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有卷菇革,
按心猶不死。
——古詩
雪梅和藍五,在徐秋齋的窩棚里會過一次面後,這個泥牆席頂的破舊茅棚,成了雪梅心靈上的聖殿。她老是想念著這座窩棚,回憶著這座窩棚。這裡重新點燃起她對生命和幸福的強烈追求,這裡存放著她多年乾枯、現在又復萌的愛情種子。比之在延秋門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愛這座窩柵。茅屋也有四堵牆。人類開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風雨和野獸之外,還要存放他們的愛情。房子和牆壁創造了家庭,房子和牆壁也發展了人類的愛情。
雪梅向這個窩柵里來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藍五經常到這裡來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買東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還有一個鐘頭的空兒,她就要拐到這裡來。有時候她會撞上門鎖,徐秋齋不在家,藍五也沒有來。門上鎖著一把冷冰冰的鐵鎖。即使是這樣,她摸一下門鎖,在門口站上三五分鐘,也覺得舒服和寬慰。有時她怕徐秋齋老頭不高興,下決心以後不來這裡,但這種決心最多只能堅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了。通往車站的那條大街,就是滿路泥濘,在她眼裡,也好像是灑滿了鮮花。
為了不使徐秋齋厭煩,她每次去都帶些吃食。周濟老家來的貧苦難民,這也是她經常來走動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藍五沒有在,她送來半袋饅頭。她對徐秋齋說:「徐大叔,以後你自己不要蒸饃了。一個老人家能吃多少,我們家有專門做飯的老媽子,吃完我再給你送,現在天氣涼,也壞不了。」
徐秋齋說:「雪梅,以後別這樣費心了,我們能過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廠,歇班時回來,還能幫我料理料理。你們也是一家人,來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說:「沒關係。誰沒有三親六故?我在這裡連個親人也沒有。你們就是我的親人。」她說著眼圈濕了。
雪梅走後,徐秋齋把半袋饅頭倒出來往籃子里拾。發現口袋裡還有個紙包。紙包用一根毛線捆著。徐秋齋打開紙包看時,裡邊包著五十元嶄新的鈔票。
徐秋齋看著這些錢,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動了。這些天來,雪梅像丟了魂似地往這裡跑,她好像在尋找一個失去的夢。那個夢大約是給她的印象太強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個夢再撿回來。
徐秋齋窺察著,雪梅是個將近三十歲的少婦了,現在又過著錦衣玉食的優越生活,本來像她這樣的年紀和經歷,已經不是女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齡了。可是雪梅卻不然。她身上依然蘊蓄著那樣熾烈的愛情。她拚命地愛著藍五。她好像決不服從老天爺給她安排的命運。
「他們會有啥結局呢?」徐秋齋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預感到,這件事不會有什麼好結局。他後悔自己不該攪到這團亂麻中。可是他又可憐雪梅這個痴心女子。他嘆息著他對這兩個青年的「惻隱之心」,是有點過分濃烈了。
過了兩天,藍五來了。徐秋齋對藍五說:「前天雪梅來了。送來了半口袋饅頭,裡邊還放了五十元錢,這不。」他說著把錢放在藍五面前。
藍五說:「徐大叔,這是她送給你的。」
「我不要。」徐秋齋說:「君子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花人家的錢。一個硯台,一枝禿筆,就顧住我的吃喝了。」接著他又勸藍五說:「蜢蟲飛過去還有影子,何況是個人?『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真怕你招禍。」
藍五憤憤地說:「雪梅是被他騙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從我手裡奪去的,他也不過憑著他有錢有勢。」
徐秋齋說:「話雖這麼說,一碗水已經潑到地上了,你還想收起來?」
藍五說:「衣服扣子扣錯了,可以解開重新扣扣,別說一個人要過一輩子。」
徐秋齋沒有想到藍五這麼執著,他看了他一眼說:「人的婚事畢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樣簡單,人世上也沒有那麼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熱,雪梅她怎麼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嗎?她能拋掉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享受嗎?……」
他們正說話間,屋門「吱吜」一聲被推開了。門口站著雪梅,她穿著一身湖青色線春做的夾襖夾褲,腳上穿著一雙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藍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著徐秋齋走進屋裡,她手裡提著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紙全漬透了。
徐秋齋說:「雪梅,以後你來別再花錢買這些東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飯吃飽就不錯了。整天吃點心,心裡還覺得造孽哩!』』
雪梅解著點心包說:「你沒有牙,這雞蛋糕好嚼。」說著挑了兩塊遞給了他,又悄悄捏了兩塊塞在藍五手裡。
徐秋齋吃著蛋糕,雪梅又從提袋裡取出一塊布料說:「徐大叔,這是我給你買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箇舊袍子面該換換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雞子啄過一樣,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齋說:「其實補補還能穿一年。人老了,還講究個啥。」話雖這麼說,他心裡卻極為感激。老頭兒正在發愁入冬怎麼換季,因為郵政局的門口是衝風口,他確實需要一件擋風的棉袍。
三個人正在說著話,都是些沒有鹽味的淡話。雪梅的兩隻眼睛,左右顧盼,卻總離不開藍五的臉。她對徐秋齋說著話,眼睛卻瞟著藍五說:
「本來我昨天就要來了。這兩天老出不來。老孫家的兩個侄子來西安了,要報考力行中學,還得每天招待他們,今天早上才把他們送走。」她說罷把兩隻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轉回來,又看看徐秋齋。
徐秋齋人雖然老了,腦子卻像鏡子一樣清亮。他明知道雪梅這話是說給藍五聽的,自己還得陪著點頭。雪梅這次來,他本來打算自己就在屋子裡坐著不動,不再給他們行方便。可是現在看到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自己又動了惻隱之心,他順手提起個酒瓶子說:「你們坐,我去北關打點酒,晌午回來。」說著走出門外,將門掩上。這時他摸了摸口袋,口袋裡卻沒有裝一文錢。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門,又不好意思走進屋裡去。沒奈何,只好提著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轉游起來。
二
「以後這裡不能來了。」藍五撫摸著雪梅的頭髮說。
「為什麼?」雪梅問。
「徐大叔不高興。」
「……」雪梅低頭不吭聲了。
藍五嘆了口氣說:「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為我們操心。小睛晚兩天要從廠里搬回來住,我是她一個長輩,在孩子們的面前,我不想讓她看出咱們的關係。」
「那麼,以後怎麼辦?」雪梅問。
「慢慢淡了……算了,」藍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說著低下頭,使勁咽著眼淚。她又說著:「藍五哥,我最怕你說這一句話,你不要說好不好?這些天來,你沒有看出來,我是多高興啊!我一來到這個小茅屋裡,心裡就像一朵花,撲拉拉地全開了。我覺得自由!我覺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說話,和你什麼都談。我就想著,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沒有咱們這麼親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離不開你。不是為了別的,我要有一個說知心話的人,要有一個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說著痛苦地搖著自己的頭。
對於雪梅這種心情,藍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從小被劉家買去當兒媳婦,丈夫是個白痴。她沒有同伴,沒有同學,沒有姐妹,沒有親人,她沒有一個可以說話談心的人。她的一張嘴巴只是為了吃飯,而不是為了說話。兩個人從劉家「私奔」逃出來後,雪梅的嘴整天閑不住。有時候夜裡還要把藍五叫起來說話。她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講給藍五聽。大約是當時的印象太深了,分離了這幾年,兩個人的年齡和經歷都有了變化,但他們對這種幸福的留戀都保存在記憶里。對雪梅來說,藍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親,是她的兄長,又是她的孩子。總之所有男性的愛,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覺到、享受到。而雪梅對藍五來說,她像一支精巧的嗩吶。藍五把它拿在手裡,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階,他對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夠把他的喜怒哀樂,全部通過這支嗩吶表現出來,他能夠用這支嗩吶來傾訴他的喜悅、悲哀、思念和希望……
對眼前這種局面和發展,雪梅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去想。她還沉湎在兩個人的重逢的歡樂中,她只想和藍五多見面、多相會,別的什麼也沒有想。
停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藍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哪怎麼行?」藍五搖了搖頭。
「有什麼不行的?你是我的『表哥』,逃難到這裡,住親戚家是理所當然的。你在家裡幫徐媽干點活:掃掃地,打打水,到冬天燒燒爐子,我們家也正缺這樣一個人,東廂房正好有一間小屋空著。昨天來客,床還沒有拆。你就住在那裡。」雪梅信心十足地飛快說著,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其實,這是她剛才忽然間湧出來的想法。對於這麼做的後果,她想得並不多。她畢竟還太年輕了!藍五卻還有些猶豫。他說:「那麼戲班上我還去不去?」
雪梅說:「乾脆辭掉算了。一個月分那三核桃倆棗的,有什麼用?我養得起你。」
藍五說:「人家不是傻子!」
雪梅說:「哎呀,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懷疑我。在我們這一群太太里,我的名聲是最好聽的。他早上上班,到晚上才回來,你不願和他多說話,就呆在屋裡,見面別太不自然就是了。」
藍五本來極不願到她家住,可是雪梅左勸右說,好像到那裡是萬無一失的。他也受不了思念的痛苦,想和她每天多見上幾次面,就依了她。
搬去的這一天,藍五把前後院子都打掃了一遍,還把一條磚頭鋪的甬道,又重新平整了一遍。雪梅這天特別高興,她像一隻小麻雀,滿院子飛著叫著。一會兒給藍五端茶,一會兒給藍五拿煙,有時還幫藍五搬磚頭。連做飯的徐媽也感到,太太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晚上,孫楚庭從南院門回來,雪梅指著蹲在院子里正幹活的藍五說:
「我表哥今天搬來了。你看,來就不閑著,把咱們這條甬路鋪了一遍。」
藍五扭回頭向孫楚庭點點頭,又繼續幹活。孫楚庭說:「不用忙,先休息兩天嘛。」說著自己進屋子裡洗臉去了。
吃罷晚飯,藍五在他們住的堂屋裡坐了一會兒。孫楚庭問: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
雪梅說:「徐媽給他收拾好了,就住在東廂那間小屋裡。」
孫楚庭說:「明天你去給表兄報個戶口,咱們這兒的警察雖然不來查戶口,但報個戶口總好一點。「他說著便脫掉鞋子和襪子洗起腳來。
藍五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了。
孫楚庭很快地洗好了腳。他把雪梅拉到旁邊的一條小板凳上,把兩隻光腳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嘴裡還嘻嘻地笑著:「來!給擦擦腳吧!」
雪梅的臉上飛起一陣紅暈。她推開孫楚庭伸來的光腳站了起來,「別這樣……」
孫楚庭也嬉笑著站了起來。
「都是一家人……你表兄也不是外人嘛……」
雪梅的臉色變了又變,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不知道此刻該怎麼辦,她遲疑地想離開堂屋,卻不料孫楚庭突然摟住了她,噴著煙味和酒味的嘴巴,在她緋紅的臉蛋上親吻著……
藍五實在看不下去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從堂屋走出來的,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他幾乎要摔倒,他用手扶住牆角,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著。剛才在堂屋裡,他親眼看到孫楚庭把兩隻光腳放在雪梅腿上,當著他的面,摟抱著雪梅親吻,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雪梅似乎還媚笑了一下。這個笑容雖然有點勉強,卻像一把刀子在攪動藍五的心扉……
堂屋的窗帘拉上了。藍五卻覺得眼前一黑。燈光映照著人影在窗帘上走動著,隨著人影晃動,還傳來堂屋裡的說話聲和談笑聲。藍五關了燈躺在床上,本來想捂住耳朵不去聽,可是,不知道一股什麼樣的心情,驅使他悄悄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他大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堂屋的窗帘。窗帘被微風吹動著,上邊什麼也投有。兩個人好像還在說話。說什麼他聽不清楚。他只聽到了雪梅的聲音,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嚶嚶地哭。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摸著床頭的煙盒,拿了一根煙抽起來。煙味是苦的。他像咽著苦水似地把一口一口煙吞到肚裡。
窗帘上出現了一個人的頭影:長長的脖子,戴著眼鏡。這是孫楚庭。燈光把這個頭影拉的很長,活像個牛頭馬面的妖魔。
後來,這個頭影不動了,面前遮著一張淺淡的紙,好像是在看報紙……接著,屋子裡又響起小的攪動的聲音。幾隻蟋蟀在台階前拚命地叫著。他聽不清楚屋子裡在幹什麼。停了一會兒,另一個人影兒在窗帘上出現了,影子是那麼大,那麼修長。他看不到頭部和腿,只有胸部和腰身。他從這個影子的曲線上,分辨出這是雪梅。那個男人的頭影突然站了起來。他漸漸地逼近那個有曲線的身影。兩個影子又攪在一起了……
藍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了。他用大拇指掐了掐食指,似乎根本沒有疼痛的感覺。接著他聽到了上門的聲音,舊式門插閂「咣當」一聲被插上了。藍五覺得那根木插閂,好像插在自己的心裡。
堂屋的燈忽然熄滅了。藍五像瘋了似地跑到院子里。這時他好像聽到屋子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腦子裡嗡嗡亂響,好像要炸開一樣。他看到一把鐵杴在牆上靠著。這把鐵杴是他在白天鋪甬道時用過的,杴刃在月光下發出寒光。他拿起了這把鋒利的鐵杴。剛走了兩步,兩隻蝙蝠從屋檐下被驚飛了起來。藍五吃了一驚,他的腿軟了,一步也挪不動。他嘆了口氣,拉著杴把回到屋裡,一頭栽倒在床上。
夜已經深了,蟋蟀也停止了他們的演奏。藍五還在床上坐著。他感到,胸脯上好像壓了塊石頭似地喘不出氣來。他一支接著一支抽著那些發出苦澀味道的煙。他覺得這些煙吸到肚子里後,幾乎無力把它噴出來。
在這極端痛苦的折磨下,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面影。這是他死去的母親的面影。他的母親眼中含著淚,在憐惜地看著他,可是又無法走近他。他從床上慢慢地挪下來跪在地上,他向那個面影喊著:
「媽,我難受!……」說著,他痛哭了起來。
三
雪梅早晨起來,看藍五住的東廂房屋門還關著,一直到吃早飯時候,門還沒開。雪梅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幾趟,故意大聲說話、刷牙、咳嗽、潑水,大聲呼喚徐媽,屋裡卻沒有紋絲動靜。礙著徐媽的眼睛,雪梅幾次想拍他的門,卻又不好意思去。
孫楚庭上班走後,徐媽也上街買菜去了。雪梅對著鏡子又淡淡地搽了一遍胭脂,咬著嘴唇跑到廂房門口,輕輕地敲著門說:
「哎!河南的客人,該起來了!」
屋裡沒有應聲。雪梅推了一下門,門被推開了。她急切地跨到屋子裡一看,只見床空著,床頭地下扔了一地煙頭,那個白布小包袱也不見了!……
雪梅的嘴唇顫抖起來,地下的煙蒂有短有長,好像擺了一個逗號、問號和感嘆號的標點符號。雪梅看著這些煙蒂,想到了藍五昨天夜裡的痛楚樣子。她感到心疼,她感到內疚,眼淚慢慢從她的眼睛裡向腮上流著。一股氣味飄到她的鼻子里來,這是藍五身上的氣味。她把頭伏在他的床上,用手拍打著那條不會說話的被子。
「藍五哥!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辦?……」說著伏在枕頭上哭了起來。
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孫楚庭去上班中途又折回來。
原來,孫楚庭對雪梅最近的反常行為產生了狐疑。雪梅平常心情憂鬱,沉默寡言。這些天來卻變了樣,說起話來清脆悅耳,嘴角上總是掛著笑,有時甚至還給他做個鬼臉,話語中還帶出一種撒嬌和幽默味道。這使孫楚庭大為驚異。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雪梅這麼活潑可愛的樣子。初開始,他以為是雪梅交了幾個知識分子的年輕太太朋友的緣故。她在和他們的交往中,學了她們那些謔浪習慣。後來仔細觀察,卻又不像,因為她和這些太太們來往並不多。另外,雖然她表面上多了些脂氣媚態,面心裡卻是冷冰冰的,總像在逢場作戲。她好像很忙,心裡卻像在經營著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有時候大聲說笑,有時候卻又失魂落魄,言語恍惚。
有一次,孫楚庭到車站去迎接從重慶來的交通部處長。他乘了輛小轎車。剛出了中正門,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不是雪梅嗎?他心裡很納悶,「她來車站幹什麼?」他讓司機把車停在馬路旁邊,暗暗用眼睛跟蹤著。這時他才發現,雪梅身邊還有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正是她領到家裡去過的那個表哥。他們手裡提著幾包東西,走得很快,雪梅步態輕盈,滿臉都是愉快親昵的樣子。她好像每根頭髮里都迸發出歡樂的笑聲。
「莫非是藍五?」孫楚庭下意識地悟到了那個男子的身分。他雖然沒有見過藍五,而且聽盧氏縣兩個法警說過,已把藍五弄死了。可是跟前這個男子,他憑感覺判斷.覺得這個人就是沒有死的藍五。……
晚上,孫楚庭下班回來,他發現雪梅的眼眶下邊有一絲暗影,神情也好像很疲憊。他問著:
「今天出去了?」
雪梅愣了一下,笑著回答說:「到東大街蚨源綢緞莊去轉了轉。那裡新到了一種花喬其紗,漂亮極了,就是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穿,我沒買。」
孫楚庭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他也故意笑著說:「我今天到車站,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女人,背影可像你了!身材像你這麼苗條,臀部也像你這麼豐滿。」
雪梅先做了個鬼臉說:「你們男人最壞了。走在街上,眼睛總像裁縫的尺子,專門量人的身體。」
她說著故意媚笑著,但眼神里卻透出一絲驚恐的表情。
孫楚庭把話岔開了。此後他又做了多次觀察和跟蹤,而且還發現了他們相會的地方——徐秋齋那座破茅棚。
當雪梅提出她的「表哥」要搬到家裡來住的時候,孫楚庭滿口答應了。他的用心是很深的。這些年來,他一直想把藍五這個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可是總做不到。現在藍五意外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呀!送上門來的「情敵」,他能輕易放過嗎?他不動聲色地盤算著。小小的藍五,當然絕不是他的對手,他只要動動嘴巴,藍五就會「禍從天降」……不過,他心裡很清楚,人的感情用刀子是割不斷的,但妒嫉的鋸子卻能把它據斷。他要這個「進上門來」的藍五,自動鋸斷和雪梅的感情。他似乎已經看透了藍五心裡的那種傳統的道德觀念。昨天晚上,他精心設計了一出好戲:當著藍五的面,他把他的光腳,放在雪梅的大腿上,當著藍五的面,他摟抱著雪梅親吻……
早上起來,孫楚庭對著鏡子梳著頭髮。他發現自己的白髮已經染遍了鬢角,抬頭紋也顯得更深了。雪梅給他穿夾大衣時,他從鏡子里看到她那張依然是那樣粉嫩、水靈的臉。相比之下,自己簡單像一個蔫了的冬瓜。
孫楚庭坐在黃包車上,看著滿街飄落的黃葉,心裡產生了一股悲愴的感覺。他想著:人既然老了,就要落葉歸根,不必留戀枝頭。他想到在前幾年,當他把雪梅弄到手時候,曾引起多少同事的驚羨和嫉妒。他們佩服他的眼力,甚至相信他會「骨相學」,要不怎麼會把一個風塵中的蓬首垢面的鄉村女孩子,變成一個漂亮豐麗的少婦?現在要他「開籠放鳥」了。他能寬宏人道地放出這隻鳥兒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點。多少年來,孫楚庭享受著那種被人艷羨的愉快。這種愉快滿足了他內心深處的佔有慾望。在他看來,佔有就是快樂,快樂就是佔有。孫楚庭對雪梅身上的美,是能夠充分欣賞的。他常說雪梅是個「天生尤物」,但是這個「尤物」必須屬於他自己。他不能讓她去自由翱翔天空。他必須牢牢地佔有她的一切。
包車走到鼓樓跟前,他想到徐媽每天要到街上買菜。他又想到雪梅和藍五可能要發生的事情……他的內心焚燒起來。他叫車夫往迴轉。他說他忘記帶了一份電報。當他走到院子里時候,他聽到藍五的房子里有人在嚶嚶地哭。他一腳跨了進去。伏在床上哭泣的卻是雪梅。
「怎麼在這裡哭起來。太太?」
雪梅聽到聲音,像被蛇咬了一下似地站丁起來。她沒有看他的臉。她低著頭,渾身哆嗦著,恨恨地喊了一句:
「我就是想哭!……」
孫楚庭這時也看到了滿地煙蒂,他有些得意。他故作鎮定地問著:
「你這個『表哥』到底是誰?」
「他是誰你清楚!」雪梅大聲地說。
「他是藍五吧!?」孫楚庭陰沉著臉說。
雪梅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直盯著他說:
「藍五不是死了嗎?你不是說藍五是在伏牛山裡燒炭,掉在山崖下摔死了嗎?你!……你欺騙我!你謀害人命!你拆散我們夫妻,你霸佔了我的身體!孫楚庭!你的心到底在哪兒長著?我……我恨死你了!……」
孫楚庭上去捂住她的嘴說:「你別嚷!」
雪梅掙扎著說:「我……我就是要嚷!」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孫楚庭眼裡露出了凶光。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徐媽走了進來。她小心翼翼問著:「太太怎麼了?是不是有病了?」
孫楚庭說:「她的頭疼病又犯了,你照看她一下。」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徐媽擰了條熱毛巾,替雪梅擦著臉。雪梅的眼淚卻止不住往外流著。徐媽勸慰她說:「太太,您要想得開一些。把身子弄壞,還不是自己受罪?什麼事都是命里註定的。叫我看,孫先生對您不錯,湊湊合合過日子算了。」
雪梅看了她一眼,搖著頭說:「我不能湊合!我就是不能和他湊合!」
徐媽說:「您也是太傻了。怎麼能把真情實話都對他說了?常言說,『夫妻面前不說真,說了真,打單身。』」
雪梅斬釘截鐵地說:「隨他,反正撕破臉了!」
四
早上,滿地白霜。徐秋齋還沒有起床,藍五就在門外叫門。徐秋齋披上衣服給他開了門。只見他手裡提了個包袱,眼裡布滿血絲,一副悲凄難受的樣子。徐秋齋忙問道:
「你怎麼回來了?」
藍五把包袱往床一撂說:「我不能在她家住。徐大叔,我想馬上離開西安。這西安我一天也不想呆了!」說著低下頭,掉下兩滴淚來。
徐秋齋看他那個表情,心裡全明白了。他想著這藍五看起來靦腆,其實脾性還不小。就又問:「你回來,雪梅知道嗎?」
藍五搖搖頭說:「我和她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她當她的官太太,我當我的流浪漢,我眼不見,心不煩。我的心已經傷透了。」
徐秋齋說:「前天她要你搬到她家住,我就說,一個槽上拴不住兩頭叫驢,去她家不是個辦法。結果呢,你裝著一肚子氣回來了。你也不用埋怨雪梅。她有什麼辦法?她是人家娶下的小老婆。她能對你怎麼樣?依我看,這事情還沒有完。雪梅是個直性子,擱不住那個姓孫的三盤兩問,她肯定要把真情倒出來。孫楚庭要是知道你藍五還活在人世!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藍五說:「我也不想善罷甘休!我今天就想到南院門法院去告他謀害人命。這兒是西安市,不是盧氏縣。」
徐秋齋搖了搖頭說:「你以為西安市的法院都是青天大老爺?盧氏縣法院姓錢,這裡法院也姓錢!這裡還有一種人叫『律師』專門『編筐捏簍』,顛倒黑白,只要你有錢,他能把死蛤蟆說成活的,活蛤蟆說成死的。一張傳票下來就得要幾塊錢酒錢。您有錢嗎?要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趕快走開。陳柱子和春義他們都在咸陽,你就先到威陽躲幾天再說。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姓孫的前幾年能害你,就說明他決非善良之輩。現在,誰知道他心裡的鬼名堂?」
藍五聽徐秋齋這麼說,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叫他真的離開西安,真的離開雪梅,他的心頭不知為什麼湧出了一股異常複雜的滋味,他後悔走得太莽撞了。雪梅今天早上發現自己走了,她會怎麼想?她會不會大哭一場?她會不會自殺?他又擔心自己走後,會給徐秋齋帶來麻煩,讓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受牽連,實在過意不去。
徐秋齋看他默默不語,勸他說:
「你今天就走吧!我給陳柱子寫封信。」
藍五眼中含著淚說:「徐大叔,我怕他們也來找你的事。你是不是……也到外邊去躲一躲。咱們一道去成陽吧!」
徐秋齋呵呵大笑說:「我什麼也不怕。常言說,『至死無大難。』我已經七十多歲了。我窮得身上連個肥虱子也捉不住,他就是把我扛起來轉三圈,放下來還得管我飯吃。」接著,他又交代藍五說:「到咸陽能找個職業就混下去。實在混不下去,你就走到哪兒算哪兒,就是不要再回西安……」
徐秋齋把藍五送到了車站。藍五含著淚水朝徐秋齋鞠了一躬,返身踏上了去威陽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