬人大會向全國轉播,市長副市長都講了話,難道就是為了讓你體會到這些?這是巧妙的發問,但也屬於我此生體會到的種種荒誕中的一種。所謂外匯、萬人大會等等,都是為了鋪墊數盲們的殷切期望和拳拳愛心,而我,渺小的王二,怎敢不感動?我的回答是:你不妨把我想像得更渺小,就說我是個分子,物理學證明,分子有分子的軌道——假如說我不配,那就說我是個原子,原子也有軌道,更小的東西更有軌道,凡是東西必有軌道——你去把你的期望和愛心投到分子上面,看看可能把它從軌道上移動分毫?不管怎麼說,挨鞭子的是我,認識是我的事。我的認識還沒說完呢。我說過,此生體會到的一切荒誕,都在鞭刑架上達到了頂峰。這就是說,我覺得一切都不對頭。不是一般的不對頭,而是徹頭徹尾的不對頭。
數盲們要我說明什麼叫不對頭,我能想到的一切比方都和數學有關,比方說,你在證一道數學題,證出了一些觸目驚心的結論:三角形內角和有七百二十度、四方形是圓的等等;此時就會覺得不對頭。但是數盲早把數學全忘了,所以就說不明白。這件事說明會講話不等於會思維。數盲們作大報告,就如坐在馬桶上放鬆了括約肌,思維根本來不及。事實上思維就是分辨對頭和不對頭,而數盲就是學會了如何作報告而忘記了如何思維。我的這些認識者體是說給會思維的人聽的。我認為我們該做的事是把一切已知的事都想明白,然後再去解偏微分方程不遲。現在我就能想出件不對頭的事,是有關藍毛衣的:又要抽人家,又不讓人家露肉,這對不對。假如這樣想,就會發現世界上根本沒有兩難命題,只有從根上就不對的事而已。我被綁在架子上等著挨鞭子時,就覺得從根上都不對。假如這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就不會這樣想。
4
小的時候,我哥哥告訴我,這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荒唐」,它就像關節疼,有時厲害,有時輕微,但是始終不可斷絕。但是我八九歲時哪兒都不疼,所以就聳聳肩,表示不能想像。現在我身上疼的地方可多了,所以認為它是個很好的比方。我小的時候,聽到「形勢一片大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之類的話,只覺得它是一些話而已,絕不會像我哥哥那樣笑得打跌。人是不會在八歲時就體會到什麼是荒唐的,但像我這樣一直到了四十八歲,挨了一頓鞭子才明白,就實在是太晚了。
我在X形架上感到的荒唐是這樣的:眼前這個世界不真實,它沒有一點地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誰編出來的故事——個烏托邦。剛這樣想了,背上就挨了一鞭子,疼得發瘋——假如你想知道什麼是疼得發瘋,就找個電鑽在牙上鑽一下子——這時候我不禁口出怨言:媽媽的,你讓我怎樣理解才對!在冥冥中得到了迴音:你怎麼理解都不對,這就叫荒唐!像這樣的鬼話,數盲們看了以後一定氣得要死。假如真是這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他們抽了我一頓,還讓我談認識。談了很多次,卻說不懂我的意思。
我對荒唐的理解是這樣的:它和疼痛大有關係。我們的生活一直在疼痛之中,但在一般條件下疼得不厲害,不足以發人深省。就以我哥哥來說,去插隊(挨餓),得了關節炎,他都不覺得有什麼。直到關節炎發展到了心臟病,做手術,可巧那一回上級要求做個針刺麻醉的手術給外賓看,就把他挑上了。領導上要求始終面帶微笑,他做到了。但是事後告訴我:針刺一點作用沒有,完全是干拉。拉到要翻白眼時,大夫說:病人挺不住了,上麻藥吧。領導上卻說:念段毛主席語錄給他聽——這是「文化革命」里的事。我哥哥始終微笑著,是怕領導說:這小子做怪相,甭給他做手術了——就這樣開著胸晾在手術台上,肯定比疼還糟。做完手術後,他告訴我,有荒唐這種事。但我不懂。砸過鹼、關過小號、被保安開過瓢後,還是不懂。等到吊上了架子,挨了一鞭子才懂了。那是一種直接威脅生命的劇痛,根本挺不住的,可是我被吊在那裡,還有十一鞭子等著你哪,你說往哪裡跑吧。由此就得到了疼痛的真意: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脅;輕度的疼痛是威脅的開始,中度的是威脅嚴重,等到要命的疼時,已經無路可逃了。
我住醫院的時候,他們發現了我的日記本,拿去研究了一番,又還給我了,還問我以前的日記哪裡去了。以前我是不記日記的,原因就是怕數盲們看見。現在我變了主意,不但記日記,還把它放在數盲們能看見的地方。如果有話不說,就是幫助他們掩飾荒唐。在這本日記上,數盲在幽默感有兩個傳統來源(見「三、藍毛衣&我前妻」)「數盲和生殖器」處打了個大問號。據我所知,保安員同志們的幽默感也有兩個來源,「眼鏡」和生殖器。眼鏡就是我們,這提示了幽默感從何而來。當你發現有什麼人和東西比你聰明,你莫奈他(它)何時,就會開懷大笑。我們比保安員聰明,這是不爭的事實,而生殖器比我們聰明也是不爭的事實。它最知道自己要什麼,一次都不會搞錯。當然,最聰明的是數盲,他們不但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都能得到。數盲最偉大的地方,就是能夠理解,並且利用荒唐。因為他們如此聰明,就覺得那東西蠢得很,一點都不逗了。
有位數盲警告我說,我的認識很危險。這就是說,我已經和易燃易爆物品列入一類了。危險的東西應該由上級來掌握,這就是說,我再也別想從醫院裡出去了。
有關「危險」這件事,我現在是這麼看的:假如有什麼東西對他們有用處的話,數盲就說:這有危險!說了以後,它果真就有了危險——誰敢來拿就會挨頓揍——當然,這種危險是對我們而言。我不明白,我對他們有什麼用處。我一個糟老頭子,一條腿也被打壞了,走路都得拄拐。就算他們是同性戀,這個玩笑也開得過分了。
除此之外,我什麼都能夠解釋通了。當然,危險的定義還要拓寬一些。除了對他們有用的東西,對他們危險的東西也在內。比方說,有魅力的女人,比方說,我前妻,其實對他們毫無用處,但是我們和她們在一起時什麼都敢幹,所以對他們有危險,要趕緊從我們這裡調走。鬼聰明的男人,比方說小徐,也有危險,假如不吸收他入伙,就會把什麼都揭穿。最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什麼對我們是有危險的,甚至連鞭刑都不危險。活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我還要說,數盲把一切有危險的東西都拿走了,也就拿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等到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會有最大的危險性——這是對他們而言。這就是說,幹什麼事都要有個限度——物極必反。
5
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就是女人為什麼不得數盲症。
他們把我從醫院裡放出來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回到技術部一看,一個人都沒有。有種直覺叫我到海濱廣場去看看。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七、結局
老大哥王二在我受鞭刑時死掉了——我是他的前妻,這本日記現在在我手裡。他住院時,領導上說他得了數盲症,但是我不信。他不會得數盲症,因為他是天生的老大哥,永遠不會改變。我要說,他對危險的態度過於樂觀了——他以為受過鞭刑之後,這世上再沒有對他危險的事了——他就是因此死掉了。女人不得數盲症的原因很簡單——得了沒有好處,所以很少有人得,得了也只會受人恥笑。老左就有數盲症,她跑到我這裡來,我們三個女人:我、藍毛衣、老左,哭了一頓,紀念這個男人。對於愛上他這一點,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今後也不會愛上別的人了。當一個人愛另外一個人時,後者受鞭刑,鞭子就會打到前者心上。我是這樣,他也是這樣。唯一的區別是,我的心臟比他的好。現在我人活著,心已死。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平靜地干我該乾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