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上場,小孩沒娘。
——民謠
陣陣南風把濃郁的麥香吹進了村莊,庄稼人的鞋底上像抹了油似地閑不住了。大自然把一封封漂亮的書信傳遞給人們,人們讀著這些熟悉的筆跡:柳絮飛舞了,榆錢飄落了,蝴蝶和落在地上的油菜花瓣依依惜別,豌豆花變成了肥綠的嫩莢。這是春天向夏天告別的最後一幕。這一幕需要的道具是如此之多:男人們整理著套繩、磙框、桑杈、掃帚;女人們收拾著簸箕、籃子,縫補著破了的口袋。特別是早晨;月落星稀,一聲聲清脆的夏雞啼叫聲:「夏季了——嚓,夏季了——嚓!」把人們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各家茅屋前的磨鐮刀聲音,擴成了一一股強大的音流。
大麥已經收割了,小麥也快黃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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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今年聽著那清脆的夏雞聲,不再是安慰、喜悅,而是焦慮和憂愁,隱隱約約的炮聲已經聽得見了,清新的宅氣里混雜著一股火藥和汽油味道,三架一群的日本鬼子飛機在天空中來往飛過,看來戰事更吃緊了。隔年下種,累斷筋骨種的這幾棵麥子,也不知道能吃到嘴裡不能?
李麥在院子里露天睡著覺。這是她多年的老習慣。一到麥子黃梢,她就開始在院子里睡覺,一直睡到八月中秋節後。一條蘆席,一個石頭枕頭。她沒有用過扇子,農民們的扇子是在大自然手裡拿著的,白天在地里,頂著火傘似的日頭幹活,總有一股涼爽的千里風吹來;夜間躺在院子里,涼風吹拂著他們疲勞的身體。夏天的風是大自然送給農民們特有的禮物,這體現了她的公平。
李麥在院子里睡覺,一方面是她從小流浪生活的習慣,一方面是她要看她那本「大日曆」。她的「大日曆」不是精美紙張印刷的,而是那整個廣闊碧藍的夜空。那一條銀光璀璨的天河,是她最熟悉的曆書。「天河吊角,南瓜豆角」;「天河南北,西瓜涼水」;「天河東西,收拾棉衣」。她根據大河的方向,安排著自己的生括。
當夏雞衛在她家院子里的椿樹上叫起「夏季了!復季了!」的聲音,李麥和別人不同,她總要感激地向樹稍上喊一句:「如道了。』』她開始把鐮刀找出來,準備磨鐮刀。她先用鐮刀削了個木頭釘子,釘在牆上。然後找了根嫩柳枝編了個圈,縛了根攀,又用小瓦盆盛了大半盆水,放在這個圓柳枝圈裡,把瓦盆弔在牆上釘的木釘上。她又用兩節大麥稈子接住放在小瓦盆里,一頭向下垂著,她用嘴吸了一口,大麥管子里的水,便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地滴在磨刀石上。它滴得是那麼均勻、準確,磨刀石上響出一陣柔和滋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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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破大門的小板凳倒了,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宋敏。宋敏打著綁腿,束著皮帶,她一進門就滿面春風地說:「大嬸,我們要走了,我來和你告別來了!」李麥聽說宣傳隊要走,忙放下手中的鐮刀說:「不是說要住一個多月嗎,怎麼住了十來天就要走?」宋敏說:「前線吃緊了。日本鬼子從濮陽、陳留偷過黃河了,中央軍的戰車團、騎兵師全潰退下來了,我們新四軍準備去接防讓嬸子,這一回我可真的要到前線打仗了。」李麥說:「閨女,槍子兒可是沒托眼哪,你可得小心點。我看你們整天操練在地下爬,你爬時頭低一點,槍子鑽到土裡就沒有勁丁。』』宋敏笑著說:「嬸子,你還懂得這個呀,沒關係。一到戰場上,戰鬥一打響就不害怕了。我這一次還準備消滅幾個日本鬼子呢!」李麥深情地看著她說:「勝利後一定回來,還回到咱這村子來。咱倆好好拉拉家常,我有好多話還沒有跟你說,一說就得流眼淚,我眼睛這幾天也不好,吃椿頭菜吃得上火了。」她說著又想了一下說:「哎,你看吧,你們返一走,海騾子就又該支杈起來了。夜個兒把海老清的車派到漯河出長差了。眼看焦麥炸豆,又是送國民黨的隊伍。明擺著輪著他的車號,卻硬給老清擱上。我聽說後氣得飯都吃不下!把個窮老漢往腳下踩,他算個啥保長?你們不是說要選舉嗎?為啥不趕快選?我敢說,只要讓選舉,一選就把他選掉了。人服是秤,村裡各家小戶早就恨他恨得眼睛發黑了。」
宋敏說:「嬸子,現在來不及了。為這件事我們和縣政府商量了幾次,後來縣政府同意了;專員公署的專員又不同意。說是抗日非常時期,不叫更換地方人員。現在是搞統一戰線,得徵求他們同意。」
李麥說:「他們都是穿連檔褲的,官官相護。八輩子也換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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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說:「嬸子,咱們要發揮抗敵協會的作用。抗敵協會是群眾組織,可以對他進行監督,這是縣政府同意的合法組織,你們不要怕,可以開會,算他們的賬,查他們的車差糧款。嬸子,什麼事難鬥爭不行!組織人伙起來和他鬥爭,一斗他就害怕了。咱們不和日本鬼子鬥爭,咱們就要當亡國奴。咱們不和國民黨鬥爭,他們就要投降。咱們不和海騾子鬥爭,他就要貪污刮地皮。以大比小,什麼事都一樣,比如床上的臭蟲,我們才來那兩天,害怕極了,後來燒了兒壺開水澆了澆,它不敢咬人了。和臭蟲也得鬥爭。」李麥興奮地聽她說著,覺得這話最合自己的心意。她說:「是這個理。就說我們這村裡的女人們吧,一看見海騾子就小聲罵他是跳鍋賊……」
宋敏問:「什麼叫『跳鍋賊』?」
李麥說:「就是咒罵他。有朝一日掉到鍋里給煮死!其實我看他這一輩子也跳不到鍋里。也沒有那麼大的鍋,我跑了這麼多地方,只見過登封縣少林寺里有一口大鍋他能跳進去,可他衛不去!這些罵一點用處也沒有!」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宋敏說:「嬸子,我們住的時間太短了,要是住的時間長,我真想教你識字。」
李麥說:「我能學會嗎?」
宋敏說:「怎麼學不會?我看你心靈著哩。」
李麥說:「要說記性,我的記性還不壞。唱的那些戲文,我聽一遍全能背下來,就你們唱的那些歌兒,我也能背下來。」宋敏說:「你背背,我聽昕。」
李麥說:「我又不會唱,只會背聯兒。」
宋敏慫恿著說:「我聽你背背。』
李麥被她逼得無奈,只得說:「開頭不是講:『小小銅鑼轉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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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氣把整齣劇背完,又背了兩個歌曲,把個宋敏高興得拍起手來。她說:「嬸子,你乾脆參加我們宣傳隊算了,演老婆不用化裝。」誰知道這句話居然把李麥的臉說紅了。她說:「那人家不說我成瘋子了……」她說著低下了頭。
也不知道是宋敏這句話拉開了李麥眼前的生活幃幕,還是道中了她埋在心底的理想火花,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她遲了好大一會才說:「鬥爭,什麼事都得鬥爭!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要足從小能上上學該多好。」她說著陷人了沉思。
宋敏說:「現在也不晚哪!我教你。」
李麥說:「你就先教我兩個字,」她說著伸出手掌說:「把鬥爭這兩個字給我寫L。」
宋敏看了看她,掏出自來水筆,在她手掌上寫下「鬥爭」兩個大字。
李麥審視著這兩個字,笑著說:「這個『鬥』字不是兩把鑰匙嗎?」
宋敏說:「對了。」她又深情地說:「嬸子,它就是兩把鑰匙!一把鑰匙打開咱們身上的鎖鏈!-一把鑰匙要打開咱們建設新中國的大門。嬸子,咱們將來會有一個新中國,比現在日子強得多的新中國!嬸子,我走了,吃罷早飯就要出發,再見!」
也不知道是「新中國」這個詞在李麥的感情上激起了巨大的波瀾,還是和宋敏的離別恃緒觸動了她,她的跟淚奪眶而出,抓著宋敏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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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抗日支隊的同志們以後,李麥像掉了魂似地腳軟腿困,渾身無力,村頭離家裡只幾百步路,她卻走了有吸一袋煙工夫。剛到門口,隔壁長松從地里推著空糞車子回來。他說:「嬸子,你快去地里看看吧!你家的麥子叫中央軍昨天夜裡糟蹋了一大片,足有兩耙寬,全倒在地上了。」
李壹聽說後,趕忙叫嫦娥把鐮月和籃子拿出來,趕到地里,只見從麥地中間斜著碾開了一條丈路,把一塊麥地分成了兩半。麥子都倒在地上了,有些麥穗踩在泥里。
李麥家就種著這一畝六分墳地,除了十三個墳頭,也不過一畝二分米地。李麥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會拾糞,赤楊崗臨著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糞,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糞,雖然她家沒有牛犋車輛,這塊地卻種得不錯,一年兩季,李麥總要收它三四百斤糧食。
李麥看著倒在地上的麥子,心疼地罵著:「這些不是吃糧食長大的東西!能步走幾步路,就硬要往麥地里來踹!就不知道老百姓種點莊稼有多難!就憑這種德行,還抗日哩!抗體娘那腳!」
小嫦娥蹲在地頭看著踩在地上的麥子,恨恨地說:「媽!叫他們賠咱!」李麥說:「你往哪裡找他們去?聽說撤退,比兔子跑得還快。割吧!把地上的麥穗揀起來。」
李麥割著地上踩倒的麥子,嫦娥揀著麥穗,她棟得很乾凈,連踩在地上的一顆顆麥粒也揀在籃子里。她一邊揀著一邊問:「媽,這十個麥穗磨成面,夠烙一張餅不夠?」李麥說:「不夠。」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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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叉問:「那幾個麥穗夠烙一張呢?」
「一百個。」李麥割著麥子漫不經心地和閨女說著。
「我已經揀了一百多個了,你回去可要給我烙一張白麵餅。」小妮說著,嘴已經快流口水了,她好像聞到了白面烙餅的香味。
快割到一半時候,長松又推著糞車子來了。他把糞倒在地頭,說:「嬸子,糟蹋了多少?」
「有二三分。」李麥說著,長松掏出煙袋說:「嬸子,過來歇歇吧!等會兒我把麥捆給你捎回去。」
李麥和嫦娥走了過來,在長松家的地頭上坐下,兩個人說起話來。
長松和李麥兩家是「地挨邊房搭山」,平素就互相照顧,關係很好。長松這塊地是今年春天新買的,一共七畝多,麥口才稅了契正式成為他的土地。
李麥看著地頭一堆堆糞堆說:「長松,這塊地恐怕有十來年沒有上過糞了,收罷麥你先上這一茬糞,秋天收罷秋你再狠狠上它一茬;要不了三年,就餵過來了。常言說:『地沒壞地,戲沒壞戲。地在人種,戲在人唱。』」
長松興奮地抽了口煙說:「嬸子,這是我對你說的,我傾家蕩產買這塊地,是叫化子撥算盤——窮有窮打算。好地咱買不起,只能買這種一葫蘆打兩瓢的砂礓坡。可咱有力氣,不怕吃苦。我計划了:把種的這幾棵麥子割下來以後,打算用钁頭把它全倒一遍,大砂疆全部揀出來,然後一畝地上它三十車子糞。我計劃種三畝穀子,二畝高粱,剩下的全部種成紅薯。人冬我再把紅薯磨成粉作成粉條,就憑這一季紅薯,我就要還清海騾子的債!」
李麥說:「是個好主意。可是步子也別邁得太大了。還要顧惜自己的身體。這幾晚上我聽著雞子叫頭遍,你的推糞小車就響起來,累壞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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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飯還能吃成個胖子?東山日頭還長著哩,一步一步來吧。」
長松低著頭說:「實不瞞你泣,嬸子,我這些天哪裡睡過覺?人家說,緊張莊稼,消停買賣,節令不等人哪,這一堆糞推不到地里來,我心裡就像火燎一樣。唉,就是咱的茶飯趕不上,要是能吃飽,我能叫這塊地翻個個兒c』』
李麥說:「我說怎麼你的眼睛都熬紅成這樣了。不能這麼拚命,要不你把我這點倒伏麥子弄回去磨磨先吃兩天。人是鐵,飯是鋼,這麼重的活,總得填飽肚子啊。」
長松嘆了口氣說:「不用了’。再困難也對付不了幾天了。受憋也就是這幾個月,到秋後我就有點指望了。」他說著臉上掠過一絲必奮的表情,看著他這塊瘠薄的可愛的土地,好像地里已經長出茁壯肥綠的莊稼。
長松也姓海,在赤楊崗他也是個貧苦農戶。他今年有二十二三歲年紀,卻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爸爸了。家裡七八口人,只有二畝多土地。平常打的糧食,只夠兩個月吃,全憑他去連雲港推鹽,掙點腳力錢勉強過活。長松在赤楊崗農民中,是個最能幹活的漢子,他身長五尺多高,寬肩膀,長胳膊,高鼻樑,大嘴巴,兩隻細長有神的單眼皮眼睛。平常人家吃飯端的是碗,他端的是個小號盆。他有一身好力氣,去推鹽,一輛紅車子能推八百斤,比得上一輛牛車。這些年,孩子們慢慢長大了,長松卻發起愁來。小碗都換成大碗了,二號鍋換成大老吊鍋了,每頓飯勺子刮鍋的聲音只要一響,兩個大閨女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碗,其實她們並沒有吃飽。
長松每逢看到這種情況,心裡就很難受,他覺得對不起孩子們。特別是他想到孩子們漸漸長大,以後說親更困難,人家誰跟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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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聽家裡七八口人,才二畝多地。這是最經不起打聽的了。上半年,火車不通,推鹽的腳力漲了點價,長松趕著推了幾趟,手中攢了六七十元錢,從這時候起,他的老婆楊杏就對他說:「這錢咱一個也別動,有合適的地,咱買二畝,地是根本,得為孩子們想想。」
當時地價比較高,六七十元錢,最多能買一畝地,長松雖然省吃儉用地攢著錢,也只能望洋興嘆。
就在今年春天,有一塊地要賣丁。就是海四維的這塊砂礓坡地。海四維是海騾子的親叔,他和海騾子家分家時,也分了一頃多地。他這個人有個外號叫「衣裳架子」,年輕時候,住在開封,專門愛穿衣服擺闊氣,後來又吸上一口大煙,他那一頃多地,慢慢就從大煙槍里變成煙霧飛跑了。他的好地大多叫海騾子家買走了,壞地佃戶們都不想種,他就更急著賣。這塊砂礓地,他本來揚言要賣三十塊錢一畝,可是這年頭糧重差多,出糧出款都要照地畝攤派,這塊地有那麼多畝數,打不下糧食,誰也不敢買『邑。
一個月前,海四維從開封回村子一趟,他突然把地價落到二十元一畝。就在這時候,長松眼紅了,他和楊杏商量過一百遍,還是拿不定主意。買下吧,肯定要負債吃苦受大症;不買吧,過去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啥時候能拿一百多塊錢買七畝地?
夜裡,土地經紀人陸胡理來找長松。他說:「長松,我給你透個信,海老四這塊地,小馬庄的馬滴流可是想要買。咱們是一個村的,我不能隔過你的門,我要是你,我鑽窟窿打洞,砸鍋賣鐵也要買下它!一大群孩子,……」
陸胡理還沒說完,長松顫抖地說:「老陸,錢幣夠怎麼辦?」陸胡理問:「現在手頭有多少?」楊杏激動地插了一句:「七十二塊六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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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胡理一拍腿說:「行了!辦吧,我再給你借四十元。剩下的你再想點辦法……」
為買這塊地,長松把長得還不到一百斤的豬賣了,把院子里一棵人榆樹也賣了。還是不夠。叉把楊杏陪嫁來的僅有的一個板箱賣了,一條毛氈也賣了,最後,連他爹留下的一個驢鞍子也拿去賣了。等到他把這些錢湊夠,送到晦四維手裡,換成一張白棉紙地契文書回到家裡的時候,家裡已是米光面凈了。
這天夜裡,長松沒有睡著覺,半夜裡一個人悄悄跑到那塊砂礓地頭,對著滿天星星,想笑又想哭。他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十裡邊好像有一股鮮甜的香味;這是他小時候最愛聞的味道。最後他索性躺在地上,讓身體緊貼著濕潤的泥土,他覺得舒服極了。月亮慢慢地升起來了,這個三十多歲的窮漢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月亮是這麼美,他終於像小燕子似地對著月亮說:「月奶奶,保佑我吧!今年八月十五,我家給休蒸個大棗糕!我海長松如今是十來畝地的『戶』了!」
第二天,裊裊娜娜的炊煙,從各家茅屋頂上飛向藍天,海長松家灶屋上卻沒有炊煙了。李麥有點不放心,她到長松家看看,只見長松在呼呼大睡,楊杏在悄悄地擦眼淚,兩個大閨女玉蘭、秀蘭在揀干紅芋葉,幾個小的靠牆在地下坐著一聲不吭。
李麥勸楊杏說:「辦這場事不容易。有點地還是根本。一籽下地,萬粒歸倉。種莊稼是一本萬利,受症只是眼前幾個月。」楊杏擦著眼淚說:「嬸子,這我能不知道?就是太急腳了!什麼東西都變賣光了。眼下也不能拿起土地啃一口!』』李麥說:「挪一步說一步,能借就先借一點。對付到麥熟就好辦了。」
晌午,李麥送來了半升大麥面,一家子做了頓飯。到後晌,長松的妹妹又背來了二斗豌豆,是李麥到她家對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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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松有了這二斗豌豆,就拚命幹起來了。他夜裡推糞,白天翻地,他好像要把這渾身的汗水,澆灌在這塊瘠薄的土地上。
李麥割完倒伏的麥子,長松替她推著,嫦蛾在後邊跟著。在三個人剛走進村,就聽見一陣鑼響,王尾巴在十字路口吆喝起來,他敲著鑼喊著:「喂!大家聽著:軍糧、加購糧、河防捐、治安捐、買槍款、交際費,天黑以前,各戶一律交清!過期不交,以抗款論罪!」
李麥仔細聽著,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她說:「這真比炮捻子還快!新四軍前腳走出村,後邊就跟著催糧!麥子還沒打下來就催。」
這時王跑挑著一擔水走過來。他說:「看吧!今天后晌就會拿著秤到場里要麥子!海保長這刀子比王麻乾的刀還要快,誰也跑不出他的手心。」長松說:「他催得這麼緊,莫非有什麼事丁?」王跑說:「還不是怕老日來,他們能摟到手裡一點算一點!」人家正在街頭議論,嫦娥忽然心急慌忙地從家裡跑出來喊著說:「媽!媽!你快回家吧。俺哥回來了!出事了!』』
李麥聽說天亮回來,急忙趕到家裡,一進門只見天亮渾身都是泥,小褂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腳上只穿了一隻鞋於,正抱個牛頭罐子在咕嘟咕嘟地喝涼水。
李麥急忙問著:「孩子!你咋弄成這樣子了!出了啥事了?」天亮擦了一下嘴說:「螞!蔣介石扒開黃河了!大水已經過中牟縣了!」
「你從哪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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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鄭州花園口。我叫他們抓住了,他們不讓我說,我是偷跑出來了。」
李麥問:「黃河怎麼開的口子?」
天亮說:「是用大炮轟開的!」
李麥忙說:「孩子!你是親眼看見黃河開口嗎?」天亮說:「我不光親眼看見,在白河鎮我還是淌著水過來的。一路上房倒屋塌,麥子全淹了,……」李麥沒等他說完,就對嫦娥說:「嫦娥,饃在屋裡籃子里,給你哥拿出來。」說罷轉身向街上跑去。
王尾巴這時還在敲鑼吆喝催糧,剛走到東街口,李麥忽然上前一把搶過他提的鑼。王尾巴喊著:「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你瘋了!」他又要奪鑼棰,被李麥一把推了四五尺遠。李麥使勁地敲著鑼大喊起來:「鄉親們!趕快吧!蔣介石扒開黃河了!黃河人堤開口子了!」
一聽說黃河大堤扒開了口子,村裡像地震似地亂起來了。場里的人丟下傢伙,家裡的女人們帶著和面的手,全跑到街上來了。他們問李麥:
「誰說的,誰說的!」
「在什麼地方扒開口子了!』』
李麥拿著鑼棰大聲地向大家說:「天亮剛才從黃河邊跑回來。是中史軍在鄭州花園口把黃河大堤炸升了!大水已經過丁中牟縣,咱們趕快想辦法吧!……」她還沒有說完,下邊人聲嘈雜,齊喊亂叫。
老清嬸罵著:「這些狗雜種!他們怎麼敢把黃河扒開!俺的老頭也不知道現在茌哪哩,這可咋辦哩!」她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王跑喊著:「老天爺呀,這麥子還沒收啊!」他說著掉頭就往家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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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東流去-黃河東流去
徐秋齋拄著棍唉聲嘆氣地說j「哎!大劫!大劫!老天爺要收咱這一方人了!」一個叫申奶奶的老婆聽說這個消息時,頓時兩腿發軟,癱蹲在街上。她嘆息著叫著說:「唉!我這一輩子碰上三回發黃水了!不得了啊,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一個叫春義的青年說:「咱們還是派人去北邊打探打探,看到底有多大水?」藍五說:「等你看到水來就趕不上了!叫我說,各家先摞筏,不管是門板、梁檁,大床、小床,先揉成筏子,把重要的糧食物件都放上,這樣保險。」
一個叫裴旺的農民說:「乾脆打圍堤!在村了周圍能打個三四尺高的圍堤,水就不能進村。再大的水還能長久不下去?先保住房子要緊。』』
陳柱子說:「還是探筏的辦法好。打圍堤也不是說句話就打起來。再說,誰知道水有多大。」
大夥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地商量著。保長海騾子忽然從十字街口走過來,他氣勢洶洶地朝李麥問:「李大腳,是失火了,是被盜了?你把鑼搶走亂敲!』』
李麥說:「黃河開口子了!中央軍把黃河大堤扒開了大水已經衝過中牟縣了。」
海騾子說:「這是誰說的?誰說中央軍把黃河扒開了?」天亮正從家走來,他分開眾人站在海螺子面前說:「我說的。我在花園口親眼看見的。」
海騍子指著天亮大聲說:「這是漢奸造謠!」
天亮氣憤地說:「海保長,這樣吧:要是我造謠,黃河沒開口子,你剖我兩隻耳朵;要是我沒造謠,到時候我割你一隻耳朵行不行?」
海騾子說:「你放肆!我看你是太欠指教了。你算個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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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麥過來說:「海騾子,你說他算什麼東西?-你既然有理,為啥不敢打這個賭?到底黃河開口子了沒有!你當著大夥說句圓圈話。」
海騾子卻避開李麥向夫伙吆喝著:「槍款、河防捐天黑以前變到保公所。誰要不交,咱們到縣政府見!」
李麥隨:「現在是什麼時候?眼看要天塌地陷,大水要進村,人命都還保不住,你們現在還要款項?我們沒錢,你想咋辦就咋辦!」
李麥這一喊,大家跟著嚷起來了。
有的說:「現在催款催得這麼急,什麼時候,還買槍!」
有的說:「是人命要緊?還是要錢要緊?」
還有的說:「保長,你應該打電活問問縣政府,看黃河到底開口子了沒有?別光急著收款。』』
大家吵吵嚷嚷說著,海騾子惱羞成怒指著李麥說:「李大腳!我告訴你,是你帶頭抗的款,就是你!』』
李麥把牙一咬說:「海騾子!是風是雨當面來!你能再把我送到監獄裡去?你把天亮他爹押死在監獄裡,還不解你的恨是不是?」李麥這一句話說出口,大夥眼睛都紅了。海長松本來蹲在牆根前一言未發,這個黃河開口子的意外消息,簡直像晴天霹靂一樣把他打懵了!他已經感到自己上當了!他想著海四維那個老混蛋,在接他的錢時那個奸詐的笑容,他想,他準是得到要扒黃河的信息才趕快落價賣地。他嘴裡罵著:「海四維!你好狠心哪!你這個圈套真夠毒辣啊!」李麥說的那句話,在他心罩引起了強烈的共鳴。是啊!是風是雨當面來,他海騾子這一家怎麼這麼缺德啊!?他的臉色由青變成白,由白漲成血紅。他的血直往上涌,悶在心頭的怒火,終於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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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一下從牆角跳到海騾子的面前:「海騾子!你拿繩子來!你先把我送到縣政府,我現在就跟你走!」
海騾子看看長松血紅的眼睛,忙說:「長松,你這是千什麼?」長松又上前逼了一步:「我不幹什麼!我叫你們把我殺了!你有種用快刀子把我殺了!別用木刀殺我。…
海騾子沒有料到這個局面,他不理解人在絕望的心情下所產生出來的憤怒,不知道人在生死邊緣所產生出來的勇敢。他後退了兩步,環顧著左右說:「這是從何說起呀!」土地勘丈員陸胡理看他下不了台,犬伙也都瞪著眼準備廝鬥,就忙拉著海騾子說:「保長,你先回家,我給鄉親們商照商量,都是一個莊子的,何必呢!」
正說著,忽然一輛撐著白布棚的小手推車進了村。車上坐著一個人,穿了一套黃卡其制服,戴一個銀灰色博士帽,腳上穿了一雙大眼輪胎底黑皮鞋。海騾子一看,高興地說:「香亭回來了!」說著像一陣風似地跑了過去。
回來的正是海香亭。他是縣田賦管理局的局長。給他推車的是馮四圈,一個破落戶子弟,因為個子大,外號叫「大洋馬」。
海香亭從車子上走下來,問他哥說:「這麼多人幹什麼?」海騾子說:「想造反哩!抗款不交,李大腳帶的頭。老二,你去給他們講講吧!這些窮鬼們連一點王法都沒有了!」海香亭說:「還講什麼話!黃河水已經到北關了。賈魯河快平槽了。『
海騾子說:「真的嗎?這可怎麼辦?往哪兒跑?」
海香亭說:「趕快回去收抬東西!連夜進城。城裡有城牆……」沒等海香亭說完,海騾子也急了。他扭頭就往家跑,嘴裡還喊著:「老楊!快套車!快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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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吃罷午飯,海騾子家套起三輛大車,拉著箱籠細軟、糧食、女眷,一溜煙似地向縣城裡走了。
農民們看著他們大戶家跑了,才真的慌了手腳。四囤在給海騾子家壘大門,他用幾百塊磚正把大門封死。王跑走過來問他:「四圈,你掌柜走得這麼急;黃水真的來了嗎?」四圈說:「已經到北關了,賈魯河都平槽了。馬上就到咱村了。你還不趕快收拾東西!」
—句話把王跑說得拔起腿就跑。他跑到家裡先埋怨老婆孩子說:「你們還不趕快收拾,黃水馬上進村了!」
他老婆小名叫個氣妞,村裡人都管她叫「老氣」。老氣說:「你只管跑著不回來,昨收拾哩?」
「灌糧食!」王跑撂給她一個口袋,自己卻提了個小钁頭,在屋子裡牆角刨起來。因為牆角下邊他埋著二十塊鋼洋。
村子裡的人看著海騾子家搬家以後,也都慌了。有好多人來找李麥,問她咋辦?李麥說:「咱們還是快摽筏。我問徐大叔了,他說各家只要有個筏,水再大,人有個地方站,東西也有個地方放,就好辦多了,他的筏上午已經摞好了。老頭把被子、箱子已經放上了。」
藍五這時也說:「這是老輩子的經驗,發大洪水先摽筏。到時候水一來,房子都是土坯泥牆,裡邊就不能呆了。那怕有一張床那麼太的筏,也能上幾個人。有個存身地方,就能保住命。」
春義說:「剛才我還見我嬸子在給老天爺燒香許願哩!叫我說,趕快敲敲鑼通知各戶,每家都得摽筏。他保長竄了,咱們用抗敵協會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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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麥說:「好。你們多去幾個人,天亮也去。到各家看看,有些家還不會摽筏的,你們幫幫他們。」
天亮和春義一夥年輕人在街上敲著鑼,吆喝起來了。當各家門口擺出各種樣式的木筏時候,黃河水已經像小蛇一樣,順著大路上的車路輾道飛快地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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