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大自險,樹大招風。
一一民諺
一
王跑一家錯坐了向東去的火車,到天明時候,火車在白馬寺車站停了下來。王跑看車一停,就趕忙從車篷上跳下來,先把小車、行李、鍋碗遞了下來,又把黑蛋和毛蛋抱了下來,最後又把老婆老氣從車篷上接了下來。
到了這個人地兩生的地方,王跑感到孤獨了。
他想著一輩子頭一回坐火車,往西行卻坐了個頭朝東的車。這裡離洛陽有多遠?他不知道。看起來這一回是老水牛掉到井裡邊一一無法動彈了。
一家子離開車站,在一條黃土路上走著,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好。走了一陣,太陽慢慢升起來了,附近村子幾條炊煙裊裊娜娜地向天空中飛升著。毛蛋蹲在路上不走了,他喊著:「媽,我餓!」其實王跑自己肚子也早餓了,只好把車子停在路旁。
老氣說:「咋辦,耍不我到村子裡要點吧!你們在這兒等著。」王跑說:「把他倆也領著,能要來點稀飯喝喝就好了。省得他們在這兒鬧。」
老氣領著兩個孩子進村要飯去了。王跑靠著一個土圪塄半躺下來。他聽著自己的肚子「咕嚕嚕。咕嚕嚕」地響著,心裡說:
真是肚子里唱起洋戲來了!什麼聲音都比這個聲音好聽,什麼味也沒有挨餓這個味難受。人發明這,發明那,發明飛機會飛,發明火車會跑,就不會發明人不吃飯能活著!
他抬了抬腰,想放個屁,卻沒有放出來.他嘆了口氣說:
「唉,人家常說,餓得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如今我算知道了。」他覺得一陣暈困,頭靠在土圪塄上。……
隱隱約約地聽見一陣狗叫,他知道老氣進村裡了。嘴裡慢慢地濕潤起來,他開始站起來在地里走著.他忽然發現這是一塊紅薯地,紅薯出過了,地還沒有犁。他又發現就在他跟前的地上露出一棵紅薯籠頭,秧子割掉了,紅薯還沒有出,鐮割過的茬上還流著粉汁。「好大一棵紅薯!」他說著蹲在地上扒起來。扒開以後,這棵紅薯大得驚人!像牛頭罐子那麼大的紅薯塊,三四塊擠在一起露出鮮紅的顏色。「這麼大的紅薯!一塊就夠一家人吃了!」他拚命扒著,可是怎麼扒也扒不出來,累得他滿頭大汗,肚皮里叫得更厲害了。……就在這時候,老氣在他背後喊著說:「別扒那個紅薯了!你吃這個吧。」王跑扭頭一看,只見老氣笑嘻嘻地端了個紅漆食盒,她把食盒放在地上,把蓋子一打開,只見裡邊放著熱氣騰騰四大碗葷菜:一個是紅燒長條肉,那棗紅顏色的肉塊足有四寸長,半寸寬,晃晃顫顫地放在那裡;另外一個是黃燜肉,因為碗裝得太滿,還掉在食盒上兩塊。王跑覺得可惜了,就用手先去揀那兩塊黃燜肉,可是揀來揀去,那兩塊方肉卻滑得像泥鰍一樣,怎麼也捏不到嘴裡。老氣說:「你先吃那條魚吧!」王跑看著食盒中放著一個大盤子,盤子里放著一條紅燒鯉魚。那條魚新鮮的像活的一樣躺在盤子里,背上灑著木耳、薑絲、肉汁。王跑拿起一雙筷子就去夾,剛把筷子挨著魚身上,那條魚忽然在盤子里睜開一隻眼來!……嚇得王跑「哎呀!」一聲,急忙睜開眼,卻是一個夢。
這時老氣和孩子們已經要飯回來了.給他捎回來半塊玉米麵餅子和兩塊細得像指頭一樣大的小紅芋,王跑一面吃著一面掉著淚。
老氣問他:「你剛才哎呀一聲,是肚子疼?」王跑把剛才做的夢說了說,又說:「今天肯定要有氣生!人家說做夢吃肉要生氣。」老氣說:「夢是心頭想,你餓暈了,再說肉你也沒有吃到嘴裡。」王跑說:「就是。反正說破不靈。好在能轉個好運氣吧。」
吃完了紅芋,老氣說:「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住下,天這麼冷了,沒有個存身地方不行。」王跑說:「還找廟住。這麼大個莊子,它能沒個土地堂。」說罷推起車子向一叢樹林走著,就在這時候,黑蛋指著前邊一片房子說:「那不是個廟。」王跑看了看,只見前邊柏樹林中,紅牆黃瓦,殿宇層迭,確是一座大廟。
他們來到這座廟門口.只見兩扇朱漆山門大開著,山門下掃得乾乾淨淨,門楹上掛著個大匾,上寫著:「敕賜白馬寺」。迎大門有一座石碑,碑上刻著「中國佛教之源」幾個字。王跑雖然識得「白馬寺」三個字,意思卻不懂得。他扒在石碑上探頭朝里望了望,只見大殿里香煙繚繞,還隱隱聽得有和尚在念經。
老氣說:「這是個啥廟,這麼大?」王跑說:「管他什麼廟,只管進去。」說罷推起小車就往裡走,剛走到院子里,大殿里走出個小和尚,約有二十來歲年紀,穿個黑袈裟,長筒白布襪子,見了王跑忙擋住問:「你們是哪裡的?幹什麼?」王跑雖然多年沒見過和尚了,卻也懂得點稱呼。他說:「小師父,我們是黃泛區逃荒的,坐錯車了,流落在這裡,想在這廟裡住兩天。」那個小和尚說:「我們這是寺院,不是廟。這裡不能住,你們到別處去看看吧。」王跑說:「小師父,我們在外邊要能找下住的地方,決不會來麻煩你們這寺院,常言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們出家人愛行善,好賴找個避風的地方就行。」小和尚沒有他嘴會說,只說著;「那不行,我們這是寺院。」正說話間,從殿里又走出來個老和尚,他有六七十歲年紀,長眉毛,深眼窩,尖下巴,看去面貌清癯,說話卻聲音響亮。他說:「這裡不能住啊!這裡是佛教重地,你們到村子裡看看找個地方吧。」王跑看這老和尚的穿戴神氣,像個當家的和尚,就搶上前一步說:「老師父,你就行行好吧,我們是逃難的難民,只住一晚上,給孩子們燒碗茶喝。明天就走。」老和尚看攆不走他,就對小和尚說:「給他們領到後菜園住一宿吧!」
說罷,叫小和尚領著王跑一家到後菜園去了.
原來這白馬寺是洛陽一個有名的寺院。據傳說是東漢明帝時候,有兩個印度和尚。用白馬馱著佛經來中國傳教。走到這裡,白馬死了,他們就在這個地方開始傳起教來。現在這個寺里,還有埋著這兩個印度和尚的墳,因為有這個傳說,歷代洛陽遭過多次兵燹,這個大寺卻一直保存了下F來。不過這裡只是個古迹,香火一直不算很盛。到清朝末年,殿宇房屋倒塌得很厲害,寺里原來有一頃多地產,也陸續被當地豪紳們霸佔了。後來「一二.八」淞滬戰爭時,國民黨政府遷都洛陽一段,幾個院長來這裡逛了一趟,老和尚告狀,才箅把地要回來二十多畝。後來又批了一筆修繕款,可是錢批得太少,再加上當地官員貪污挪用,除了把那幾個院長的題字刻成石碑外,剩下的只夠修整了一下山門,裡邊還是破爛不堪。
這裡只剩下兩個和尚。老和尚叫智能,小和尚叫圓通,他們是師徒二人。寺里的二十多畝地,由附近村裡幾家農戶租種著,每年秋罷繳點糧食到寺里,供他們生活,寺後邊還有大院子,老和尚在那裡開了一片菜地,種了點蘿蔔白菜。
王跑一家當夜就住在這個菜園的兩間破房裡。
第二天清早,王跑找了一把破竹掃帚,把菜園門口掃了掃,又把些碎磚頭拾了拾,就在這時候,老和尚轉過來了。王跑說:
「老師父,你起來得早啊!」接著他又指著菜地說:「你這白菜這樣種不行,這樣長到啥時候還是撲楞楞,都下過霜了,得用紅芋秧子把它捆住。一捆住就長成凈心了。另外,你這紅蘿蔔得剔苗;你看都長得像指頭一樣粗,我在家種的紅蘿蔔,長得和棒槌一樣,一個二三斤。」老和尚看著他說:「你會種菜?」王跑說:「嗨!不光會種菜,還會種細菜。像你這個園子,我步了,最少有三畝多地,要是擺弄好,種幾畦蔥、韭菜、芹菜,栽半畝蒜,吃不完的菜,還能賣錢。」老和尚說:「我們出家人不吃蔥、韭、蒜、芥。這在三十戒裡邊。」王跑說:「這沒有關係,種半畝西瓜,種幾畦黃瓜、甜瓜。這不戒吧?」
王跑一時說得天花亂墜,把個老和尚說得迷住了。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要是像你說的這樣,我們寺里可就不用趕集了。」
他又看著王跑帶著木匠傢具,就問:「你還會木匠手藝?」王跑說:
「俺家是相傳三輩的木匠,粗細木作都會點。」老和尚說:「我有一段柏木料,想做一張腿低一點的床,行不行?」王跑說:「你要啥樣子的都行。」
王跑在寺里做了一陣木匠活,漸漸地和智能老和尚混熟了。
智能看他人長得五短三粗,一身力氣,說話也隨和,手也勤快,就有意留下他在後園裡邊種菜園。後來講定,一年工價是三石穀子,一石蕎麥,一石五斗綠豆,菜園子里的萊除吃以外,到集上賣的錢和寺里四六分。寺里用水由他挑。
王跑得了這二三畝菜園地,把命都拼上了。到了開春,他和老氣商量著要打一眼水井。他說:「青菜是水布袋,種菜園沒井不行。有一眼井,一畝園能頂十畝田!黃瓜、韭菜這些細菜也能種了。」老氣說:「你到下邊打,我和孩子們在上邊給你絞上。打起來也容易。」王跑又和智能老和尚說了說,智能說:「只要你會打,你就打吧。寺里也早想打一眼井了。就是咱們這裡水井深一些,最少得四五丈。」
王跑捨不得白天的工夫,白天翻地整地下菜苗,夜裡打井。
挖了兩個黃昏,就挖了丈把深。第三天,王跑吃罷晚飯,下到井下正在往下挖時,忽然「咣啷」一聲,鎬頭碰著個硬東西。王跑一驚,心裡想:「莫非挖著一罐子銀元寶!」他就把鎬放下,用小杴慢慢在這個東西四面掏土,慢慢地那個東西能晃動了。王跑又摸了摸,像是一塊大石頭,可是這塊石頭面是乎的。王跑心裡想:管你是妖是怪,先弄上去看看再說。就用一條繩子把這塊石頭系住,自己先爬上井來,和老氣慢慢地用轆轤絞了上來。
王跑看了看四周無人,就和老氣悄悄抬到屋裡,點了盞燈仔細看了看,卻是一段六楞的青石石柱子。王跑用鐮把敲了敲,看它裡邊是不是空的?結果敲了半天,裡邊還是石頭。老氣說:
「還用敲!抬著那麼沉,裡邊還能是空的!凈在那兒瞎想。」王跑又用鐮刀在上邊划了劃,還是一塊青石。老氣說:「真是財迷轉向了,眼看是石頭,還能是一塊金子。」王跑說:「你懂得什麼,萬一是一塊玉石呢。」
王跑又翻騰著看了半天,用腳蹬,用鼻子聞,還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老氣說:「算了吧!別聞廠。再聞也是石頭。明天我涮涮,當個捶布石頭用!」.王跑嘆了口氣說:「唉!外財不發命窮人!耽誤我少挖幾籃子土。」
第二天天剛亮,王跑就起來了,他舀了幾盆水把這塊石頭洗了洗,卻發現石頭的六個面上,都刻著密密麻麻的字。王跑雖然也識得幾個字,可是這石頭上的字,有的是篆寫,有的是正寫,他也識不清。王跑說:「這帶字的東西都金貴,別磨鐮刀了。」他把石頭擺在屋裡,每天吃飯坐坐當個石礅用。
過了兩個月,王跑的井也打成了,菜園也澆上水了,黃瓜已經開花坐胎。這一天有個戴眼鏡的老先生來寺里遊玩,他看著寺里的十兒座石碑,看看這個碑搖搖頭,看看那個碑嘆口氣。最後轉到寺院後邊菜園裡,見王跑在割頭茬韭菜,就滿有興趣地說:「嗬,『夜雨剪春韭』,新鮮韭菜可下來了。」王跑說:「老先生,你拿點回去吃。」那個老先生說:「你要賣我就買一點,吃個新鮮。」說罷掏了兩角錢,王跑給他抓了一大把。王跑說:「我給你找根繩子捆住。」就來在屋裡找繩子,他前邊走,老頭後邊走,到屋裡,那個老頭卻發現牆邊放的那塊石頭!
那老頭也不顧得臟,用衣袖撣了撣石頭上的灰塵,爬在石頭上看著,嘴裡不住地說著:「哎呀!哎呀!這難道是真的嗎?」他又仔細地翻著看著,弄得滿頭大汗,臉都興奮得發紅了。後來他問王跑:「這是寺里的東西?」
王跑是個精細之人,看他稀罕的樣子,就猜著這塊石頭有點來頭,他裝得漫不經心地說:「不是。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東西。
我老爺是個文舉,當年在京城裡買的。」
王跑在瞎胡編著,那個老頭卻信以為真,讚歎著說:「我說呢!還是有根源的人家嘛。」王跑說:「前幾天有人來看,給我出十塊錢銀元,我不賣。」那老頭說:「一百塊你也別賣。」老氣在一邊插嘴說:「老先生,你要不要?」王跑給她踢了一腳.不讓她說話。
那個老先生說:「我要不起呀,我是個窮教員。」
王跑又說:「俺老爺買的時候,就花了三百兩銀子。」老頭說:
「值!這東西沒有價錢。」
王跑聽他這麼說,高興得心裡像吃了蜜一樣,可是他還憋著.;他想問問這個老先生,到底這塊石頭是個啥東西?王跑說:
「老先生,聽俺爺爺說,這是北京金鑾殿一根半截柱子。」那個老先生說:「不是!這是蔡中郎寫的『兩體石經』。」王跑說:「對了。
這個姓蔡的和俺爺爺是換帖弟兄。……」老先生擺著手說:「更錯了。這個蔡中郎的名字叫蔡邕,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人。」他說著,指著石頭上的一行字說:「你看,這上邊寫的『熹平四年』。
『熹平』就是東漢漢靈帝的年號。漢靈帝你知道吧?」
王跑不敢再瞎吹.就老實地說:「不知道。」
「蔡文姬你知道不知道?」王跑說:「不知道。」老先生又問:
「曹操你知道不知道?」
王跑說:「曹操我知道。大白臉嘛!俺小孩他大舅外號就叫曹操。」老先生說:「哎,就是。這塊石頭就是那個時候的東西。
當時熹平年間,訂正《六經》,皇帝就讓蔡中郎他們幾個把《六經》刻在石頭上。立在都城太學門外,讓天下的讀書人觀摹對照訂正:蔡中郎自己寫的《尚書篇》,是用楷、隸兩體寫的,所以這石頭叫『兩體石經』,當時的都城就在洛陽,想不到在這裡發現了它。咱們全中國只發現過兩塊,都還沒有這一塊上的字多!」他說著,又拉著王跑蹲在地上看著說:「你看,蔡中郎這字寫得太好了!真是『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多有力氣啊!」
王跑也隨著說:「是啊,這一頓飯要不能吃十個饅頭,就寫不出這個字!」
老頭又讚歎了一番,王跑問他說:「老先生,你姓啥?」老頭說:「我姓陳,耳東陳,我叫陳侃。」
王跑說:「陳大叔,實不瞞你說。我是逃黃水出來的,我把家裡緞子被子、狐皮襖都扔了,沒捨得把這塊石頭扔了。」陳侃說:
「好嘛,應該。」王跑說:「可是現在呢,生活實在有困難。你老先生能不能給我找個家,把這塊石頭賣了。」
陳侃老頭沉吟了一下說:「最好是不要賣。這是你家的傳家寶,不過我可以給打問一下。」
陳侃老頭拿著韭菜告別走了。王跑晃著老氣的肩膀喊著說:「黑蛋他媽!發財了,要發大財了!我說這種帶字的東西金貴。你還不信!現在你信了吧。」
二
洛陽地處抗日前線,雖然是個中小城市,卻有幾份報紙。主要的報紙有:《行都日報》、《陣中日報》、《大捷日報》等。有一天,在《陳中日報》的副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叫作:《熹平石經的發現》,署名陳侃。這篇文章詳細地介紹了作者到洛陽城東白馬寺去遊玩,怎麼在一個菜園中發現這塊石頭。把石頭多大,大約有多少字作了介紹,並且又把蔡邕的書法讚歎了一番。
這篇文章發表後,很快地在人們中間傳廾了。這洛陽本是個倒賣古董的地方,光是古董行就有兩三家。龍門山的浮雕佛像大小有十幾萬個,大部分佛像的頭,都被他們用高價收購盜賣到美國和香港去。另外,洛陽地下文物古董繁多。周、漢、魏、唐的墓葬,在邙山地下邊,幾乎到處都是。農民傳說是「邙山嶺上沒有卧下牛的地方」,這是說墓葬群的密集眾多。由於不斷發現名貴文物,洛陽縣大多數農村裡,都有發掘古董的行幫。青銅器、漢石刻、唐俑、唐馬各村都有。至於秦磚漢瓦,各村地上到處皆是,有的壘廁所,有的作台階。
白馬寺附近村裡有個地主叫郭萬有,他本來是販賣古董的,他聽說「熹平石經」這個消息,就來白馬寺菜園裡找王跑。王跑已經把這塊石頭藏起來了。
郭萬有說:「南鄉逃荒的老兄,你說吧,你要多少錢?我決不還價。」
王跑看著這人長一雙露眼睛、大肚子,相貌兇惡,就說:「我沒有這東西,別聽瞎傳。我是個種地人,我哪裡有這東西!」郭萬有說:「報上說得清清楚楚,是這樣,你是種地人,我不給你錢,我給你地!我給你二十畝水澆地!你要是答應,咱們今天就寫契丈地。地就在洛河沿楝樹坪。」
王跑家人老幾輩在家只種著十兒畝沙土地,現在聽說他一下子給二十畝水澆地,高興得心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可是他的臉還綳著,老氣在門外給他招手,他卻裝沒看見。他思摸了一會兒,對郭萬有說:「這樣吧,石頭么,是有這東西。可是沒在我這裡放,我們家老幾輩都沒捨得賣,如今是逃荒在外,你要真見愛。
就賣給你。我看你也是個痛快人,二十畝水地,你再外加一犋牛。你願意,我就去取石頭。」
郭萬有冷笑著說:「老鄉,我看你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二十畝水地你還不換,那你就留著吧。」說罷走了。
郭萬有走後,老氣搗著王跑的臉說:「你呀!是吃迷藥了,還是喝酒喝醉了!二十畝水地你還不換!你到底要賣多少錢?」
王跑說:「你懂得什麼!他只要想要,兩個牛在他們這些家算什麼!光有地,沒有牛怎麼種!」
老氣說:「我跟孩子們給你拉犁拉耙!萬物土裡生,只要有地,將來還愁沒有牛!」
王跑說:「二十畝地,你拉犁拉耙給你累死!我說你這個人哪,真是井裡蛤蟆沒見過碗大的天!只知道黃菜葉子好吃,就不知道大肉香。咱真的要有二十畝水地,大小也算是個戶了,還能叫你去拉耙拉犁!到時候,要是叫你坐到堂屋裡,給你覓個做飯的,恐怕你也不會使喚。」老氣說:「我就不要做飯的,我一輩子不要。我有手有腳,我自己會動彈。」
兩個人說到半夜,才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王跑說:「烙個油餅吃,肚子餓了。」老氣瞪著眼說:「你發瘋了,就剩一碗白面,我還留著端陽節擀頓麵條吃,見誰家一個逃荒要飯的烙油餅吃。」
王跑忽然大聲說:「我不是逃荒要飯的!我是王跑!我是王掌柜。以後誰再叫我老王,我唾他一臉,我踢他的屁股叫他不敢吭聲!……」王跑忽然像發神經似地說著。老氣忙說:「算了,算了,給你烙。」說罷,和了一小塊面,只烙丁一個油餅。王跑吃著油餅說:「你怎麼只烙一個,你不吃了?」老氣說:「我不吃。」王跑嘆了口氣說:「你呀!糠菜奴!生就的窮命,沒辦法。」
睡下以後,王跑卻翻來覆去興奮得睡不著,他聽著老氣和孩子們睡熟了,就悄悄爬起來,披上衣服穿上鞋,一直向著洛河沿楝樹坪跑去。
月亮已經偏西了,曠野里一片銀亮。洛河水嘩嘩地流著,她像縱聲暢快歡笑,又像嗚咽悲傷哭泣。
王跑跑到那二十畝地跟前,地里種的小麥已經吐穗了。密密實實.撲壠蓋地。王跑想著,我要收了這二十畝麥子,幾千斤糧食,我往哪裡盛啊!哎,車到山前自有路,買得起馬還能買不起鞍!
這塊地邊有一部水車井,井上架著一部掛木斗的鐵水車。
他想著:地給我,這部水車當然隨地走,也是我的了。他想著走著,由不得走到井台上推起水車,才開始慢慢推著,水潺潺地向地里流著,他越推越快,後來簡直像瘋似地飛跑起來。
雞子叫了頭遍,月亮落在洛河白茫茫的水波里,王跑這時才發現天快亮了。他往家走著,田埂上,一棵麥子被踩倒在地上.他仔細地扶起那棵麥子,並且還用手培了點土。
三
王跑等著郭萬有來送牛,等了兩天,卻不見他來。
王跑心裡有點嘀咕.他想著:「莫非真的攀脫韁了!」他很想去對郭萬有說脫:「我只要地,不要牛了!」可是又怕一去找他,連地也不給了。
第三天,白馬寺大門外來了一部小汽車。王跑正在往黃瓜畦里澆水,一個穿黑制服帶著徽章的人來找他說:「你姓王吧?」
王跑說:「是。」那個人說:「我是專員公署的,我們劉專員在前邊禪房裡,請你去。」
王跑聽說專員請他,先嚇了一跳。他想著:常言說,見官三分災!他請我幹啥?「左眼跳財,右眼跳挨」,右眼跳了兩天了,莫非還要挨打?
他跟著那個穿黑制服的人去了,在路上,他隨地拾了根小麥秸根,用唾沫粘在右眼皮上,這是個「破法」。
禪房裡坐著個圓光頭,八字鬍,穿著紡綢大褂的白胖子,智能老和尚正在給他端茶,王跑看著他像是專員。
這個專員姓劉,叫劉稻村。他看見王跑進來問:「你姓什麼?」「我姓王。」「叫什麼名字。」「我叫王跑。」
「哪個跑啊!」
「就是跑路的跑,俺娘跑反時生我的,所以叫跑。」
劉稻村又問:「你祖上是讀書人家?」王跑說:「哎,讀過幾本書。」劉稻村給了他一支紙煙說:「你請坐下。聽說你家祖傳有一塊『熹平石經』?」
王跑前天夜裡已經把那塊石頭埋起來了,他說:「長官大人,這都是瞎傳的,我沒有什麼石頭。」
劉稻村說:「聽說你想賣么,我也想看看。只要是真的,我給你一部小汽車怎麼樣?」
王跑說:「大人,我不要小汽車,我不會開,我也沒有用!」劉稻村哈哈大笑起來.他又說:「錢也可以嘛!你要多少錢?」王跑說:「大人,真是沒有這東西。」
劉稻村又逼問了一陣,王跑只是說:沒有這塊石頭。劉稻村最後冷笑了笑說:「哼!此地無銀三百兩!你請回去吧。」
中午,劉稻村坐著小汽車回城裡去了,沒隔上三天,從城裡忽然來了六個警察,他們把王跑的菜園小屋圍住,在裡邊搜查了半天,又在地上挖了半天,因為沒有挖出來東西,把王跑五花大綁捆起來拉著進城了。
在路上,王跑向一個帶班的說:「老總,我到底是犯了啥罪?
就是死,我也弄個清楚明白!」那個帶班的說:「你自己清楚!你私通共產黨。」
王跑說:「我私通什麼共產黨?我連見過共產黨都沒有。」
那個帶班的說:「別裝洋蒜了,一個姓蔡的給你寫了什麼東西!」
一個月後,老氣才打聽著王跑的下落。他被押在洛陽第二監獄裡。老氣看見他的時候,已經快不認識了。頭髮一寸多長,鬍子長得快把嘴唇蓋住了。腳上戴著鐐,去時穿的一件破棉襖,已經被扯得一縷一縷的滿身飄著。
老氣說:「黑蛋他爹,到底咱犯了什麼罪?我就是把毛蛋賣了,也得把你從這監獄裡扒出來。」
王跑掉著淚說:「不用扒了。如今我清楚了,說我是共產黨,說我是嫌疑犯,都是編的圈,還是為那塊石頭!我告訴你,我是拚上了,任死不給他們。我有啥能耐,將來出去還不是逃荒要飯。」他又小聲說:「那塊石頭,就在廟後邊溝里那棵彎腰柿樹下埋著,我這條命,沒有那塊石頭值錢,將來你們扒出來,換點地,你就和兩個孩子們過吧。我王跑扒杈了半輩子,還是一個籃子,這就是我給孩子們留的一家業!……」
老氣哭著說:「他爹,別說這種絕命話,我總要想辦法把你救出來。……」
老氣回到家裡沒有幾天,那個地主郭萬有來了。他說:「監獄裡通知說,老王交個保就能出來,這是劉專員親自給他減罪的。不過,那塊石頭劉專員喜愛,你們是不是給他送這份禮。皇帝老子還不能白用人,別說咱是個逃荒的。你是清楚人,恐怕石頭不拿去,人出不來。」
老氣這時已經全部清楚。她說:「什麼都別說了,你們把手續拿來!」
郭萬有寫個保狀,上邊寫著:
「具保狀人郭萬有,今因本鄉鄰里王跑,確系白馬寺中一名種菜菜農,平素恭謹務農,行為端正,經調查與共產黨並無來往,確系守法良民。民願具保出結,懇求恩准其出獄獲釋。」
上邊還批的有:「准予保釋」,下邊有劉稻村的簽名。
夜裡,那輛小汽車又開來了。老氣從老柿樹下把那塊石頭扒出來,交給了劉稻村的秘書和郭萬有。第二天,老氣就到城裡把王跑從獄中接了出來。
王跑出獄後,頭一句話就問老氣:「那塊石頭哩?」
老氣說:「到家再說。」王跑又喘著氣瞪著眼問:
「那塊石頭哩?」
老氣掉著淚說:「黑蛋他爹,我要人!咱就是一塊去要飯,也總要活下去!」
王跑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