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爺爺同時走到櫃檯前,舉著燈照看,木櫃檯上連一絲槍傷也沒有。
這就是爺爺苦練成功的「七點梅花槍」。
爺爺騎著黑騾子,來到村東頭小酒店裡。店門緊閉,門框上結著幾架蛛網。爺爺撞開門進去,一股腐屍味道直衝腦腔。爺爺用袖子掩著鼻子仔細看著,胖老頭兒坐在房粱下,腿彎子下壓著一條窄板凳,老頭兒脖子上圍著一圈棕色的繩子,瞪著眼睛,伸到嘴外的長舌頭烏黑。他頭上懸著那半根斷繩子在爺爺開門的氣浪衝擊下輕輕悠動。
爺爺啐了兩口唾沫,拉著騾子在村頭上立著,騾子不停地倒動著腿,光禿禿的尾巴甩動著,驅趕著黑豆大的蠅子。爺爺想了好久,最後還是騎上騾子,騾子把脖子執拗地向著家的方向扭著,但被塞進嘴裡的堅硬冰涼的鐵鏈子拉了回來。爺爺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頭,它往前躥了一步,就沿著高粱路徑跑去。
那時候墨水河裡的小木橋還完整無缺,正是伏雨季節,河水浩大,水面平著橋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浪花翻到橋面上來。水聲響亮。騾子有些怵,在橋頭上捯動著蹄子不肯前進。爺爺搗了它兩拳,它依然躊躇,只有當爺爺欠起屁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時,它才塌著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橋中央。爺爺勒住嚼子,使它停下來。橋面上流動著淺淺的清水,一條胳膊長的紅尾鯉魚從橋西躍起,畫了一道彩虹,跌到橋東去了。爺爺騎在騾上,望著從西滾滾而來的河水。騾子的蹄子淹沒在水裡,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沖洗得乾乾淨淨。它試試探探地把嘴唇觸到那道翻騰的浪花上去,浪花濺濕了它的狹長的臉,它緊閉著鼻孔,齜著雪白的整齊的牙齒。
河堤南正挑著單旗的綠高粱坦坦蕩蕩,像闊大浩渺的瓦藍的死水湖面。爺爺騎著騾子沿著河堤一直往東走。正午時分,爺爺拉著騾子進了高粱地。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漿糊一樣,陷沒了騾子的四蹄,隱沒了爺爺的腳背。騾子扭動著沉重的身體掙扎著,四個蹄子沾滿爛泥,像泡脹了的人頭。騾子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噴著白色的氣,噴著青色的粉沫,陳醋般的汗酸和踏爛的黑泥里飛出來的腥膻刺激得爺爺老想打噴嚏。稠密的柔軟的綠高粱被爺爺和騾子撞出一條鮮明的衚衕,爺爺和騾子走過不久,綠高粱又慢慢立直,不顯半點痕迹。
爺爺和騾子走過的地方,從爺爺和騾子的腳印里滲出水,很快滲滿水。爺爺的下身上和騾子的肚皮上濺滿了大大小小的黑泥點子。噗哧噗哧的拔泥聲在無風的悶熱的瘋長著的高粱們的集體里,顯得嘶啞刺耳。不久,爺爺也氣喘吁吁啦。爺爺喉嚨乾燥,舌頭又粘又臭;爺爺想騾子也一定喉嚨乾燥,舌頭又粘又臭。汗流光了,身體上流出一層松油般的粘液,熱辣辣地灼著皮膚。銳利的高粱葉子鋸著爺爺的赤裸的脖子。騾子憤怒地搖擺著頭,極力想騰跳到高粱平面上飛跑。我家的另一頭大黑騾子那時候也許在蒙眼轉圈拉著沉重的大磨,也許在槽邊疲倦地吃著鍘成半寸長的干高粱葉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爺爺信心堅定,胸有成竹地沿著壟溝,筆直地向前走。黑騾子不斷地用被高粱葉子割得淚珠滾滾的眼睛,時而憂鬱時而憤恨地瞅著強拉著它前進的主人。
高粱地里出現了一些新鮮腳印。爺爺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騾子明顯地緊張起來。它不停地打著響鼻,龐大的身體在高粱棵子里搖搖晃晃。爺爺有些誇張地咳嗽著。前面,飄來一陣迷人的芳香。爺爺知道到了。爺爺憑著一種準確的猜想,幾乎是沒多走一步路,就闖到了他久已嚮往的地方。
那些腳印在爺爺和騾子面前,正在滋滋地向外滲著水。爺爺似乎不看那些腳印,卻循著腳印前行,他忽然高聲唱起來:「一馬離了西涼界——」
爺爺感覺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但依然像傻子一樣往前走。一根硬梆梆的東西杵到了爺爺腰上。爺爺順從地舉起手。有兩隻手伸到他胸前,把兩條匣槍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條勒住了爺爺的雙眼。
爺爺說:「我要見當家的。」
一個土匪把爺爺攔腰抱起來,團團旋轉了足有兩分鐘,然後猛一鬆手,爺爺一頭扎到稀軟的黑土上,額頭上沾滿了泥巴,雙手按地時也沾滿了泥巴。爺爺扶著高粱站起來,腦袋嗡嗡響著,眼前一陣綠一陣黑。爺爺聽到身旁那個男人粗魯的喘息聲。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頭遞給爺爺,一頭自己握著,說:「走吧!」
爺爺聽到身後一個土匪的腳步聲和騾蹄從粘綢的黑泥里往外拔時發出的帶著氣體的響聲。
土匪伸手扯掉爺爺眼上的黑布,爺爺捂著眼睛,流了幾十顆淚水,才把手放下來。出現在爺爺眼前的是一個營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著兩個大窩棚。十幾個漢子披著大蓑衣站在窩棚外,窩棚口的木墩子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塊花皮。
「我要見當家的。」爺爺說。
「是燒酒鍋掌柜的!」花脖子說。
爺爺說:「是。」
「你來幹什麼?」
「拜師學藝。」
花脖子冷笑一聲,說:「你不是天天在灣子邊上打魚嗎?」
爺爺說:「總是打不準。」
花脖子拿起爺爺那兩支槍,看看槍口,勾勾空機,說:「倒是兩件好家什,你學槍幹什麼?」
爺爺說:「打曹夢九。」
花脖子問:「他不是你老婆的乾爹嗎?」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說:「你殺了兩個男人,霸佔了一個女人,該砍你的頭。」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連放三槍,一抬左手,又是三槍。爺爺一腚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腦袋叫喚,土匪們一齊大笑起來。
花脖子奇怪地說:「這小子,就這點兔子膽還能殺人?」
「色膽包天嘛!」一個土匪說。
花脖子說:「回去好好做你的買賣,高麗棒子死啦,往後,你家就是聯絡點。」
爺爺說:「我要學槍打曹夢九!」
「曹夢九的小命在咱手心裡攥著呢,什麼時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說。
「那我白跑一趟?」爺爺委屈地說。
花脖子把爺爺的兩支槍扔過來。爺爺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槍筒子插進泥里。爺爺撿起槍,甩出槍筒里灌進的泥,又用衣襟把槍面上的泥擦凈了。
一個土匪又要給爺爺眼上蒙黑布,花脖子擺擺手,說:「免了吧。」
花脖子站起來,說:「走,去河裡洗洗澡,正好陪著掌柜的走一段。」
一個土匪替爺爺拉著騾子,爺爺跟在黑騾子腚後,花脖子和土匪們簇擁在爺爺身後。
走到河堤上,花脖子冷眼看著爺爺,爺爺揩著滿臉的泥和汗說:「這一趟來得不合算,這一趟來得不合算,把人熱死了。」
爺爺把身上泥污的衣服撕下來,把兩支匣槍隨便扔在脫下的衣服上,疾走幾步,一步就紮下了河。爺爺一下河就撲楞起來,好象在沸油中翻滾的油條。他的頭一會兒露上來,一會兒沉下去,雙手撲楞著,好象撈著根稻草也要抓的樣子。
「這小子,不會泅水?」一個土匪問。
花脖子哼了一聲。
河裡傳上來我爺爺的掙扎喊叫和響亮的嗆水聲,滾滾的河水載著他慢慢向東流。
花脖子跟著河水向東走。
「當家的,真要淹死啦!」
「下去撈上他來!」花脖子說。
四個土匪跳下河,把肚子喝得像水罐一樣的我爺爺抬上來。爺爺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樣。
花脖子說:「把騾子牽過來。」
一個土匪拉著騾子跑過來。
花脖子說:「把他抬到騾子背上趴著。」
土匪們把爺爺抬到騾背上去,爺爺鼓脹的肚子擠在鞍橋上。
花脖子說:「打著騾子跑。」
一個土匪牽著騾子,一個土匪趕著騾子,兩個土匪扶著我爺爺。我家的大黑騾子在河堤上飛跑。跑了約有兩箭之地,爺爺的口裡噴出一股圓圓的、渾濁的水柱。
土匪們把爺爺抬下騾背,爺爺赤條條地躺在堤上,翻著兩隻死魚一樣的白眼睛,看著高大的花脖子。
花脖子脫下大蓑衣,和善地笑笑,說:「小子,你撿了一條命。」
爺爺臉色青白,腮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
花脖子和土匪們脫光衣服,撲撲嗵嗵跳下河。他們的游泳技術都很高超。墨水河裡水花飛濺,土匪們調皮地打著水仗。
爺爺慢吞吞地爬起來,披好花脖子的蓑衣,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胳膊腿。騾鞍上沾滿了水,爺爺拿起花脖子的衣服把鞍子擦得乾乾淨淨。騾子親昵地把緞子一樣光滑的脖子往爺爺身上蹭著。爺爺拍拍它,說:「老黑,等等,等等。」
爺爺把雙槍提起時,土匪們都像鴨子一樣向河邊躦進著。爺爺節奏分明地放了七槍。七個土匪的腦漿和血噗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無情的河水裡。
爺爺又開了七槍。
花脖子已經爬上河灘。他的皮膚被墨水河水洗滌得像雪花一樣白。他毫無懼色地站在河灘的萋萋綠草中,無限欽佩地說:「好槍法!」
灼熱的、金子一樣的陽光照著他滿身的滾動著和靜止著的水珠兒。
爺爺問:「老花,你摸過我的女人?」
花脖子說:「可惜!」
爺爺問:「你怎麼幹上了這一行?」
花脖子說:「你將來也死不到炕上。」
爺爺問:「不到水裡去?」
花脖子往後退了幾步,站在河邊的淺水裡,指指心窩說:「打這兒吧,打破頭怪難看的!」
爺爺說:「好。」
爺爺的七發子彈一定把花脖子的心臟打成了蜂窩,花脖子呻吟了一聲,輕盈地仰到河水裡,兩隻大腳在水面上翹了一會兒,後來像魚兒一樣消沉了。
第二天上午,爺爺和奶奶各騎一匹黑騾,跑到外曾祖父家。外曾祖父正在化銀子鑄長命百歲鎖,見到我爺爺奶奶闖進來,把銀鍋子都打翻了。
爺爺說:「聽說曹夢九賞你十塊大洋?」
「賢婿饒命……」外曾祖父雙膝跪了地。
爺爺從懷裡掏出十塊大洋,摞在外曾祖父光溜溜的腦門上。
「挺直脖子,別動!」爺爺厲聲喊。
爺爺退後幾步,「啪啪」兩槍,打飛了兩塊大洋。
爺爺又開了兩槍,M走了兩塊大洋。
外曾祖父身體逐漸萎縮,沒等爺爺開夠十槍,就癱在了地上。
奶奶從懷裡掏出一百塊大洋,撒得遍地銀光。
爺爺和父親回到零落破敗的家中,從夾壁牆裡起出五十塊大洋,化裝成叫花子模樣,混進縣城,在火車站附近一個半挑著紅燈籠的小鋪子里,找到一個塗脂抹粉的女人,買了五百發子彈,然後,潛伏數日,費盡心機混出城門,準備找冷麻子算帳。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快要被屎憋死的小山羊趕到村子西頭的高粱地里時,是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偽軍六百多人,把我們的村莊包圍得像鐵桶一樣。爺爺和父親趕快撕開羊屁眼兒,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後,又拉出了幾百發子彈。父子二人不顧臟臭,趕緊武裝起來,在高粱地里與侵略者展開悲壯戰鬥。雖射殺日本士兵數十人,偽軍數十人,但終因勢單力孤,無力回天。傍晚時,村裡百姓往無槍聲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機槍瘋狂掃射。數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里,輾轉翻滾的半死的鄉民,壓倒了無數的紅高粱。
鬼子撤退時,點燃了村裡所有的房屋,衝天大火,經久不熄,把半個天都燒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來是豐厚的、血紅的,但由於戰爭,它變得蒼白、淡薄,像艷色消褪的剪紙一樣,凄凄涼涼地掛在天上。
「爹,我們到哪兒去?」
爺爺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