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情義不窮
一一諺語
一
打罷春以後,徐秋齋的病漸漸好了起來。整整一個冬天,又是發燒,又是氣喘,多虧梁晴在打包廠里,隔些天給他買幾斤小米,買一籃紅薯,慢慢調養著總算揀了一條老命。徐秋齋是個生活能力比較強的人。只要能爬動,他就要找點活乾乾。
才開始揀點柴禾,拾點煤渣,給粱晴早晚燒兩頓飯,使她從工廠回來能吃個熱飯。慢慢地精神好起來,他還想到街上去擺卦攤。他把一件舊翠藍土布破大褂洗了洗,又把從垃圾箱里揀來的一雙破襪子讓梁晴給他洗了洗補了補,第二天穿上就到大街去了。
徐秋齋到街上轉轉,主要是想摸摸人情,看看風俗,看自己學的這一套算卦本領,在這陝西地方對路不對路。原來這走江湖算卦占課的,共分四路八經。四路有南路、北路、平路、漢路,八經是:瞎子經、馬虎經、拉駱駝經、黑嘴子經、鵪鶉叼卦經、占課經、平經、光經。徐秋齋學的是「馬虎經」,全憑一本《萬年曆》,按十二屬相,天干、地支、五行,給農民合個八字,掐個時辰來哄幾個錢用。大城市他沒有來過,特別是陝西這地方,到底吃哪一路,他還不摸底細.所以他想先來街上看看,按行話說,這叫「入鄉間俗。」
他先來在東大街,轉了半天,看街兩邊都是大商店。後來轉到開元寺衚衕口,見有兩扇玻璃門,上邊寫著:「大悲居士,揣骨相面。」他隔著玻璃門往裡看了看。只見裡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戴著禮帽,穿著長袍馬褂,手裡端著個小茶壺在喝茶。
徐秋齋想著:這城市地方幹什麼都得憑衣裳,走江湖的也得打扮得和袁世凱他老太爺一樣,光一頂禮帽得幾十塊,我也置買不起。
他又轉到鐘樓前,見鐘樓西拐角地方,像是一家算卦的.不過他那個招牌寫得奇怪,上邊寫著:「哲學家關步雲,解析疑難、預知禍福。」按他的招牌,徐秋齋知道他也是「馬虎經」,可「哲學家」是什麼東西,他弄不清。後來他想著既然來了,先進去摸摸行情,就推門進去了。到了裡邊,卻見一個留著仁丹鬍子,穿著西裝的胖子坐在桌子旁。他打量了一下徐秋齋問:「你找誰呀,老先生?」徐秋齋說:「我來算算卦。」那個人打了個呵欠說:「你到南院門去算吧,那裡有擺地攤的。」
徐秋齋說:「你不是做生意的嘛,我小大也是個顧主啊!」那人說:「老先生,我有事。胡司令的老太太請我去,我現在沒功夫。」說著連推帶搡地把他推在門外。
徐秋齋照著門上吐了口唾沫,罵著說:「呸,穿上一身洋人衣服,就狗眼看人!『畫匠不給神磕頭』!你那一套也不過是騙人。
要叫你串鄉走店,餓死你個雜種。還『哲學家』哩!」
回到家裡,他把情形和梁晴說了說,梁晴說:「大爺,那你就別去算卦了,你不是會看病嘛,你就給人家看個病。他好歹也得管頓飯吃。」徐秋齋說:「傻孩子,這城市地方憑幹什麼都得有一股虛氣。看病當『坐堂先生』,得靠個中藥店,中藥鋪咱一個也不認識。要是自己掛牌行醫,別說賃房子,就是這一套衣服咱也置買不起,誰跑到咱這破窩棚里來看病!唉,這城市地方,一天能賣十擔甲(假),十天賣不了一擔針(真)。看來都穿得耀眼鋥光,其實沒有真本事。我能背五百個湯頭,可我得要飯!有人就會看個腳氣病,牌子掛得像一張床那麼大!這城市就是招牌。」
梁晴說:「大爺,我倒給你想了個辦法。自由路郵政局門口,我見有給人家代寫書信的。你會寫字,又能寫信,還不如到郵局門口幫人寫信,倒也是個營生。」
徐秋齋說:「嗯,這倒是個門路。」他想了想又說:「寫信也得有一張桌子啊!不能放在膝蓋上寫啊!咳,天無絕人之路,我再出去轉轉,卦攤能擺我還是擺卦攤,東西都現成哩。」
徐秋齋出去找了兩天.倒是找了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南門外慈恩寺的大門口。這慈恩寺本是唐朝建的一個寺院,寺里有個大雁塔,已經有一千二百多年,再加上塔里有一座唐朝的大臣、書法家褚遂良寫的「聖教序」碑,還有很多磚刻浮雕,來看景緻的閑人每天不少。另外,慈恩寺香火也很盛,每天來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燒香的人都愛算卦,這是徐秋齋的經驗,所以他就把他那半截破被單做的招牌,掛在慈恩寺門口的牆上,搬了兩塊破城牆磚當作凳子,湊湊合合算是把卦攤擺了出來。
卦攤擺出來以後,果然圍過來不少人。看熱鬧的人看著這個老頭鶴髮長眉,深眼窩高鼻樑,下巴上留個山羊大鬍子,鼻樑上架個大白銅蘇腿眼鏡,雖然穿得破一點,看著卻有幾分道行,很快地就有兩個老婆過來算卦。
這兩個老婆是附近長支縣邊家村的,來慈恩寺燒香,順便來算算卦。頭一個老婆是問病的,初開始徐秋齋不懂陝西話,又是「哦娃」,又是「言傳」,把徐秋齋聽得滿頭大汗。徐秋齋心裡想:
「真是口語不對,少吃四兩豆腐!」問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她是給小孫子問病的。這老婆說了小孫子的時辰八字,徐秋齋就說:
「你這小孫子命硬啊!按他的八字是父母雙全,聰明伶俐,又會笑又會說。」那老婆高興地張個大嘴笑著說:「說得對!我娃可聰明咧!」徐秋齋又說:「可就是你這孫孫三到五歲有災。他這個病走在內的?還是走在外的?」老婆說:「就是肚脹,」徐秋齋說:
「是啊,你這個小孫子是:肚子脹,啼哭多,飯少吃來又發熱。叫他吃飯他灑坡,每天鬧到日頭落。」
徐秋齋把這個曲兒一念,老婆拍著腿說:「老先生,你算得太透了!」
後來徐秋齋告訴她,第一要給小孩認個姓王的干大,第二,這小孩要少吃零食.說了一會,把個老婆說得一天雲彩都散了。
老婆為了感謝,給了他一毛錢.還給他留了兩個熟雞蛋。
算了這一卦,徐秋齋又向另一個胖老婆說:「老齋公,你也算一卦吧?」胖老婆說:「我不算。我想給我的閨女算一卦,我明天領著她來吧。」徐秋齋說:「也成。明天我還在這個地方。」說罷兩個老婆高高興興地走了。
到了下午,徐秋齋又算了兩卦。頭一天擺出攤子,總算沒自來,弄了三四毛錢,還有兩個雞蛋。老頭到南大街吃了一碗葫蘆頭泡饃,把雞蛋給梁晴捎回去了。
第二天,他剛把攤子擺開,卻見一個掂著個紅包袱的年輕媳婦面帶愁容,臉有淚痕,在大路邊站了一會兒,就拐到他的卦攤前。她低著頭說:「老先生。你是算卦的吧!我想算一卦。」徐秋齋說:「你坐下。」徐秋齋打量了她一下,又看了看她的穿戴,像是農村的,徐秋齋就問:「你是問什麼的?是問病,是問事,還是問時運?」
那個年輕媳婦臉一紅說:「我想問問俺外頭人。他叫趙連生。」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信封上寫著「趙連生」字樣。
徐秋齋說:「我們這算卦不問姓名,只說說生辰年月就行了。」那個媳婦說:「說他的,說我的?」徐秋齋說:「說誰的都行。」那個媳婦把她丈夫的八字說了以後,徐秋齋念了一陣子丑寅卯,就說:
「看他這八字,他有三年災運。他現在不在家吧?」那個媳婦說:
「走了兩年了,才出去沒有信,後來到耀縣才來了封信。」
徐秋齋就進一步說:「你丈夫是當兵的!」那媳婦吃驚地說:
「是啊!你怎麼知道?」徐秋齋又說:「是叫抓壯丁抓走的?」那個媳婦眼中含著淚說:「老大爺,你可真是神了,就是叫抓壯丁抓走的。」
徐秋齋接著就念起他的「玄官條子」來。他說:「一對鮮花落水中,你的丈夫去當兵,白天想他吃不下飯,夜裡想他點不住燈,三更半夜做了個夢,夢到他回來到家中,又是喜,又是驚,全家忙得一陣風,正要洗臉去吃飯,保長又帶人來抓逃兵!……」徐秋齋念著,那個婦女兩行淚已經流到了嘴邊。她說:「老大爺,你可算得真投,我做了好幾回這個夢了。」
徐秋齋安慰她說:「你也別太操心了。看他這八字,到三年頭上,他興許能跑回家來,不過跑回家,你們千萬別叫他在家裡住,或親戚、或朋友,出來躲一段時間,能在外邊找個活乾乾更好。那些保長和國民黨當官的龜孫們,都是憑抓逃兵發財哩!」
那個媳婦聽著他的批解,從心眼裡佩服。她拿出了五毛錢要叫徐秋齋收下,徐秋齋說:「我只能收你一毛錢,多一分錢也不要,何況你們婦道人家,弄個錢不容易。你要是過意不去,你給我傳個名算了。」
那個媳婦說:「大爺,我一定給你傳個名,算得真投。」說著千恩萬謝地走了。
其實徐秋齋這一套還是瞎胡編的,不過徐秋齋這個人熟悉人情世態,又見多識廣。再加上他愛說愛打聽,到西安時間不長,卻對這裡的城鄉民俗、生活狀況有一個粗略了解。他見到這個婦女時,打量著她像農村一般小戶人家的媳婦。再加上他知道這裡的農民,很少出外,大多在家種地,凡是外出的年輕男人,大多是被抓壯丁的。他又觀察那婦女的表情,聽她的口氣說是:
「才出去沒有信,後來到耀縣才來了個信。」才走時沒有信是剛被抓走。還在司管區受訓不能寫信;到耀縣才帶回來信,說明他這職業是到處開拔流動的。耀縣又駐了很多國民黨的部隊,因此他就敢斷定她丈夫是抓壯丁被抓走的。
另外,他敢於這樣肯定,是那個婦女自己「露了簧」。她拿出信封時,徐秋齋雖然只瞟了一眼.卻看到有「耀縣三十四師」字樣,當然就更敢說肯定話。他抓住了這一點,至於下邊做夢,保長抓逃兵,全是按照人情世事編的現成的聯兒,對誰都能用。
徐秋齋算了這一卦,把周圍幾個看的人算是稀罕住了。他們互相說著:「這老頭真不簡單,真成來人不用問了!」也有人說:
「他肯定認識這個媳婦,故意叫人看的,要不他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就在這一群看熱鬧的人中,有一個國民黨王曲軍校的學生,他聽著徐秋齋在算卦時,又罵保長又罵國民黨軍官,心裡早窩著一肚子火。他本來是軍官坯子,想著將來當官軍挎上武裝帶多麼榮耀,想不到被這個算卦老頭如此小看謾罵。他又聽著眾人在誇獎徐秋齋,心裡更不服氣。他撥開眾人,扠著腰往卦攤前一站說:「老頭,我也算一卦!」
徐秋齋抬頭一看,只見他穿著一身灰棉軍服,打著綁腿,胸前戴個黃邊布徽章,帽子戴的周吳鄭王,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一臉傲氣,兩眼凶光。一看便知道是個專門來找事的,心裡說:「又碰上個燒不熟、煮不爛、費油鹽的傢伙!」
要說徐秋齋碰到這種人也多了,可是「物出鄉貴,人出鄉賤」,逃荒要飯來到這生地方,不敢多惹事,就滿臉陪笑說:「老總,我這隻能算個巧要飯,你先生要忙就忙去吧!」那個軍校學生說:「我不管你要飯不要飯!算對了我出錢,算不對我砸你的攤子!」
徐秋齋又陪情說:「長官,無君子不養藝人。我是逃黃水出來的,今年快七十了,我這算卦事實上是給人解個心焦!」
「別嚕嗦,你給我算!」
徐秋齋看著說好的不行,就只得忍著氣說:「那你就報八字吧!」那個軍校學生報了八字,徐秋齋說:「你問什麼哩!」軍校學生說:「你先說說我家裡都有什麼人?」
徐秋齋:「你爹死了!」
「嗯,你往下說吧!」
「按你這八字,你是弟兄三個!」
那個軍校學生把眼一瞪說:「不對,我弟兄兩個!」
徐秋齋說:「你別慌嘛!你是生在辰時,又是個南方丙丁火命,這就註定你媽還要改嫁,到時候還要給你領個小兄弟!」
這個軍校學生「通」地一下,照著徐秋齋胸前打了一拳,他罵著說:「他媽的,老傢伙!……」
徐秋齋也惱了,他喊著說:「你幹嗎打人?你是來算卦的不是?」
那個軍校學生又把他牆上掛的布招牌一扯,抓住徐秋齋的衣襟說:「跟我走!」
看熱鬧的幾個流亡學生不願意了。他們走過來說:「你憑什麼帶人!你是哪一部分的?」
「擺卦攤犯法嗎?犯哪一條法律?」
軍校學生氣吼如牛地說:「他罵保長,罵我們軍官!罵軍官就是罵蔣委員長!我們軍官都是蔣校長培養出來的。」他說到「蔣委員長」和「蔣校長」時,兩腿一併,「叭」地立一下正,表示他是軍官學校的學生,對蔣介石無限崇拜。
那幾個流亡學生中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他看著這個王曲軍校的學生,是被「領袖至上」這一套法西斯教育浸透了的傢伙,就對另幾個同學悄悄說:「叫我來治他!」
他對那個軍校學牛說:「你是軍官,看起來道理比我們懂得多,我問你:蔣委員長怎麼訓練你哩!就是叫你打難民嗎?蔣委員長啥時候不讓算卦?蔣委員長命令你來撕人家招牌嗎?……」
他故意說一句話帶一句「蔣委員長」,那個軍校學生就得「叭」地立一下正,他越說越快,那個軍校學牛立正就立得越快,最後弄得滿頭大汗,不得不大喊:「你們這群學生是幹什麼?」
學生們逗了他一會兒,那個軍校學生看著看熱鬧的人都不向著他,就抽身想走,那個大一點的流亡學生拉住他說;「你把這招牌撕了,你得賠人家!」最後經大家說合,由他賠徐秋齋一塊錢,才放他走了。
二
惹了這場風波以後,徐秋齋不算卦了。
他想著這城市地方,怪不得每個商店裡都貼個紙條「莫談國事」,原來不能隨便說話。另外有些規矩他也不懂,說到蔣介石還得站起來立正!自己是個算卦的,整天得說話,不定哪句話說走了嘴,還得挨打吃官司。另外,他也覺得這算卦沒有多大意思,自己也不相信.整天磨嘴皮子,也賺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到郵政局門口代人寫信。
他又跑了兩天,倒是看見了一張桌子,離郵局不遠,有個擺青菜攤子的,他有一張白木單桌。他每天起五更來賣菜,八九點鐘就收攤子去郊區推菜。郵局正好是八點鐘上班,兩下借著用,倒是「彎刀對住瓢切菜」,兩不耽誤。
徐秋齋和那個賣菜的說了說,賣菜的也是河南逃荒來的,就滿口答應了。至此.徐秋齋就在郵局門口代寫起書信來。徐秋齋代人寫信有個長處,他能問得清楚,寫得明白。除了一般款式用文言外,正文大多用白話。比如給人家寫家信,他就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下邊就用日常白話。所以寫後給人家讀一遍,人家就很滿意,他規定寫一封信五分錢,有時人家還多給他幾個。
過端午節那天,徐秋齋用一毛錢買了兩個靈寶大棗粽子。
自己吃了一個,一個捨不得吃,給梁晴捎回家來。他想著孩子整年整月在打包廠縫包,見天就是紅薯熬稀飯。節不是節,年不是年,吃個粽子也總算知道過五月節了。
回到窩棚里,卻見一個人在裡邊坐著。這人有三十四五歲年紀,白淨面皮,留個分發頭,穿著銀灰色線春夾襖,黑綢面褲子,手上戴著個金戒指。身邊放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放了幾十個粽子,還有炸糖糕、油條一類吃食。
梁晴看見徐秋齋回來,就笑著說:「這就是俺徐大爺!」那個人也忙有禮貌地叫著:「徐大爺。」徐秋齋趕忙把手裡提的那隻粽子藏在襖袖裡,招呼著他坐下問:「是哪裡客?」梁晴說:「這是俺廠里的崔會計。現在是崔課長。」那個人說:「我姓崔。」接著他說:「早就說來看看你老人家,沒有空。聽小晴說你人可好了。」
他又說:「小晴在我們廠乾的可好了,大家都喜歡她,聰明,肯干,也不偷不拿,手腳下凈。我和劉經理說了,準備叫她當『里工』。
能當上『里工』,就有個可靠飯碗了,一個月至少能開三十多塊錢。」
他說著,徐秋齋哼著。梁晴還插嘴說:「老崔說還能在黃金廟街附近給咱找一間房子!」徐秋齋說:「這太叫崔課長費心了。」
他又問:「崔課長你貴府是哪裡人?」
姓崔的說:「大爺,你就叫我天成吧。我是南陽人。說起來咱算是老鄉呢。」
徐秋齋說:「看你這年紀。你也該是成了家了。跟前有幾個孩子了?」崔天成支支吾吾地說:「老家兩年都沒有信了。日本人佔了南陽以後,誰知道家裡人死活。」
他們又說了一會話,崔天成把籃子里的粽子往外邊拿著說:
「過五月節的,別的沒什麼買,給你們送幾個粽子、糖糕吃吃。」徐秋齋上去攔住說:「你千萬別放。咱們是初見面,你還是帶著。」
崔天成說:「哎呀,老大爺,你怎麼這麼客氣,幾個粽子算什麼?」
徐秋齋說:「不,我們無功不能受祿!這禮不能收。」崔天成說:「老先生,你看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小晴是我們廠里的工人,我留下給她吃!」
他這麼一說,徐秋齋無話可說了,只得讓他留下。
崔天成走了以後,徐秋齋問梁晴說:「晴,這個人怎麼給你送這麼一份重禮?」梁晴說:「他這個人愛花錢,在廠里經常給我們女工買糖吃。他在廠里一個月拿一百多,又沒個家,他不花幹什麼!」
徐秋齋正色說:「不能這麼看。俗話說:『沒利不早起。』哪有無緣無故過節跑來送一份重禮的?我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咱們都是清清白白的庄稼人,雖說出來逃難,這小便宜可千萬占不得!你年紀還小……」他說到這裡,搖搖頭說不下去廠。
梁晴說:「他這個人就是個大攤泥,要不我明天帶去還他。」
徐秋齋說:「還他也不必。那反而越描越丑了,也顯得咱們不大方。有機會了,咱還他一份禮,由我出面。重要的是咱自己心裡要有個數。」
這天夜裡,徐秋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後半夜又咳嗽起來。他想著這活真是不好說出口。梁晴雖然跟著自己,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說輕了恐怕她聽不懂意思,說重了又擔心她不高興,自己多管閑事。他憑經驗觀察,看出來那個姓崔的不地道,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可是梁晴到底怎麼想哩?一個孤女,無依無靠,年紀也大了。雖說和天亮有那麼點說道,一沒有結婚,二沒有換契。真有好人家,人家嫁了,誰能管得著?那個人要是把這閨女糟蹋了,又不娶她,可苦了這孩子了!……想到這裡,他心裡說著:「該說我還得說!就是把她得罪了,我也得說!人老了,不就是多一點經驗嘛[連這點經驗也不傳給後人,不管她嫁給誰,只管跟著喝喜酒,那就不算個人了!」
早上起來,梁晴說:「大爺,昨天夜甲我聽著你老咳嗽,是病又犯了?」徐秋齋說:「天陰了,咳嗽兩聲。天晴就好了。」他說著看了看梁晴,她仍然是高高興興的。徐秋齋嘴張了幾張,想和她攤開來談一談,可是看她那高興勁兒,暫時不忍心和她談。早上她又忙著去廠里,也就把想好的那些話,暫時壓在心底。
梁晴從小在黃河波浪上長大,每天和朝霞說話,和落日談心,對於家常理道、人情世事是根本不了解的。她對天亮的愛情,是天真的,純摯的。到了尋母口後,她開始進入一個男女眾多的人群中,但這群人都是純樸的農民,雖然是在流浪的生活中,大家卻嚴格地遵守著農村固有的倫理道德。比她年紀大的人,都像長輩一樣關懷她、喜歡她,比她年紀小的人,都很自然地把她當作一個相姐,一個大家庭的成員。她從小跟著梁老漢長大,梁老漢把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在這個獨生女兒身上。在這種環境里,培養出她非常重感情的性格。但是她又是天真的、純潔的,她把所有人都當作像赤楊崗那群農民一樣好,她不了解那個社會的另一面一一黑暗與罪惡。
在初開始進廠時.她對崔天成的印象並不好,她幾乎每次看到他時,就把嘴噘起來。她覺得一個大男子漢,到人跟前一股雪花膏味,另外眼珠子轉得太活了,農民中很少有這樣的眼睛。幾個月過後,她漸漸地和他熟了,最初的印象卻漸漸地淡薄了,模糊了。
人們的最初印象,有時候是荒謬的,但有時候也是非常準確的。因為每個人都是拿著自己全部生活經歷的鏡子,映照出初次接觸的事物,這就是對事物的新鮮感;新鮮感總是有一定的敏銳性和準確性的,而習慣熟了卻像一把沙土,往往會把一盆清水攪混。
崔天成每次見她總叫她「小晴」,發線的時候,總要給她多發一點,收活的時候,總要給她多算一點。天冷的時候,總要摸摸她手,說:「你應該買一副手套。」天熱的時候,他拿著扇子在工棚里轉,走到她跟前時,總要往她身上扇幾扇子。這些小小的愛撫,使梁晴在幾十個女工中,產生一點神秘的感覺和滿足的心情。
崔天成愛和女工們打鬧,有一次打賭,崔天成輸了,大家要他買芝麻糖,崔天成不買,大家就故意逗他,把他的帽子在工棚下來回傳著撂。後來崔天成發脾氣了,他把門口賣芝麻糖的叫來,叫大家隨便拿。後來每個人拿了兩根,崔天成面不改色地把錢拿出來了。這件事給梁晴印象很深,雖然她只拿了一根糖,但是對崔天成那股不在乎的派頭卻暗暗佩服。
生活的書本是很厚很厚的,梁晴卻只是翻了它的前幾頁。
她對崔天成的印象漸漸好起來,覺得這個人沒有什麼心事,又比較靈活、聰明,就連他那顆令人討厭的金牙,現在看去,配上兩片經常笑著的嘴唇,也不難看。
梁晴開始有個感覺,他覺得崔天成應該有個妻子,把他管住,不讓他那麼隨便亂花錢,而且她覺得崔天成這個人是能管住的,是好管的,但她卻萬萬沒有想到要管的人是她自己,因為她一直把崔天成當作長輩。在農村,三十多歲的人當然是叔輩,而她自己才十八歲。
這天到了廠里,崔天成去發活時,瞪著眼去看她的臉,好像在她臉上要尋找什麼東西。梁晴沒有介意,領了活照樣有說有笑地干著。到了下午放工時候,梁晴去交活,崔天成小聲地對她說:「小晴,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梁晴只當是把她收作「里工」的事有了希望,就說:「我先到門口轉一圈,等會兒再回來。」
崔天成點了點頭。
女工們都走了以後,梁晴又回到了棚,崔天成也不看她的臉說:「到後邊,我的屋裡。」說罷從前邊走,梁晴跟著去了。
到了崔天成的屋裡,崔天成隨即把門關上,屋子裡這時更暗了。梁晴說:「這屋子多暗,你也不開燈!」崔天成說:「燈泡壞了。」說著自己坐在床上,讓梁晴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
崔天成說:「你家那個姓徐的老頭看去怪厲害的!」
梁晴說:「他不厲害,人可好了。雖然我們不一姓一家,待我像親孫女一樣。」
崔天成沒吭聲。接著他又笑著說:「小晴,你今天太漂亮了。
你看咱們工棚幾十個女的,跟你一比,全成豬糞了。」梁晴說:「是嘛,我這個破印花布褂子,肩頭都破了,我們來西安逃荒路上.扁擔磨的。」
崔天成說:「你要是把頭髮燙燙,穿上旗袍才漂亮呢!」
梁晴說:「我不喜歡燙頭髮,也沒有錢。」
崔天成說:「我給你錢。」他說著抓住了梁晴的手。
梁睛有些膽怯,她想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可是他抓得緊。抽不出來。
崔天成這時又把身子偎到她跟前說:「小晴,我要錢幹什麼?
我全給你!……」
梁晴說:「不!不!……你有家,你應該寄給家裡。」崔天成上前一把將她抱住說:「小晴,我沒有家!我就要你!你嫁給我吧!我叫你當太太,給你賃一所房子!……」他說著眼中露出野獸般的凶光。
就在這一剎那間,梁晴突然神志清醒了,也就是在這一剎那間,她對這幾個月來的事情完全明白了!理智產生了勇敢。勇敢又產生了力量。她使勁把崔天成推開,嘴裡喊著:「你幹什麼!」
崔天成又拉住她的胳膊說:「咱們再談談,咱們再談談,我在廠里有股份,我有錢,你現在太可憐了!」
梁晴把胳膊一甩,把崔天成推倒在床上說:「我不叫你可憐我!我不稀罕你的臭錢!」她說著把門一開,飛也似地跑出了工廠大門。
她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口,屋子裡還點著一盞小煤油燈,徐秋齋在看著一張舊報紙還沒有睡。她推開板門,跑過去跪在徐秋齋面前,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徐秋齋當然估計到了事情的發展,他後悔自己早上沒有把話和她講出來,他咬著牙用顫抖的手拍著自己的頭,真想用手在自己老臉上打兩掌!
徐秋齋把她扶起來坐在地上,含著汨問:「他……有人欺侮你嗎?……」
梁晴哭得更傷心了。徐秋齋說:「你說!你對爺爺說!我沒有刀我有筆!我寫狀子到法院告他。告不上我也要給你出氣,他也是一條命!」
梁晴卻只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哭到半夜,梁晴不哭了。徐秋齋問她說:「晴,是誰欺侮你了?是那個姓崔的不是?我是你爺爺,不要怕丑,他糟蹋你了沒有?」
梁晴擦著眼淚說:「沒有,我把他推開了。大爺,我不想去打包廠上班了,就是要飯,我也不去那個地方了。」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
徐秋齋忍不住說了一聲:「好孩子!我有臉見你媽和天亮了。」
梁睛說:「大爺,你放心,我不會變心!姓崔的就是用錢把我埋起來,我也不會嫁給他。我等天亮,一年等不來等兩年,兩年等不來等十年!」
徐秋齋說:「天亮是個好孩子,是可靠的。你們也會團圓的,將來咱們攢幾個盤纏錢,我去找他。就是跑一萬里,我也要把他給你找回來。晴,人過一輩子,就要這樣!我們人窮情義不窮。
人不同於畜生,就在這一點。什麼叫夫妻情?用這報紙上的新名詞來說,夫妻情就是互相犧牲!你放上一塊瓦,我放上一塊磚,你放上一根檁,我放上一根梁!你放上一腔血,我放上一個頭!有情有義的房子,就是這樣蓋起來的。……」
梁晴瞪著大黑眼睛聽著這個老人講的話,老人興奮得眼中閃山銳利的光芒。他又苦笑了笑說:「我四十三歲那午,你奶奶就離開我死了。怎麼死了,民國九年大荒年,餓死了。當時我不在家,回來時候她已經不會說話,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給我指指炕底下就斷氣了。……」徐秋齋擦了擦鼻子上的淚水繼續說:
「後來我把炕扒開了,炕下邊瓦罐里埋著一斗麥!原來是她怕我回來餓死,把一斗麥給我留著,她自己倒餓死了!這一斗麥,……」徐秋齋說著痛苦地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過罷年景,」徐秋齋又接著說:「多少人跟我說,徐先生,續個弦吧,你還年輕著哩!我說我的弦就沒有斷。快三十年了,我沒有再娶。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夠了。我這顆心已經放到一個地方了。唉!可惜那時候咱鄉下沒有照相,一張相片也沒有留。
不過我心裡有一張像,不是照相館照的,是我自己在心上刻的。
……」接著他又說:「什麼叫良心?良心就是一個人的德行,一個人的膽氣,一個人的脖筋和脊梁骨,人有良心就活得仗義,活得痛快,什麼都不怕,他沒有虧心!……」
徐秋齋大聲地說著,就在這個破茅屋裡,他把中國人民的道德火把,交到一個十八歲女孩子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