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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古城牆下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

  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古代民歌



  一

  雪梅自從在秦家遇到藍五以後,她的心就像在一井死水裡,突然投進一塊石頭,又掀起了洶湧的波浪。這些波浪雖然埋藏在地層深處,但卻像火紅的岩漿,重新燃燒起這個少婦對生命、對愛情和良知的追求。

  她約定第二天和藍五在中正門見面。由於失魂落魄,吃晚飯時,竟把一瓶白酒當作醋,倒在一盤雞絲拌粉皮的冷萊里。徐媽包的燒麥本來只有杏核那麼大,她用筷子往嘴裡填時,卻是那麼艱難。她覺得喉嚨好像忽然細了許多,每咽一口菜就像吞鋸末一樣難受。要不是她丈夫孫楚庭坐在對面,她早把碗推在一邊了。女人是天生的演員,她不讓自己臉上寫出任何透露底蘊的文字,男人卻是一個敏感的觀眾,在觀察破綻方面,再笨的人也是天才。

  孫楚庭今天食慾好像特別好,吃燒麥時候,他嚼得特別響,兩顆包金的牙,在電燈光下閃閃發光。雪梅忽然感到那一排發亮的牙齒好像一架金屬機械,它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她年輕的生命。

  好容易等到上床睡覺以後,雪梅瞪著眼睛看著那在夜色中的天花板。她故意呼吸得很均勻,慢慢揀出腦子中積存著很多記憶的一團亂麻。回憶也需要環境。在這一張狹窄的床上,她無法將那麼多凌亂的思緒,整理得有條有序。人的掌管記憶部分的大腦,卻又是一個碰不得的閘門,一經觸動,它便不絕如縷地重新湧現出來。嗩吶的凄婉旋律,麥田地里略帶甜味的泥土味道,香積寺嘈嘈的夜間急雨,藍五兩綹粘在額頭上的長髮……這些形象、聲音、氣味一齊向著她的耳、眼、鼻、口襲來。它們不但歷歷在目,而且比原來更加細膩而鮮眼地展現出來。

  她記得和藍五最後一面是在盧氏縣的監獄木柵欄前。那好像不是一座監獄,而是一條把門堵死了的走廊,上邊釘了幾根粗大木條。藍五看到她時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後來的表情她記不清了,因為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們審問過你了沒有?」雪梅急切地問。

  「過了一堂了。他們說我是『拐帶』,拐騙良家婦女。」

  「我要上堂說清楚,不是你『拐帶』我,是我『拐帶』你!」雪梅大聲說著,她也不知道「拐帶」是什麼意思。

  藍五低下頭沉默了好大一會說:「算了吧,雪梅,我們原來想得都太容易了。地上鋪著條條大路,就是沒有我們走的。你該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能遠走高飛就趕快遠走高飛吧,我,你不要管了!……」藍五說著掉下淚來。

  「不!我要請人寫狀子和他們打官司辯理,難道說我一輩子就應當嫁給那個傻子?」

  藍五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淚,他無法回答雪梅提出的這個問題。

  兩天後,雪梅從縣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來了。據說是要通知項城縣她的婆婆家來「贖人」。兩天後,她的公公劉書經,帶著她姑家的表哥從項城縣果然來了,最使雪梅難堪的是她見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從看押的班房被叫出來,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她低著頭走著。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雙千層底布鞋。這雙鞋子是她親手做的,鞋底鞋幫上每一個針腳她都熟悉。她吃了一驚,猛抬起頭一看,卻是公公劉書經!大約是由於關在班房裡的恐懼和孤單,加上他們總算在一個鍋里吃了幾年飯,見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爹!」

  劉書經把臉一板說:「你還有臉叫我!」

  就在這時候,跟著來的那個表哥跳過來,在她臉上打了兩個耳光。

  一陣羞愧和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裡冒出了金星,她覺得她面前又張起了一面大網,一張遮天蓋地無邊無際的網…-

  縣警察局長指著雪梅問劉書經:

  「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長官,她跑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劉書經不住地點著頭說。

  「為您這個案子,我們局子里的兄弟,可沒少費力啊!忙了幾天幾夜!」

  劉書經忙說:「是的,是的,讓老總們費心了。」

  警察局長說「人您可以領走,不過盤查這案子的費用你要拿出來。」

  劉書經說:「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們……到屋裡說吧……」

  劉書經到屋子裡不知道和縣警察局長咕噥了些什麼,只見出來的時候,縣警察局長的眼睛和嘴變成了三條橫線。他說著:「不客氣!不客氣!」還拍了拍劉書經背上的灰塵。

  她的那個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嚴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們走!」雪梅大聲喊著。

  那個表哥挽著袖子又要來打耳光,劉書經走過來溫存地說:「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這裡算個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劉書經勸著,雪梅眼中流出了淚,她開始挪動了腳步,她的眼中又出現了她屋子裡那些箱子、柜子、盆架、鏡架,還有那一張漆得發亮的頂子床。床圍板上透花刻的那一隻卧在松樹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睜開了眼睛……

  他們在大街上走著,這天正是縣裡逢雙集日。盧氏縣出產的山裡紅,一個山裡紅有核桃那麼大,紅里透紫,皮薄肉厚,街兩旁擺的都是賣山裡紅的攤子,看去耀眼鋥光,像鮮血染成一樣。大約紅的顏色給人有一種興奮的感覺,雪梅感到又產生了勇氣。就在這時候,她發現大街上丟著一隻黑圓口舊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這是藍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時,擠掉的一隻鞋!她頓時想起藍五在監獄裡赤著一隻腳走路的樣子,她又想起藍五站在監獄木欄後的那張凄楚的臉,……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鮮血好像要迸射出來,她突然像一頭野鹿一樣,飛跑過去撿起地上那隻鞋,撒開腿撞擠著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過來時,她又被繩子捆住了。

  劉書經和他的外甥捺著雪梅使勁地往一輛架子車上縛,雪梅掙扎著,彈騰著,嘴裡喊著:「我不走!我不跟你們走!……救人啊!救人啊!……」

  趕集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沒有一個人過來勸解,他們在旁邊議論著:

  「『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人家騎來任人家打』!你有什麼辦法。」一個老頭嘆息著說。

  「他們把這女人帶不走!男『拐帶」還在監獄裡。」一個客店掌柜見慣不驚地說著。

  「怎麼不打呀!十個耳光就把她的楊花水性打過來了!」一個大腦袋的屠戶說。

  「打過了。」又有人說。

  …………

  雪梅仍在嚎叫著,掙扎著,就在這個時候,孫楚庭從西頭走過來了。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一身米黃色杭紡褲褂,手裡拿著一支紫竹鑲玉笛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全縣僅見的一頂銀灰色博士帽。

  盧氏縣的各商號都認識這個四十多歲闊綽的陝西人,他是國民黨交通部潼關段緝私處長,來盧氏縣已經半年。

  他聽到一個女人在呼叫,繼而看到一頭散亂的長髮和一個修長苗條的身軀。他分開眾人走進人群,擋住劉書經問:

  「您怎麼這麼野蠻!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人往車上捆。」

  劉書經說:「她是我的兒媳婦!她是跟人私奔出來的!」

  「你也不能這樣來捆她呀!她為什麼私奔,和你兒子打架了?」

  「他兒子是個傻子!」雪梅大聲哭喊著說。孫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對劉書經說:「啊,要是這樣,你更不能把她綁走!」

  經孫楚庭這麼一攔,看熱鬧的人都說起話來了,有的說:「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綁回去,你把她的心綁不回去,她的心已經變了,她是個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說:「捆綁不能作夫妻,你兒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個。」

  還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說:「老先生,你眼頭活一點;這個陝西人是個大官,連縣長都得巴結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勸著,劉書經也沒了主意,他拍著胸膛大聲喊著說:「我花的是錢哪!為娶她我花了八十塊現洋,四大石小麥!……」雪梅掙著繩子喊著說:

  「我還你!我這一輩子就是當牛當馬也要還你這筆賬!我到你家時才十七歲,我那時不懂事!……」她說著又抽泣起來。

  孫楚庭拉著劉書經說:「你不就是為這八十塊錢嘛?」劉書經說:「是啊,還有四石小麥,我不能人財兩空啊!」

  「我替她贖了!」孫楚庭說著,圍看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嘖噴聲。

  雪梅這時才看清這個戴著金絲腿眼鏡的人,吃驚和感激的心情驅使她向孫楚庭跪下來,她覺得她得救了,她從看過的戲曲和鼓書中,常常聽到人到難處,往往會遇見「貴人」搭救,她大約也是遇到「貴人」了,不過這個人又不大像戲上那些「貴人」,他為什麼老看自己……

  孫楚庭在一個飯店裡和劉書經辦完了人契手續,劉書經解著雪梅身上的繩子對她說:

  「我走了,從今以後,你再別提我劉家的一個字!」

  「……」雪梅咬著牙沒有吭聲。不管怎麼說,身上的繩子總算解開了,至於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後再說了。

  二

  早上,孫楚庭坐上包車到南院門去上班後,雪梅趕快打開箱子換衣服,她要去車站附近那些難民窩棚。她沒有敢穿旗袍,也沒有穿高跟皮鞋。她換了一身當時流行的海昌藍布做的學生制服,她對著鏡子淡淡地擦了點胭脂,卻沒有敢抹口紅。

  她對徐媽說:「我到王太太家去,有點事。」說著在箱子里抓了一疊鈔票塞在口袋裡,一路小跑著出了大門。

  在延秋門衚衕口叫了一輛黃包車,跳上車後,她看了看錶,剛八點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藍的天空像掃帚掃過一樣,沒有一絲雲彩,從西邊黃土高原上刮來的風,已經發出颯颯的聲音,它悄悄染著路旁楊樹的葉子,桐樹的葉子。柳樹依然濃綠成蔭,千條萬條低垂著,擺動著,好像在顯示著她倔強的生命。

  在抗日戰爭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樣,幾乎每天都在趕著時髦,改換著服裝、髮型。街上的小汽車多起來了,夜裡的霓虹燈把鐘樓四周映照得五彩繽紛。服裝店櫥窗里第一次出現了穿著西服梳著飛機頭的模特,冷飲店在門前掛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牆的街道上開始出覡了工廠,有搖鼓風機的鐵工廠,有木機改裝的毛毯廠,大部分是製造軍需產品,也有為這個人口驟增的城市服務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軋麵條機和彈棉花機。

  西安又像一個頑固的鄉下老人,高大的青磚城牆,巍峨的鐘樓、鼓樓和城樓,這是它結構的主體,不管在它身上換上什麼胸章、領帶,它還是一座中國古城。

  雪梅來這裡已經三年多了。自從在靈寶縣金城旅館那一個使她驚懼的夜晚之後,她成了孫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戰爭後,他們搬來西安,城市的紙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漸麻木起來,她學會了打麻將牌,學會到大菜館裡點菜。每逢她從開元寺經過,看到霓虹燈下站著的那些塗著口紅的妓女時,她暗自感到優越。在端履門人市上,看到那些頭上插著草標,被出賣的那些逃荒難民姑娘時,她又感覺到慶幸。每逢在這種心情時,她對孫楚庭是溫柔的、體貼的,她讓他恣意地享受著自己的青春,同時也打撈著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時候她又是惆倀的,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絲幽魂,又像別人一個影子,從劉家那個鳥籠子飛出來以後,她並沒有在天空自由飛翔,而是被裝進另一個籠子!儘管這個籠子要比那個籠子華麗得多,但籠子還是籠子!

  儘管現在是錦衣玉食,她對和藍五共同出奔的那兩個多月生活,仍然無限懷念,不管再接觸多少男人,她總覺得她的身軀,她的靈魂是屬於藍五的,她雖然和藍五在一塊生活過兩個多月,但她感覺上那一段卻是一輩子。感情的火種只要沒有變成灰燼,哪怕只剩一點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黃包車到了中正門,她下了車付了錢,四下張望起來。她後悔沒有和藍五講清楚在什麼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這一身打扮,說不定藍五會把她當成個男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臉上還帶了個口罩。她剛去掉口罩時,從城門洞旁跑過來個人緊緊地把她的胳膊抓住。

  她扭頭一看是藍五,忙問:「有地方沒有?」

  「你真的來了!」藍五感動得要哭。

  「先別說!……」

  三

  徐秋齋沒有見過雪梅,不過他聽藍五講過她的事。這兩天他看到藍五又興奮又沮喪和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心裡暗暗捏著一把汗。老頭兒憑著他的經驗閱歷,知道「奸近殺、賭近盜」。大凡男女私情,爭風奪艷,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至於愛賭博的人,十有七八最後淪為溜門撬鎖、割包偷錢的盜賊。

  昨天夜裡,他曾經勸過藍五說:

  「算了吧,能死了這條心就死了吧!她在十八層天上,咱在十八層地下。你沾惹不起!再說,真情真義的女子天下能有幾個?大多像貪嘴的貓兒。」

  「雪梅可不是那種女人!」藍五分辯著說。

  「人會變啊!」

  「她不會變。」藍五執拗地說。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變心?」

  「我沒有變,她就不會變。……」

  徐秋齋再往下說,藍五不回答了。他像泥胎似地坐在那裡,瞪著那雙血紅眼睛,徐秋齋說什麼話,他根本沒有聽見。

  徐秋齋看到他這個樣子,又可憐起來他了。他知道人的感情的熱度,「色膽大似天」,人在這種熱烈感情驅使下,可以投海,可以跳崖,可以放火,可以長街殺人!藍五是個痴心漢子,這些年來,雖然是個孤身獨條子,在赤楊崗村裡住了幾年,沒有任何閑話。來到西安大城市後,也是莊重處世,向來沒有到不正當的地方去過。

  夜裡,藍五痛苦地呻吟起來了。徐秋齋人老瞌睡少,聽得清清楚楚。老頭子雖然是個讀「四書」「五經」出身的孔門弟子,這時也動了惻隱之心。他想到藍五這些年悶聲不響,心裡總好像包著一包東西,眉宇間總有一種苦楚的表情。現在他明白了。可是這事情太危險了!藍五這時又說起夢話來。徐秋齋又想到蒲松齡的《聊齋》上寫了那麼多貌美情重的狐狸仙,如果現在能有個狐狸仙變成雪梅來安慰安慰藍五也好。唉!人活在世上,罪孽太深重了。……

  早上,徐秋齋收拾紙墨筆硯,準備到郵局門口,擺開桌子給老鄉們代寫書信,藍五興奮地紅著臉回來了。徐秋齋忙問:

  「怎麼,她沒有來?」

  「不,就在門外,」他說著向門外喊著:「進來吧!徐大叔起來了。」

  雪梅環顧了一下四周,快步進到了窩棚里,當她看到屋裡這個留著山羊鬍子的老頭時,臉上突然飛起了一陣紅暈,連耳朵唇和雪白的脖子也變成了緋紅顏色。

  她低著頭輕聲說著:「徐大叔,您好!」

  「好!好!」徐秋齋連忙答著,就在這一剎那間,徐秋齋感到這個破舊的窩棚,四周壁上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光輝,好像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噴薄著霞光的朝陽。

  囿於「非禮勿視」的讀書人規矩,徐秋齋只向雪梅瞥了一眼。可是就在這一瞥中,老頭子已經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婦,像杏花顏色的臉上,長著一雙顧盼流動的星眼,有點像男人的高鼻樑,顯出一股英俊神氣,嘴巴略有點寬,但配在這張圓臉上恰到好處而且更顯得大方。

  「怪不得,……」徐秋齋心裡想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過去只在書上讀過,原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

  徐秋齋是個知趣的人,他說:「你們說話,我今天得去南關看個鄉親。」

  雪梅不好意思地說:「大叔,你就坐著吧,咱們都是鄉親,一塊說話吧,不妨事。」

  徐秋齋說:「不!我們約好的,他在等著我。」說著走出門去,又回頭把門關好。他走了幾步,尋思著:這一個窩棚,牆像紙糊的一樣,一無裡間,二無後門,萬一有什麼人闖進來,豈不嚇壞了這兩個苦命的年輕人!「今天不去郵局擺攤子了!」他繞過門口,在路旁一棵大榆樹下坐下,眼腈瞧著自家門兒,替他們「放著哨」,任一片片黃葉向自己身上飄落。

  四

  徐秋齋走後,雪梅伏在門縫上看他漸漸走遠,心中有些疚意地說:

  「這老頭兒挺有意思!」

  「……」

  她又下意識地用手指頭摸著鐵門鎝兒說:「你們這個門全是縫!」她捏了捏門鎝兒又放下來。她不敢往門扣上扣。

  雪梅說了兩句話藍五沒有回答,雪梅還只當他在收拾東西沒有聽見,她回過頭來,卻見藍五直挺挺地在席子上坐著,兩隻眼睛痴獃獃地看著她在傻笑!

  雪梅覺得有些不對,她含嗔地逗他說:

  「你把我忘乾淨了吧?」

  「……」藍五沒有回答,還在看著她傻笑。

  雪梅又深情地看著他說:

  「總算看到你了!看到我的親男人了!」

  「……」藍五仍然沒有回答,臉仍在傻笑。眼中卻潮濕了。

  雪梅這時才發現他眼睛發直,傻過去了。她大吃一驚,急忙跑過去跪在藍五的面前,用兩手抱住他的頭搖晃著喊:

  「藍五哥,你怎麼了?你……藍五哥,我是雪梅!你怎麼了?……」

  兩顆大的淚珠從藍五眼中滾出來,他渾身激烈地抽動著,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他咳嗽著,抽噎著,好像要把這些年咽在肚子里的淚水,一下子傾倒出來。

  雪梅還沒有見過藍五這樣難受地哭過,她自己心裡像刀子割一樣地痛,也不顧藍五臉上的眼淚鼻涕,她一把把他的頭緊緊摟在自己的胸脯上,在他的頭髮上擦著自己的眼淚!

  眼淚是一劑清醒劑,它會調整人們的感情。如果人類沒有眼淚,恐怕要有一些人變成白痴。眼淚又是疏導感情的渠道,它可以把積鬱、痛楚、悲傷,順著一條條小溪流排遣出去,使人感到輕舒,感到徐緩,感到宣洩後的寧靜,感到激動後的平緩。眼淚也是一種語言,這種語言有它自身的節奏和旋律,有它自己的音符和形象。「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一種語言;「酒入詩腸,化作相思淚」又是一種語言;「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壯懷激越的語言;「淚飛頓作傾盆雨」,則是浩瀚蒼茫的歌聲。

  藍五哭了一陣之後,收住了淚,低著頭長吁短嘆,默默不語。雪梅說:

  「藍五哥,你打我兩巴掌吧,或者咬我兩口!」藍五搖搖頭,卻還是不作聲。

  雪梅替他擦著臉上的眼淚說著:「在盧氏縣我整整等了你一個冬天,到監獄去打聽過幾次,他們說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裡去燒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縣裡派人送來了一包血衣!我打開看了看,有你那個帶條的小褂,還有你那一條翠藍布夾褲,褂子和褲子上全是血,我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說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滾到深崖里了!……我當時兩隻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暈倒在床上。」雪梅說著撲簌簌地掉下眼淚,「那天夜裡我喝了半瓶煤油,誰知道煤油沒有把人毒死!……」

  「那時候你在誰家?」藍五問。

  「就在老孫家。那時候他是潼關段的緝私處長,還做著收購生漆、桐油生意,他在盧氏縣有個臨時公館。」接著雪梅把孫楚庭怎樣替她贖身的情況說了一遍,藍五嘆了口氣說:

  「我全清楚了!」

  雪梅尋根究底地問:「藍五哥,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活下來了?」

  藍五說:「不說這些吧!」

  雪梅說:「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對我講清楚,我什麼話都對你講。」

  藍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著頭問:「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個姓孫的找過你的……麻煩沒有?」

  雪梅「唰」地一下臉紅了。她誠實地、不假思索地說:「當時他公館裡還有個做飯的老媽子,我平常和那個老媽子在一個屋子住。……他這個人平常愛動手動腳,不過我那時不懂,我想著他是大官。後來他叫徐媽——就是那個做飯的老媽子向我提出來了,說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會生育,他要娶我當姨太太,我當時就回絕了他!我說除了藍五我誰也不嫁,我等一輩子也要等他!……」

  藍五說:「大約就是你這一句話,差點兒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說:「我沒有害你性命啊!」

  藍五說:「雪梅,你當然不會,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錯!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燒木炭,可只去了兩個多月,縣裡來了兩個法警解我回縣。說是項城縣來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縣對質。回來路上,這兩個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還是聽我吹嗩吶聽服了,他們對我說了實話。說是一個姓孫的使了錢,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們兩個不想為三十塊錢害一條命,才叫我換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著眼睛問:「真的嗎?」

  藍五激動地說:「盧氏縣那兩個法警一個叫劉田,一個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聽。」

  聽藍五這麼一說,雪梅一下子像熱身子掉在冰窖里一樣,渾身發冷,手腳冰涼。她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孫楚庭很多面影,這些面影埋在她記憶里大多是笑臉,而這種笑臉今天卻突然變得猙獰起來:紅髮長舌,青面獠牙,……

  幾年來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總算拉開了。她一直覺得孫楚庭這個人雖然有些令人討厭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沒有想到他還敢謀殺人!而且幾年來一直把她蒙在鼓裡。

  「人面獸心!」她重複地說著,「我欠他的這筆債算是還清了。」

  藍五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卻沒有吭聲。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著說:

  「從盧氏縣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師傅也被劉書經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處流浪,後來在赤楊崗給人打短工顧嘴,在赤楊崗住了兩年多,黃河被扒開口子,咱們家鄉幾十個縣全淹了。從洛陽隨著難民逃荒到靈寶縣閿帝鎮,火車不開了。我打問了一下,那裡離盧氏縣只百十里,就偷偷跑到盧氏縣。到盧氏縣又找到咱們住過的那家小店,店掌柜已經死了,剩下個老婆在賣大碗茶。經打問她,才知道你們早搬到西安幾年了。我又連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麼營生也沒有找,也沒心思干。就拿著我一支嗩吶要飯。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幾百條街我都串遍了,幾萬家的門口我都吹著嗩吶乞討過,就是沒有到過你這延秋門36號!……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師兄,他把我介紹進了『醒獅劇團』吹嗩吶,日子才好過了點。不過,一有空,我還是滿街串,我想,總有一天會碰上你的……誰想到會在秦家辦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藍五痛苦地敘述著,慘笑著掉著淚。雪梅感動得身上每條血管都好像要爆開一樣,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臉頰熱得燙人,她可憐藍五,她感激藍五!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種激情和愛憐,卻像瘋了似地把頭拱在藍五懷裡,嘴裡不住喊著:「好哥哥!親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藍五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樣擺動著的這一頭黑髮。他好像醉了,多少年乾枯了的心靈上,忽然被灑上傾盆大雨,他感到了滿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臉往下俯著,可是就是在這一剎那間,一股陌生的異香鑽進了他的鼻子。

  這是雪梅的頭髮上進口香水的味道,這股香味像一條深溝似地在藍五腳下裂開!

  「這是雪梅嗎?」他這時又聽著雪梅親昵的喊聲,覺得這些語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會這樣叫他……生活的烙印對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來張開的雙臂,又軟癱地放了下來……

  五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齋在路旁榆樹下坐了一個上午,又坐了一個下午,一直到車站的路燈亮了,還不見自己窩棚的小門閃開。他想著:「能說幾火車話,年輕人?咳!……」他擔心雪梅回去晚了會出什麼事,就抖了抖滿身的黃葉,放重著腳步來到窩棚門前,先咳嗽了兩聲,向屋裡喊著說:

  「藍五,把火柴給我。」

  窩棚門開了。雪梅先走出來,她低著頭,可是徐秋齋還是看到她哭得紅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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