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東流去》是新時期我國長篇小說的重要收穫之一,是李擎同志對我國社會主義文學的寶貴貢獻。對於李凖同志藝術上的新成就,他的這部作品新近榮獲茅盾文學獎,文學界同志們都很高興。我謹向他表示熱烈的祝賀。
《黃河東流去》寫的是一九三八年(將近半個世紀以前)蔣介石炸開花園口、造成黃泛區人民十年浩劫的悲慘遭遇;寫的是河南災民扶老攜幼,倉皇西逃,在飢餓線上、死亡線上奮力掙扎的血淚史。多少幅慘不忍睹的流民圖,組成了這部難民小說。你以為它是苦澀澀,破爛爛,慘兮兮,引不起美的欣賞的樂趣吧?你猜錯了。它是一部好看的書,引人人勝的書,寫得漂亮的書。迄今重讀時候,隨手翻到其中某一部分,還是很感興趣,吸引人再看下去。而且不少地方,仍有動人心魄、催人淚下的力量。李凖的文筆是樸素的,渾厚的,雖也有幾副筆墨交替使用,卻看不出賣弄玄虛之處。他的這部五十多萬宇的長篇,也不是沒有敗筆,沒有結構上的可議之處。那麼,它那吸引人、感動人的藝術魅力何在呢?
這是語言藝術的魅力,用精心挑選的話生生的人民語言描畫人物的功力。從這本書里,隨處可以讀到一些多姿多彩、富於表現力的散文。作家以雄渾的筆力,寫黃河景色的變化多端,令人神往;寫三門峽行船之險惡,寫濁浪排空吞沒赤楊崗之猛烈,嚇人聽聞;寫成群結隊的流民大遷徙,寫洛陽郊區、西安城下難民營的紛亂場面,都使人觸目驚心。更重要的是,作家只要精選若干句最富於個性色彩的對話,通過兩三個富於動作性和獨特性的細節,就能夠把一個個(全書可舉出二十幾個)獨特的人物形神兼備地躍然於紙上。這是真功夫。不是對人民生活、人民語言十分熟悉,不是對文學語言認真鑽研過的,無法收到這樣良好的效果。
李凖的文學語言的吸引力,同他筆下的幽默感是分不開的。他的幽默感,一向表現於對待生活的開朗的、機智的、樂觀的態度,包括樂觀的自嘲成分。這種語言的幽默感,帶有河南農村的鄉土氣息,而淘洗了那些過於生僻粗野的東西。可是在《黃河東流去》一書里,他的機智的幽默的笑聲,卻帶有沉鬱的、悲忿的音調。有如他在本書第四十五章描寫李麥的歌聲:「她唱歌的聲音是憂鬱的,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快樂的。她的歌子總帶點解嘲的味道。」我們從長松買地、王跑趕驢這些十分精彩的章節中,不是隨赴可以聽到這種苦笑的歌聲嗎?這是帶淚的筆,是深刻的幽默。也從文學語言的角度,顯示出作家認識力和表覡力的深化。
經過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這十年浩劫的磨練,每一個中國作家思想上都體會到一種頓悟的境界。頓悟的內容和程度不盡相同,隨後的趨向也不盡相同。有的人「頓悟』』之後,離開了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正確方向,同生活的趨向、時代的趨向越走越遠,這是令人遺憾的。而李凖同志同我國大多數作家們一起,經過痛苦的思索,越發堅持了社會主義文學的方向,發揚了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在當前生動括潑的一場真與非真、美與非美、高與非高、新與非新的藝術上的自由競賽中,經受住了生活實踐的檢驗。作為一個對新文學有深厚感情的人,每讀到這樣的作品,我總是懷著讚佩的、感激的心情。
經過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這十年浩劫的磨練及隨後的頓悟,淋浴者新時期時代精神的光輝,再來處理一九三八至一九四八年黃泛區十年浩劫這一不堪回首的繁重題材,作家的立意就不同凡響了。李凖同志在本書卷首寫道:《黃河東流去》「不是為逝去的歲月唱輓歌,她是想在時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生命力量。」果然,李凖筆下寫到的李麥、海長松、徐秋齋、藍五、王跑、老清、春義這七個農戶、二十幾個男女老少受難者,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部血淚史,但是他們(她們)按照生活邏輯、性格邏輯的發展歷程,表現出各自的堅強生命力和互助互愛的優良品質。就像書中女強者李麥所說:「關天關地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得剛強地活下去!」正是這種經得住九蒸九曬的中國人民的剛強性格,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十年浩劫,終於在中國共產黨的正確路線領導下,一次又一次地撥雲霧而見青天!
《黃河東流去》寫出了我國農民像黃河那樣奔騰不息的生命力,也寫出了像黃河泥沙那樣來源悠久的、我國農民身上沉重的精神負擔:「那些落後和愚昧的封建意識」。但是,這位作家遠不是「二重人格」論者;更不是一味欣賞並美化我們「國民性」的消極面,硬說這些消極面才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根」,是永世長存的「文化傳統」!不!不是這樣。我們看到,李凖以愛護的同情的筆墨,寫到農民的落後意識如何在大難中妨礙著他們迅速覺醒;隨後也寫到他們在受難與互助中如何逐步地、不同程度地擺脫著他們的精神負擔。他寫得好,寫得真實可信。值得注意的是,本書以其藝術的說服力,印證著作家從生活本身得到的深刻感受:「在他們身上閃發出來的黃金一樣的品質和純樸的感情」,「這是五千年文化的結晶,這是我們古老祖國的生命活力,這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見本書《開頭的話》)」。我是理解並贊同李凖同志的上述感受和見解的。不久以前,我曾在一個鄭重的場合,提出自己的熱望:「豐滿地塑造帶著沉重歷史負擔、面對重重困難而堅韌不拔的民族性格——寫出無愧於中國人稱號的中國人(《新時期社會主義文學在闊步前進》)。」我不過是說說罷了。李輩同志卻是說到做到了。
說到我們的國民性,有它的積極面和消極面,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級、階層、不同的人物身上,有各自不同的表現。雖然都是歷史的產物,都是對立的統一,卻不是一半對一半。說到我們民族文化的根,有優根也有劣根。只有那些牢牢扎進大地深處延伸滋長的堅強根干,才是我們民族的精神支柱。說到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有黃河、長江那樣偉大深厚的優良傳統,也有那些溝溝窪窪之內長期封閉的、愚昧的、落後的不良傳統。我們要發揚的是前者而不是後者。古為今用。我們要發揚的是歷史上的大禹精神,屈原精神,陳涉、吳廣精神,乃至傳說中的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精神,以利於我國人民大眾刻苦自勵,奮起直追,挺立於現代世界的民族之林。我們並不忽視國民性中的消極面,決不輕視或迴避那些來源悠久的劣根性,那些剝削階級精神奴役的烙印,那些不良的文化傳統和文化根須。那些東西長期地緊緊拖住我國人民的後腿,甚至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發作起來,為野心家所利用,在十年動亂中演出種種醜劇;經過撥亂反正,至今還是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大敵!我們要深刻地描寫它們,小是為了欣賞它們,美化它們,讚歎它們;而是幫助人民大眾解除沉重的精神負擔。存在決定意識。我們堅信,波瀾壯闊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和全面改革的時代巨浪,勢如黃河長江,不舍晝夜地奔騰前進,大浪淘沙,終究要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地淘洗掉歷史遺留下來的種種污垢,在批判地繼承人類優良文化傳統的基礎上,建設我們嶄新的高度發達的精神文明。我國作家正在動用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加人到這個時代巨浪中,以筆當槳,協同鼓浪前進。
我還想對《黃河東流去》的藝術結構提一點不確定的意見。李凖同志在本書開頭告訴我們:「我在創作實踐上想作一點新的探索。」我想,他首先指的在主題的開掘,在人物描寫的真實性(「美於生恬』』、「真於生活」),乃至在語言的幽默感上,將有些新的突破。那麼,這些是很好地做到了。如果也指的是拋棄以往常用的眾星拱月式的對一兩個主要人物的集中描寫,而採取所滑板塊式的結構,群像式的畫廊,那就有所得也有所失了。得到的是更廣闊的社會面和眾生相,更豐富的性格色彩和精神風貌。失掉的是更光彩更厚重的典型質量。李凖筆下的李麥、徐秋齋、海長松、藍五、王跑等一批各具特色的活生生的人物,幾乎每個著筆較多的都是一個典型形象,即都是具有時代社會意義的個性描寫,都有一個探索未完的精神世界。以李凖同志豐富的生活知識、藝術經驗和雄健的筆力,以這部作品透露出來的厚積薄發的創作潛力,如果當初筆力更集中一些,精力更集中一些,他的典型人物留給人們的印象一定更深,打動人心的程度一定更重,這種藝術典型在文學史文化史上的貢獻也就更大了。才情分散者收到分散的藝術花果,筆力集中者發揮集中的藝術功能。這是近幾年閱讀當代優秀中長篇作品時的深切感受。我只能說這種感受是真誠的,經過反覆思考的,卻不敢說是完全正確的。其實是老生常談,也留待實踐的繼續檢驗吧。
一九八六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