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黃河在咆哮,……
—-抗日歌曲
在黃河南岸豫東大平原上,有一個人口稠密的大村子名叫赤楊崗。這赤楊崗的村東頭有兩棵大楊樹,論年代,恐怕至少有二百多年了。據老年人說:清朝道光年問,黃河發了大水,赤楊崗也被水漫了。當時人煙少,全村十來戶人家。在發水那一天,就爬在這兩裸大楊樹上,算是得了救。水過以後,村單人就不忍心伐掉它,一直長到現在。天長日久,根深葉茂,樹身長到七八丈高,十里地以外都可以看到。夜裡看去,很像兩個披甲戴盔的武士,矗立在原野上。
這村子裡有家地主叫海南亭,他討厭這兩棵大楊樹。因為過去有箇舊說法:「前不栽桑,後不栽柳,門前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指的是楊樹。這兩棵大楊樹並長在海家祠堂前。從海南亭他爹那一輩起,就吵著說:這兩棵楊樹壓了他家的運氣。有錢人家忌諱多,壘個雞窩也得看曆書。前年海南亭家因為傳染病死了一槽牲口,海南亭就犯了心病,認為是楊樹杈壓了他的運氣,也正巧他死牲口的那幾天,連著刮小西北風,那兩棵大楊樹整天嘩嘩地響著,像是拍手,像是歡笑。海南亭越聽越不足味兒,就決心要砍掉這兩棵樹。
以前為砍樹,他家曾經和村裡人們鬧過糾紛。這次他想了個圈套。他放出話說:祠堂的三問卷棚該翻瓦了,把這兩棵楊樹賣給開封火柴公司,能賣二廳塊錢。拿樹錢翻修祠堂足「官土打官牆」,省得大家攤錢。村裡姓海的幾十家貧苦農戶,誰還稀罕去修那破祠堂,明明知道他是要伐倒楊樹除心病,可也無法反對。,又怕真的叫攤錢。
頭一天,海南亭拿著把斧子在楊樹上砍了一下說:「那就這樣定了,明天叫木匠來砍!」可是到了第二滅早上,怪事出來丁,大楊樹爺於砍的痕上,流了一攤血。這一下子群眾咋呼起來了,說大楊樹上有神,海南亭本來就迷信,這一來把他嚇壞丁。村裡有個學算卦的老頭叫徐袱齋的對他說:「南亭,這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剛死了一槽牲口,不要輕舉妄動。再說你這小名也犯著忌諱。」
原來海南亭小名叫「螺子」。聽徐秋齋這麼一說,更加害怕。怕死了一槽牲口,再死他這頭「騾子」。特別是他的老婆,又是到大楊樹下燒香,又是到馬王廟裡許願。海南亭裝聾賣啞,由她去鬧騰。
兩棵楊樹保住了,人們心裡暗暗高興,但是誰也不知道郝一灘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聞到徐秋齋家裡有燉雞子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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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往年,每逢農曆「小滿」這一天,大楊樹下總要有個「小滿會」:,因為是在麥子快熟的時候,「小滿會」便成了農具交易會。街上擺滿桑權、掃帚、繩索、鐮刀。有些賣顏色的,賣布匹雜貨的也來趕會。熟食攤子搭著白布棚,敲著鍋吆喝著,招徠趕會的人。
今年因為抗日戰事吃緊,害怕日本鬼子飛機丟炸彈。縣政府通知:各村的廟會、春會、農具會一律取消。特別是不準搭白布棚c所以,赤楊崗的「小滿會」這一天,人少多了。熟食攤子一個也沒有丁,京貨雜貨棚子也沒有。街上只有嵩縣山裡賣掃帚的,許昌賣煙葉的,魯山縣賣石磨、石槽的,因為是外縣路遠。貨又運來了,只好擺開。
這天人來得並不少。一方而是想來看看「小滿會」到底能起來不能,另一方面是聽說會上來了抗日宣傳隊。
赤楊崗這一帶經常唱大戲。什麼梆子、曲子、越調、二夾弦大家都看過。就是沒有看過宣傳隊的戲。他們帶的樂器,不光有鑼鼓鐃錢、弦子檀板,還有像個小箱子似的手風琴,長脖子的小提琴,那時候鄉下還沒見過這些東西,惹得一大群孩子跟著他們亂跑。他們用小手摸著手風琴喊著:「會響!會響!」大人們卻不去注意這些,他們著見宣傳隊排著隊唱著歌來到會上,不禁稀罕地說:「喲!這戴眼鏡的還不步哩!」
約莫有吃頓飯的工夫,宣傳隊已經在會上展開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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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分了好幾攤子,每一攤子都圍著一群觀眾。大楊樹下的土檯子上演的是話劇,這裡的老百姓還沒有看過話劇,都感到很新鮮,特別是那出話劇里出來了兩個日本兵,大家投有見過日本鬼子是啥模樣,嘩地一下,圍觀的人還真不少。小學校門口是教唱歌的,最受小孩子歡迎。那個教唱歌的姑娘兩手比劃著打著拍子唱著:「槍口對外,齊步向前進,不打老百姓,不打自己人……」弦子們學得快,一會兒就學會了。站在麥場石磙上講演的那個人是個東三省人,他在講著他的家怎麼被日本鬼子佔領的情形,激昂慷慨,到末了他舉起胳膊喊口號。農民們卻不習慣舉胳膊跟著喊。有的覺得怪不好意思,就悄悄溜走看別的去了。
在赤楊崗的南街口,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只見人圈子中一個老漢提了面小鑼上場。他念著:「小小銅鑼轉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南里收來南里轉,北里收來北里留。河南河北都不收,掂起小鑼下鄭州!」接著他向大家拱拱手說:「無君子不養藝人,今天我們帶來幾支曲給大家唱一唱。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我說夥計們,弦子拉起來嘍!」
幽怨的二胡聲音響起來了。接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走到場中心。她腰裡扎了條紅綢腰帶,穿著印花布杉紅褲子,低著頭慢慢唱起來: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先佔火藥庫,後佔北大營。殺人放火真是凶,中國的軍隊有好幾十萬,恭恭敬敬讓出了瀋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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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姑娘嗓音清脆,表情真摯,眼中含著淚,表現出深沉的哀怨。這一帶農民,本來是看慣《李天保弔孝》這一類戲曲的,猛一看到這樣新鮮真切的演唱,都被吸引住了。人群中有個中年婦女,她本來手裡拿了根黃瓜在吃著看著。一聽這姑娘的唱,她黃瓜也忘記吃了,張著嘴,瞪著眼,人神地看著,眼角還掛著兩滴淚珠。
這個婦女看去有小四十年紀,高個子,大腳板,兩道劍眉,一雙樂觀熱情的大眼睛,身板硬朗,動作利索,給人以爽朗痛快的感覺。
她扛著條扁擔,扁擔上串了個大竹籃子,腰裡扎著一根紫紅扎巾,扎巾里還塞著兩根黃瓜。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姑娘的演唱。只見那個姑娘唱著唱著,因為又餓又累,便無力地倒在地上,那個老漢拿著鞭子就要抽打,人群里一個青年大喝了一聲:「放下你的鞭子!」還沒有來得段上場,卻見場外一陣風似地跑過來一個婦女,一把奪住那個老漢的鞭子說:「你這個老頭,怎麼動手打人?就你長著打人的手?」
那老漢忙說:「大嫂,我們這是演戲。」
那婦女說:「我知道你們是賣藝。賣藝也不能把人當鼓敲。你沒有看她唱不動了嘛!」
唱曲的那個姑娘本來伏在地上,她看著這個演老漢的和她講不清楚,急忙爬起來拉住她的手說:「大嬸,我們這是演新劇。他打我是假的。』』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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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老漢的又忙把嘴上粘的鬍子一扯說:「大嬸,你看!」那個婦女臉「唰」地紅了。她咬著嘴唇跺了一下腳說:「嘿!你看我該死不該死!……那您們演的到底是啥戲呀?連個箱也沒有,也不到戲台上去唱。」
那個姑娘安慰著她說:「大嬸,我們演的是新編的街頭劇叫《放下你的鞭子》,鄉親們沒看過,容易弄錯。」
一個叫王跑的三十多歲農民說:「李麥嫂子,別看你走南闖北跑了不少地方,這一回可是棍子掄到茄子棵里了。怎麼半路里殺出你這個程咬金來!」
那個婦女笑著說:「你丈母娘那臉!我啥時候看過這『新劇』!……」
這個婦女名字叫李麥,就是海天亮的媽媽。
李麥的娘家是本縣李大庄人。她有個老爹叫李甲子,因為雙目失明,三翟五村的群眾都叫他「李瞎子」。李麥四歲那年,豫東遭了大饑荒,她娘餓死了。李甲子從那時起,就領著閨女流落在外邊要飯。一根竹竿連著父女倆。李甲子在後邊走,閨女在前邊領著路。要飯先要到信陽,又要到湖北,後來又從南陽要飯回到老家。父女倆轉了一大圈,總算保住了兩條命。李麥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鍛煉得能吃苦耐勞,膽大潑辣。七八歲時候,就一個人到田裡拾麥揀稻,蹭紅薯鏟麥茬。有時要飯到鎮了,她會在糧店門口掃土糧食,菜市上揀菜葉子。春夭,她能爬到一兩丈高的椿樹上,攀椿頭菜;秋天,她會拾些黃豆棵,把豆子剝下來埋在河邊沙灘上,潑了水長成豆芽,和她爹一塊煮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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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敢和男孩於們打架。有時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擲石塊,李麥就拿起棍子衝過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攆到家裡關了大門,她還要向門上吐口唾沫。各種惡狗她都不害怕。走到一一個村子,不管再凶的狗向她撲來,她總是不動聲色地理也不理。等到狗撲近了,她掄起棍子狠狠地給一下,那狗就蹺著一條腿哼唧著夾著尾巴跑了。有的老狗有經驗,看著她那小黑眉毛下邊的兩隻透亮眼睛,從容威嚴的神氣,只把頭扭到一一邊叫兩聲,卻不敢走近她。
李麥九歲那年,她和爹要飯來到赤楊崗。那年雨水均勻,麥秋兩季收成都不錯。地主海騾子他爹海福元還在世,他看著李甲子腿腳還靈便,就對他說:「瞎子,我給你找個活干吧,不比你要飯強。」李甲子說:「那敢情好。這要飯棍雖說不重,誰也不願意掂。我是個沒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給您老幫個啥忙,你就安排吧。」海騾子他爹碗:「我說這個活,還就是你能幹得了。給我家推磨。一天推二斗麥,拉一斗牲口料。我管您爺兒倆吃飯。反正吃飯不拿飯錢,幹活不拿工錢,你干不幹?」李瞎子本來過去是給人推過磨的人,他思忖著這見天推二斗麥子還要拉一斗料,活是夠重了。不起早貪黑,根本磨不完。可是又想,這整年餓肚子住廟也不是個辦法。就說:「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給您推磨,總不能叫赤身露體吧,是這樣:—個月您再拿兩串錢,權當您少吸兩盒洋煙,我也給閨女買件大布衣裳穿。」
就這樣,李甲子和閨女到海騾子家當起磨倌了。那時候海騾子和他兄弟海香亭還在上學堂。回家來看西院磨坊里住了個瞎子,就老大不高興。海香亭有一次對他爹說:「爹,怎麼叫一個瞎子住到咱家,出來進去多不雅觀。」他爹說:「你懂個屁!什麼雅觀不雅觀。喂頭驢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個磨倌,連吃帶拿得多少?我瞌睡著比你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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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甲子給海騾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頭幾年是李甲子推磨,閨女籮面。後幾年李麥長大,李甲子又得了個氣管炎,李麥就替她爹推磨,讓她爹籮面。一天在磨道里轉圈跑一百哩,腿腫得像發麵饅頭一樣,可是李麥從不叫苦,不讓她爹知道,老地主看著李麥漸漸長大,又是大腳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來到磨坊對李甲子說:「老李,你雖說是個殘廢人,可活幹得不錯。再說小麥如今也能給你幫上手了。以後咱家碾米這恬,我說你們爺兒倆也包起來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個人。......」
李麥一聽,嘴一噘說:「俺爹老了,一見涼氣就憋得出不來氣!光速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著說:「咳,我還能虧待你?常言說:貧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己對著李甲子說:「老李,你也是個苦命人,別的不說,你將來老了以後,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說話算話。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去了。李甲子卻感動得在磨坊里大喊著:「老掌柜!老掌柜!我給你磕個頭!……我給你家碾米,你別請人啦!……」
李麥說:「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腳腫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閨女的手,兩隻瞎眼裡流出兩行淚說:「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腳腫哩,我看不見我能聽出來啊!咱生就的當牛做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說呀,乖乖!爹活不長了。誰能給我買一口棺材哩!我早想著你將來也不過買一領蘆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臉上,咱就接住他這碾米的活吧!……」李麥一隻手擦著她爹臉上的跟淚,一隻手擦著自己臉上的眼淚,她說著:「爹,你別哭了,為你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我也去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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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這父女倆把碾米的活也攬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氣喘,整夜坐在草堆里不能睡覺。後來他也不知道聽誰說了個偏方:熬點洋金花①喝了能治氣喘。第一次熬了兩個花喝了,有些見效。過了幾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個花喝了,誰知道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個花過了量,喝了以後,當天晚上在草堆里翻了兩個身,就斷氣了。
李甲子死後,李麥抱住她爹屍體,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多虧街坊鄰居來勸她,幫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革屋,換了一件黑藍土布褂子,一雙新鞋。一個姓申的老婆婆也是外來戶,她對李麥說:「閨女,你光哭還能把你爹哭活?趕快跟你掌柜家說,他不是答應給休爹一口棺材嘛!」
俗話說:叫化子也有三個窮朋友。李甲子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會說天南海北,為人也正直,赤楊崗一般窮人都喜歡他。如今停喪在地,都來幫李麥出主意,讓她趕快向海家要棺材。幾個窮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讓海家的老長工老陳領著李麥去見老掌柜海福無。李麥帶著孝,見了海福元先磕了個頭。老陳說:「甲子今天雞子叫的時候不在了。您看昨把他置辦置辦。.他也沒個親戚,就這一個妞。……」海福元故作驚訝地說:「喲!我還不知道。」他又問李麥:「你爹留下錢沒有?」李麥說:「俺爹吃藥錢都沒有,哪裡會留下錢。大爺,你不是答應給俺爹買口棺材嗎?如今就請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這時卻裝聾賣啞地說:「啊,這是哪裡話,我啥時候答應給他一口棺材?」李麥說:「你可不能忘了。
①洋金花,即蔓陀蘿,一種有毒的草藥,有平喘、麻醉、止痛等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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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去年割罷穀子,你在磨坊里親口許下的,我也在場。我們就是那個時候,攬下這碾米的活。」老陳也幫著說:「是去年秋罷。」海福元臉一沉說:「你這個小妞,人不大,倒會說瞎話。我咋不記得這個事?」李麥看他食了言,服睛都氣得發黑了。她說:「老掌柜!我們當牛當馬轉磨道轉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們幾時昧過良心說話。你再想想,答應的是桐木棺材,你們不能說話不算話。」這時海騾子也在場,他發急地跳著罵著說:「你說什麼!你抬頭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跟誰在說話?太放肆了。」李麥把小辮往後一甩說:「我跟人說話!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來,也不噁心!?昧良心!」海騾子拿起條几上的雞毛揮子就要打李麥,老陳忙拉住說:「騾子,算了。還是叫老掌柜想想。」海福元這時裝出一副愁苦臉相說:「算了,『窮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陳,到街上給他買一領新席,錢由咱出了。」李麥說:「俺不要!」說罷扭頭走了。
李麥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屍體上,抽噎著痛哭起來。這時候,徐秋齋來了。這徐秋齋不光會卜課算卦,還會看陰宅陽宅。以前他教過幾年蒙學,後來興學堂,他那一套吃不開了,才轉成算卦混日子。徐秋齋曾經想把自己這點小把戲教給李甲子,叫他也學算卦,可是李甲子執意不學。不過兩個人還拉得來。徐秋齋來到磨坊後,先對著李甲子的屍體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又哭了幾聲老哥,擦了擦眼淚,這才問李麥說:「麥,你準備昨辦哩?」李麥流著眼淚說:「徐大叔,棺材那個事,俺爹也對你說過。可現在他家老掌柜昧了話。俺爹上當了!」徐秋齋嘆口氣說:「我早跟你爹說過,空口無憑,立字為證。哪怕是四指寬一張條子,蓋上他的堂號印章,現在他還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實了。」李麥說:「誰想到他是人面獸心。我也想了,今天后晌就把俺爹屍首移到戲坊窟里,我永遠不踩他海家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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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齋聽她這麼說,先看了看周圍沒人,才小聲說:「閨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屍首移出去。他是東家,你是長工,人又沒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里,他就得料理。眼下數九寒天,屍首三兩天壞不了。你啥話也別醴,只管放大聲哭!一天哭它三場,他不出棺材你不讓殯人;有錢人家怕晦氣,你哭不上三天,大風颳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他就是只鐵公雞,這一回也得撥他一根毛!閨女,到那時候,他就得買棺材了!」李麥聽他說得有道理,感激地說:「徐大叔,體就是俺的親叔叔。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徐秋齋紅著眼圈說:「情理不順,氣死旁人!閨女,你記住一條:千萬可別說是我教你的。」李麥點著頭說:「大叔,這個我知道。」
徐秋齋這個辦法果然靈驗。李麥白天哭,夜裡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長爹短的哭起來,哭的半個莊子左鄰右舍,無不下淚。
頭一天,海福元裝聾打呆,只裝沒聽見。第二天,他就覺得有點晦氣,可是嘴裡還說著:「我叫她跟我摳吧!看能摳出四兩麻來不能?」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一則是家裡要吃面,磨坊讓屍體占著;二則是他老二閨女聽趕集的人說,她娘家院里有人在哭爹,嚇壞了,心急慌忙地趕來看他。老頭子一看亂戚一團麻,就拍著大腿說:「他娘的!該我破財!」就叫老陳到街上買了一副七個頭的薄柳木棺材,算是把李甲子裝殮了。
李甲子殯埋以後,李麥回到磨坊門口,卻見一把新牛鈴鎖把門鎖上了!她家的一個破包袱,一隻竹籃子,一口破鐵鍋和她爹用得發紅的那根竹竿,一齊扔在門外。李麥看著這些東西,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幾乎暈倒在地上。
「我沒有家了!」李麥心裡想著,呆果地看著地上的東西。夕陽把她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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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裡去!」她沒有了主意。她還有些害羞,等到天黑了以後,她才挎起包袱,提著籃子,拿著竹竿,踽踽地走出海家後門,來到寒冷寂靜的村街。
村子裡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著微弱的燈光,有的黑著燈已經入睡了。她在街上轉了幾個來回,覺得去誰家也不合適。申大嬸家吧,老兩口一間破草房,吃了上頓沒下頓。徐大叔家吧,和他侄子六七口人擠在兩間草房裡,再說徐秋齋還有煙癮。……就在這個時候,她隱隱約約地聽見一輛小車吱扭吱扭地響著推進了村子。
小車越推越近,吱扭吱扭的響聲越來越大。小車在海騾子家隔壁一間草屋門前停下來了。李麥在黑影里踮著腳看了看,推車人嘩地一下打開了大門上的鎖,李麥知道,這是推鹽的海青牛回來了。
海青牛也是個窮苦人,家裡就他一個。平常靠運鹽推腳為業。往徐州推鹽,半月一趟,勉強能維持生活。青牛和李甲子也熟,有空也常到李甲子的磨坊坐坐,聽大家排閑話。不過他為人老實忠厚,只聽大家說話,自己從不插嘴。
他把鹽袋子搬在屋裡,拉開風箱燒起灶,正打算做飯的時候,李麥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青牛哥,您推鹽要女的不要?」李麥問。
「……」青牛這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愣住了。他看著這個十六七步的姑娘帶著孝,掂著鍋,半天才問出一句:「是咋啦?」李麥低著頭說:「俺爹死了!掌柜家把我趕出來了!我想離開赤楊崗。能不能跟著你去推鹽?」
風箱不響了。青牛低著頭半天沒吭聲。過了會兒,他忽然從轉腰瓶里掏出兩串錢說:「大叔令年秋天借給過我一塊油布,你把這錢拿去吧。看怎麼買點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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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麥卻不接錢,她說:「買斗二八升糧食,能吃兒天。我這麼大了,想自己找個活干!……」她說著眼淚流下來。青牛不敢看她的臉,可是知道她在流淚。李麥又說:「青牛哥,我就是給你拉根繩也好,你不多裝幾袋子鹽!」
青牛囁嚅著說:「你……你太小了。』
「十七八了,還小哩!就你那紅車子我也能推動。」
青牛又說:「不是。……太……太……太……」
李麥這時說:「青牛哥,你就把我當作你親妹子,有啥不好哩。我眼前要有三寸寬的一條路,也不會來找你。我這麼高了,還能去掂著棍要飯嘛?……』』
青牛鼻子酸了,眼劇紅了。他最後只隨了一句:「你淘米吧。」什麼話也沒再說就扇起風箱來。
兩人做了一鍋紅薯小米稀飯吃了,青牛夾了條破被子說:「我到老陳的草屋裡去擠擠,那上邊還有個破棉袍,你今晚上就蓋著睡一夜。」他說著走了。
第二大雞子剛叫頭遍,小車衛吱扭吱扭地響起來了。夜霧中走著兩個人,青牛在後邊推著車,李麥在前邊拉著繩。車上還放丁些破爛行李。
他們整整四五年沒有回赤楊崗。等回來的時候,李麥已經挽起了髻,懷中已經抱著個小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