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我給月亮趕牲口。
——兒歌
一
辦完了雪梅和藍五的喪事,春義和陳柱子因為走時沒有和鳳英說好,怕鳳英著急,就只好在灃河岸邊和徐秋齋、梁晴簡單地敘述了別離情後,匆匆分了手。
傍晚時分,春義和陳柱子就回到了咸陽。
沒有到過成陽的人,總以為成陽是關中的通都大邑。一定是個樓房櫛比,人煙繁盛的城市。其實在抗日戰爭中的一九四二年,咸陽只不過是個三四萬人口的小城。
這個小城和陝西很多縣城一樣,她們都有著煊赫一時的名氣。在歷史書籍上,在很多詩歌名篇里,都曾多次出現過。這些印象在人們的頭腦里,構成了一幅幅幻想的海市蜃樓。但真正到了咸陽的人,卻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他們既看不到「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綿延三百餘里的殿字,也看不到「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重疊交錯的宮室。不過咸陽也還有他渾厚樸實的本色:兀突的黃土高原依然保持著它俯視長安的雄姿,靜靜的渭河水,幾千年來依舊在它的腳下流著。「丹閣碧樓皆時事,惟有江山古到今。」對放羊的孩子們來說,他們不認識秦始皇,也不認識漢武帝。他們在倒在荒草叢中的石馬石人身上磨著鐮刀,他們只認識腳下的土地。
春義和鳳英來到咸陽已經兩年多了。自從在洛陽東車站他們扒上向西行的難民火車,到了靈寶縣的閿帝鎮,他們乘的這一列車被甩了下來。日本鬼子在黃河北岸每天晚上向潼關城裡打炮,閿帝鎮到東泉店的一段火車不通了。有一種載運著食鹽和各種貨物的「闖關」車,每天夜裡緩慢地、閉著氣向西爬行,通過打炮區。載運難民的火車到了這裡卻不開了,難民們自己從旱路「闖關」西行。
春義和鳳英夜裡來到閿帝鎮,由於夜間天黑,和同行的人擠散了。春義從火車上跳下來時,頭一腳就踩住個軟烘烘的東西,他彎下腰用手摸了摸,是一個人冰冷的鼻子和鬍子,他嚇了一跳。他把鳳英從車上接下來.抱著她走了好幾步,他不願意讓自己這個還扎紅頭繩的新媳婦,踩住地下這個不吉利的屍體。
閿帝鎮車站附近搭滿了席棚,席棚周圍聚集著上萬的難民。賣熟食的攤子在燈影下冒著熱氣,這些熱氣和味道,清理著難民們口袋裡剩下不多的鈔票。
春義把挑子兩頭歸併在一處,讓鳳英坐上看著行李。他想去買些食物。兩天兩夜的火車頂上生活,使他的腿和胳膊好像粘在一起了。他們相互抱著、拉著、抓著、咬著,變成了一個整體。他們忘記了哪是自己的胳膊,哪是自己的腿,他們只有一個念頭:不要掉下車去。
爬下火車以後,春義才感到真正餓了。他走到幾家攤子前看了看,有賣綠豆丸子的,有賣靈寶大棗粽子的,還有賣蒸饃和賣鍋盔的。這些攤子都擺在一個破席棚下。一般攤子前都站著兩個人:一個扶秤收錢叫賣,一個拿著一條木棍,虎視眈眈地轉游著,監護著。
他們監護的不光是攤子上的食物怕人抓走,還監護他們用於遮風蓋雨的破席棚。因為一不留心,那些席片和木棍就會被人偷走當柴燒。閿帝鎮方圓左近的每一棵小樹,每一片野草都被燒光了。連地上的樹葉子,也被難民用鉛絲一片片插起來送進鍋底。閿帝鎮廟裡的泥胎神像也沒有保住。因為他們的身軀里有幾塊木頭,因此他們被改為「火葬」,人到這種境地他們都不怕神了。
春義看了看那些大棗粽子,米少棗多,包得又小,他想這些不耐飢的東西不是難民能吃得起的;又看了看綠豆丸子湯,覺得也是稀湯拉水,最後他還是買了兩個饅頭。饅頭雖然涼一些,但這畢竟是真正的糧食。
春義把饅頭拿到鳳英面前,帶著一點男人的爽朗口氣說:「給,吃吧!高椿子饅頭!」
鳳英微笑著正要伸手去接,卻被黑影里伸出的一隻臟手抓起饅頭搶跑了。鳳英一怔,看見那個人向難民群中跑了。春義在後邊緊跟不舍地追起來。春義看清楚抓走饅頭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這增加了他的信心。那個孩子邊跑邊咬著饅頭,跑到人群中又拐向鐵路,跨著一根根枕木向前飛跑著。春義也跨著枕木一步步追趕著。在一個鐵路道岔前邊,春義追上他了,抓住他的頭髮。他正舉手要打,忽然眼前閃出兩道微弱的綠光。這是那個孩子的眼睛。他帶著恐懼和乞求跪在春義面前,口裡喊著:「大爺,你饒了我吧!我快餓死了!大爺!你饒了我吧!……」
這個瘦削得像骷髏似的面孔,使春義的手軟了下來,他鬆開了那個男孩的頭髮。他匍匐在地上還在啃著饅頭,弓起脊背準備迎接春義的拳頭。
春義沒有打他,他暗暗地嘆了口氣,扭頭就走。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在一根根枕木上走著,他吃驚自己怎麼跑了這麼遠。
鳳英看到他垂頭喪氣地空著手回來,說:「沒有追上?」
「追上了。……」春義嘆了口氣。
「別追他了,咱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天快亮了,等到天明再說。」鳳英在安慰他。
春義說:「我再去給你買一個饃。」
鳳英拉了他一下說:「別去了,我這一陣子又不餓了。我背上有點冷,咱們靠住坐。」
這一對年輕夫妻背靠著背,在行李上坐了下來,這是他們的「蜜月」。這天夜裡,月色特別皎潔,月亮依然從天空灑下她的銀輝,賣弄著她的光彩。但是難民們無心去欣賞它。難民們的夢不是希望月亮變作小船,而是希望月亮變作燒餅。可是月亮又變不成燒餅。
夜漸漸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沒有睡,他們憑著互相靠近的一點體溫抵禦著夜風的寒冷。他們想起了故鄉.想起了故鄉的土地,想起了故鄉的莊稼,想起了莊稼收打後做成的各種食物。飢腸咕咕轆轆地響起來了。它的響聲竟是那麼大,春義以為這種響聲是來自鳳英腹內,鳳英又覺得是春義肚子里的響聲。其實他們倆人腹內都在咕咕地響著,互相可憐和關心的錯覺,使他們分不清是誰的轆轆的飢腸聲了。
二
天快明的時候,月亮沉沒了。夜色忽然又變得濃起來,群眾叫做「天明黑一陣兒」。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的尖利聲音喊著:
「狼來了,狼把孩子叼跑了!」
「狼把孩子叼跑了!」難民們跟著驚呼起來。
「打狼啊!打狼啊!」人們呼喊著,卻很少有人站起來。
鳳英緊緊地抓著春義,嚇得她渾身直打哆嗦。
大家喊了一陣之後,又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黃土崖頭下一個女人嚶嚶的哭聲。
閿帝鎮這一帶往年是很少見到狼的,也很少有狼吃人的記錄。近來狼卻多起來。據說是南山上的狼群下來了,由於這裡餓殍遍地,狼也在改換著它們的「食譜」。
太陽還是從東方的魚肚白色中露出來了。春義看著地上躺著、坐著的難民群,簡直像一堆堆破布片。天明以後,他們才知道這裡不但沒有柴燒,沒有糧食,連喝碗涼水也要掏一角錢。鳳英急著離開這個地方,就催著春義上路。
三
從閿帝鎮到東泉店的黃土大路上,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它像一條黑色的河流,緩慢地、艱難地向西流動著。扁擔撞著扁擔,小手推車撞著小手推車。由於好多天沒有下雨,黃土大路上的浮土,足有四五寸深,車輪子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走著,不時陷入蓋著浮土的深坑。農民們的小車軸都是上好的棗木心做的,但是在這條路上,走不了多遠就折斷了。有的一家人守著自己的破小車子在哭泣,有的乾脆把它破成柴,用三塊石頭支起鍋,燒一頓飯吃。
鳳英在路上走著,不敢向路兩旁看。她沒有見過那麼多死屍,特別是走到潼關的時候,在一棵樹下放著四五個哇哇哭叫的小孩。這些小孩的媽媽把嬰兒遺棄在這裡,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也可能她們還藏在附近什麼地方,偷看著她們的孩子,她們希望有個人把她們的孩子抱走。但是她們又怕夜裡被狼吃掉。人在最困難的時候,對「人」還是信任的,所以「人」是莊嚴的。
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多次大災難和大遷徙,而且有幾次也是走的這同一條路。秦始皇就曾遷徙過山東大姓十萬戶來填關中。但是哪一次也沒有這次因黃河大決口而遷徙的人口多。哪一次也沒有一個政府對她的人民這樣不負責任。
從閿帝鎮到東泉店車站,本來只有一天的路程,春義和鳳英卻整整走了兩天。東泉店歸華陰縣管,已經到了陝西境地。春義和鳳英在東泉店車站露宿了三四天,總算搭上了到西安的火車。等到他們到西安時,已經是白露變霜、落葉紛飛的深秋季節了。
春義和鳳英走出車站,只見北關這一帶,馬路兩旁全都擠滿了逃荒的難民。他們有些茫然了。這取聚集的難民足有二三十萬人,比洛陽還要多。不要說找活干,就是連支鍋燒頓飯的地方也難找到。
他們在街上挑著行李到處轉著,最後在一個賣烤白薯的棚子前放下了行李。先買了幾塊白薯吃了吃,慢慢和賣烤白薯的老頭搭訕起來。
鳳英嘴甜於勤快,她先幫著那個老頭洗白薯,又一句「大爺」跟著一句「大爺」地叫著。老頭的眉頭慢慢地展開了,允許他們把行李暫時在自己的棚子下放一會兒。下午,老頭告訴春義說,端履門有個人市,那裡經常有人招募小工。春義扛著一條扁擔帶著兩條繩子去了。到了人市上,看到那裡已經蹲著幾百個拿著扁擔的待僱人。春義找了個空地蹲了下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一頭牲口,被拴在等待出賣的集市上。
一直等到太陽偏西,沒有人來招募苦力。最後來了個雇腳力挑鹽的,聲明每人挑兩袋鹽,路上只管飯吃不給錢。春義本來想去,可是聽人家說一來一回要五天。他想鳳英還在賣烤白薯棚子下一個人等著,自己不能把她單獨撂在這裡,他沒有敢去。
晚上,他又回到賣烤白薯的棚下,老頭兒已經收攤子回家了。烤白薯爐子里還剩下了幾塊余炭沒有燒完。鳳英趕快把自己的鍋放在爐子上,兩個人連吹帶煽,總算熬了一頓稀飯。
晚上,他們兩個就露宿在這個賣烤白薯的棚子下面。鳳英還埋怨著春義說:「你應該去挑鹽,好歹是個營生。再說一回生,兩回熟,路跑熟了,門路就多了。常言說:要做官到朝里,要掙錢到市上.咱們光死坐在這裡,錢會飛著來找你?」
鳳英他爹是馬鳴寺街上一個牛經紀,為人會說會跑。鳳英雖然是個女孩子,因為在這個家庭里耳濡目染,卻比一般農村婦女開通得多。
春義聽著她的話,心裡暗暗佩服,自己卻說不出什麼話來。這個青年在赤楊崗村子裡,是出名的手巧心靈的人。但是一張嘴卻像個沒鋸開的葫蘆,一句話也倒不出來。他只讀過四年小學,卻寫得一筆好字。他只學了一個月算盤,卻能把加減乘除練得精熟。他用高粱稈子扎的蛔蟈籠,樣子是仿一座關帝廟扎的。不但有三間正殿,還有廊房山門。他能在一個金瓜上刻畫出「八仙過海」,他能把一捆麥稈編成五棚樓的天壇型草帽。可是這些精巧的手藝,這些驚人的聰明,現在對他來說卻沒有一點用處了。
第二天,鳳英又催著春義到人市上去了。他到了那裡,碰巧有一個建築公司招募三十個力工運磚塊,一天干十二個小時給八毛錢。因為八毛錢還可以買斤饅頭,人「轟」地一聲都圍上去了。這個招募小工的工頭卻是個厲害人。他說:「大家都不要吵,我得挑!」
接著他就像買牲口一樣,一個一個地看著身板牙口挑起來。輪到春義時,他先打量了他一眼,接著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最後說:「你跑幾步我看看。」
春義跑了幾步,臉已經紅到耳朵後了。
「你大概兩天沒吃飯了吧?」工頭問。
春義低著頭沒有回答。
「嗯,像個姑娘!」工頭又睃了他一眼說:「肩膀還不窄。」說著他像推一頭牲口一樣,把他推到被招雇的行列里。
春義乾的活是在一家磚窯前,向膠輪大車上裝磚。十八輛膠輪大車川流不息地跑著。他們不住氣地向車上裝著。從清早到天黑,一直不停地裝著。中午只休息了半個鐘頭,啃了兩個饅頭,到了下午,他的十個指頭上,全磨出了鮮血。他痛恨自己這個庄稼人,皮肉長得太細嫩了。
西安市裡滿街華燈明亮的時候,春義才晃著快要零散的身體去找鳳英。他口袋裡已經裝了八毛錢角票,他不時向口袋裡摸著,生怕被街上的小偷偷去。他正走到中正門大街,忽然從後邊走過來一個留著亂蓮蓬頭髮的年輕人,手裡拿著一副眼鏡在春義的跟前晃著說:「喂!老鄉,要眼鏡不要?真正的茶色水晶鏡。便宜貨!」
「我不要!」春義說著往前走著。
那個青年又跳到他面前說:「看看嘛!你看這鏡片、鏡架!便宜得很哪!」
春義沒有停步仍然走著說:「我不要,看它幹嗎!」
正說著,那副眼鏡忽然掉在地上了。那個青年拉住他說:「你別走!你怎麼把我的眼鏡弄掉在地上了?」
春義一急說:「我根本沒有碰你的眼鏡,是你自己弄掉的。」
那青年說:「你說什麼?我把鏡子交給你,你掉在地上,還想耍賴?你不能走!你要賠我的眼鏡。」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春義的衣襟。
春義這個平日非常靦腆的人,這時也惱了。他說:「怎麼,休想訛人啊!」他挽起了袖子。
這時圍過來一些看熱鬧的人。又一個青年推著他說:「別發火,別發火,有理講理嘛。先把眼鏡抬起來看看,看摔壞了沒有?」
那個青年從地上拾起眼鏡,看了看,眼鏡沒有摔壞。原先那個青年卻故意對著電燈照著說:
「摔破了!有一道紋」
春義憤憤地說:「我不管你摔破沒摔破!我根本設有摸你眼鏡。」說罷掙著就走,那個青年還要上前去拉他,另一個青年卻使了個眼色說:「窮光蛋!放他走吧!」接著是一陣怪笑。
春義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噁心,心裡說:「這也算個人!」他想著自己還算慶幸,眼鏡真要摔破了,他們還真要說麻瘩!他又想起剛才吵架時,他應該向大家說:「我兩隻手在口袋裡一直沒有拿出來,怎麼接住他的眼鏡?」這句話最能說明他沒有碰過眼鏡,可惜當時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嘴太笨了。
回到北關,鳳英在鍋蓋上切著白菜葉子,她興奮地對春義說:「街口南邊賣機器軋的雜麵條,兩角五分錢一斤。雜麵條煮起來漲鍋,買一斤就夠咱倆吃啦。」
春義笑著說:「買一斤半。我今天有點餓了。」他說著就往口袋裡掏錢,手伸到口袋裡一摸,錢卻沒有了。他吃了一驚,又趕快摸另一個口袋。可是不管怎麼掏,兩個口袋裡連一個小紙片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一黑,馬上想起那兩個街痞子在吵架時擠著他的樣子,他又想起他們兩個擠眉弄眼的表情。他全明白了:「錢被他們掏跑了!」
夜裡,他躺在地上睡不著覺。十個指頭疼得像刀子割一樣,但更使他心疼的是,一天的工錢被小流氓偷去了。他有點害羞,覺得自己太沒有能耐。他想到這個城市地方,就是人吃人的生活。在農村,人是向土地要東西,在城市,人是向人身上榨取、勒索,甚至偷盜東西。
他看了看鳳英,鳳英裹著一條被子睡在地上鋪的麻袋片上,睡得很香。天快亮了,鳳英的頭髮上凝結了一層白霜。他心裡引起了一陣強烈的自疚。他和鳳英結婚幾個月了,他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住過一間房子,甚至沒有在一張床睡過一夜。自己是她的丈夫,丈夫是要對妻子的幸福和生活負責的。他覺得自己太不中用了。……
天亮了,春義還準備去裝磚。城牆上響起了警報。警報「嗚——!嗚!——」地叫著。日本鬼子的飛機要來西安轟炸了。因為各個街口都已戒嚴,春義無法通過。一直到中午十二點警報才解除。據說日寇的飛機是飛到重慶投炸彈去了。就在這時候,他在車站看到一張「告示」。「告示」上號召難民到黃龍山去開荒,到那裡每人可以發二百斤小麥安家糧,還發钁頭等二具。春義看到這個消息,心裡覺得一陣興奮。他氣喘吁吁地跑回北關和鳳英商量說:
「咱們乾脆去黃龍山開荒吧!還是種地可靠。不在這城市混了,我真住不慣這城市。到黃龍山,咱們今年冬天能開出幾畝地,明年一年就不發愁了。」
鳳英有些猶豫。她說:「誰知道是真的假的?到那裡這一冬天吃什麼?住什麼地方?城市的活路總要多一些,這麼多人,他們能生活下來,我們也能生活下來。昨天我問一個大嫂,她在戲院門前賣瓜子,一天就賺兩元多錢。」
春義勸她說:「人家是當地人。咱們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還說做什麼生意?」他又哀求鳳英說:「鳳英,這城市就是遍地是錢,我也拾不了。在這兒凈受欺侮,我這個人,不是這個材料。」他說著低下了頭。鳳英想起他昨天被偷的事,又想起他那十個露著紅肉的手指頭,心裡著實可憐。她說:「你看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反正你是男子漢,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我就怕到那裡荒天野地,他們要是不發糧食,才叫哭天天都不應哩!」
春義說:「這是政府出的「告示』』上說的。他們不能隨便說話。」
鳳英說:「『告示』是什麼?『告示』是一張紙。今天說了。明天又不算數的事多得很。凡是出『告示』,都是想方設法騙人的。」
話雖如此說,鳳英還是把行李捆了捆,跟著春義上路了。
上黃龍山開荒的難民確實也不少。大都是些只會種莊稼的老實人。他們渴望著看到土地,他們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笑容,才有生氣,才能活潑起來。他們在土地這個舞台上,才能施展出一切本領和智慧。
咸陽離西安四十里。春義挑著擔子,鳳英背著行李在西安往咸陽的大道上走著。路旁高大楊樹上的葉子,在蕭蕭的秋風中飄落著,地里莊稼已經收割完畢了。土地像脫光了衣服一樣,露出它健美寬闊的胸膛,在黃色太陽光下面,閃發出誘人的紫紅顏色。偶爾有幾塊剩著的棉柴還長在地里,一片片殷紅色的棉葉上,留著嚴霜的痕迹。
春義看著路旁的土地,心裡舒坦了許多。他從那些瑟瑟作響的肥厚棉花葉子上,看得出這裡土地是相當肥沃的。他想著黃龍山的荒地,土質如果也有這麼好,他就可以建立起他的新家園。一對喜鵲從他的頭上掠過,落在一棵光禿禿的柿樹上時,還喳、喳地叫了兩聲,這增加了春義的信心,他不知道他腳下走著的路,就是兩千年前阿房官的大甬道。對農民來說,土地就是他的阿房宮。
日頭偏西時候,他們來到咸陽南關。這裡的難民少多了,街上都是說陝西話的聲音。鳳英看著街上的行人,不但沒有個熟人,連個熟臉也沒有。她開始感到真正到了異鄉。
春義在街上走著,他想找一家飯鋪先吃飯。一個藍布白字的酒帘在風裡飄舞著,上邊寫著「牛肉麵」三個字。春義正在盤算著是不是進去吃兩碗牛肉麵,卻聽到了一聲悅耳的熟悉聲音:
「牛肉麵!大碗牛肉麵!裡邊請。」
春義緊走了幾步。只見臨街的灶台前站著一個系著白圍裙的男人。他正在熟練地炒著菜。春義的眼睛一亮,還不是陳柱子嗎?他忍不住叫了聲:「柱子哥!」
那人正是陳柱子。他看著面前站著這個挑著行李的人,半天才喊出來:
「你是春義?」
「是啊!我們從西安來。」
陳柱子「嘩」地一聲,向炒鍋里掭了一大瓢水,匆忙跑出來接住春義的挑子說:「先到鋪子里!怎麼你們也來到這裡了。」他又向裡邊喊著:「老白,春義來了!……」
「白菜心」正在抹桌子收拾碗筷,她一看到春義,就抓住他的手說:
「哎喲!你怎麼也一擔兩筐出來了!」
春義苦笑了笑,卻說不出話來。柱子看到店鋪外還有一個年輕婦女,掂著包袱,低頭站著。他不認得鳳英,因為他在赤楊崗時,鳳英還不曾和春義結婚。不過他從年齡、打扮,特別是梳的髻上還有一段紅頭繩,心裡也估摸個八八九九。忙問春義:
「春義,這是?……」
春義紅著臉,「我……」了半天,沒說出個名堂。鳳英卻滿臉笑容地走過來叫著:「大哥!……」
四
原來陳柱子離開家鄉早一些,黃水剛一進村,他就來到陝西咸陽了。那時咸陽鐵路已經通車,外地修路工人和國民黨幾個機關搬來這裡,咸陽突然增加了一萬多人口,做生意日子好混。陳柱子自幼學的飯店手藝,面案、菜案都能拿得下來,再加上「白菜心」長得乾淨鮮亮,嘴甜腿快,很快就在咸陽站住了腳。
初開始時,他們盤個露天煤火,賣水煎包子。陳柱子做的包子,不但餡大皮薄,火色還焦黃均勻,香脆透亮。他專門定做了一把細嘴白鐵油壺,凡是當地熟人來吃,總要用鍋鏟把包子搗開,在每個包子里再加上一些麻油,雖然從油壺細嘴裡流出的麻油像線一樣細,可是惹得顧主們個個高興。其實陳柱子一天賣三十鍋包子,外加的香油不到一斤。用陳柱子的話說:「我每天就憑這一斤香油,要在這咸陽闖開門面!」
兩口子省吃儉用賣了一年水煎包子,果然積蓄了些錢。恰巧南關有一家土靛染坊歇業,兩間臨街門面房出租,陳柱子咬咬牙,租下這兩間門面,因為是外鄉人,害怕露財遭禍,陳柱子還假裝租不起,托保貸款,花了二百塊錢。
有了這兩間門面房,陳柱子就好像有了個舞台,他想自己是外鄉人,當地人不能雇,全靠兩口子四隻手干插。因此在經營上還要靠「一招鮮」。他看當地人喜歡吃牛肉麵,就決定專賣牛肉麵。南關附近就有兩家宰牛的牛坊,陳柱子把這兩家的牛骨全都包購起來,每天煮一鍋牛肉鮮湯下麵。陳柱子是開封大館子的學徒出身,會用佐料調味,每天一鍋湯里,他總要加上四兩花椒、二兩茴香,另外,他還會加點山珍海味的零碎。燴面時,除了放些木耳、黃花菜,還要抓一把發好的嫩青豆。這一把嫩青豆和他賣包子時的細嘴油壺一樣,開張不到兩個月,就門庭若市,贏得了顧客們的好評。
陳柱子把春義兩口子留在店裡,給他們燴了一大鍋面吃了吃,讓他們休息一下,自己還忙著做生意。到了晚上上好店門以後,他才端過來一盞牛油燈,同他們說話。
當春義說了要到黃龍山開荒的緣由後,老白搶著勸他們說:「別去,千萬別去。扶溝縣去了好多難民,都又回來了。到那裡不光沒有房子住,連一眼吃水的井都沒有。說的是每人發五十元錢安家費,叫自己挖窯洞,咱們誰會挖窯洞?再說連個門也沒有,怎麼過冬?有的人挖了窯洞剛住進去,沒有多少天窯洞塌了,把人也砸死了。」
春義說:「窯洞塌的還不多。我們在洛陽也見過人家住的窯洞。頭一年去也不過受點苦,公家總還給二百斤糧食哩。」
鳳英插話說:「他就記著公家那二百斤糧食!」
春義說:「不是老說這二百斤糧食,別的實在沒有辦法!政府扒開黃河把咱們家鄉淹了,不靠政府靠誰?」
月蓮說:「我的傻兄弟,那二百斤糧食吃不到你嘴裡。這些救濟糧,在西安是小麥,到咸陽就變成玉米,說不定到黃龍山就變成麩皮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叫我說就在這咸陽混,憑力氣幹個什麼還顧不住個嘴?咱們出門來就是一家人。一碗粥,兩家喝,一個饅頭,掰開吃。有我們活的,就有你們活的。」
她說著用眼睛看著柱子,希望柱子說話。柱子只是微笑著不言語。他說:「春義和弟妹跑了一天,也累了,先休息,明天再說。」他說著搬過來兩捆草,打了個地鋪,讓他們兩個睡下,自己卻打夜做和面去了。
躺在地鋪上,鳳英大睜著兩眼睡不著覺。由於自己和陳柱子兩口子不熟,加上自己是個新媳婦,在他們說話時,自己不便多插話。可是,她這個年輕婦女的眼睛卻像天平,能夠察看事物的分量。她喜歡陳柱子這樣有生活本事的人,她也喜歡白月蓮這樣愛說愛笑的痛快人。她知道老白說黃龍山開荒的那些情況,並不完全是嚇唬他們。她知道「市場」這個魔鬼的威力。陳柱子的經營使她羨慕,使她嚮往。她深知道要生活下去,就不能放掉眼前這個大好機會。春義可能還執拗地想去種地,可是不能跟著他再去瞎摸了。常言說,「過去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這是她父親常說的。「我一定得拿定主意,就是生一場氣,也不能失掉這個機會。」她決定這樣做,她把被子給春義裹了裹,自己悄悄地爬了起來。
她打開煤火燒了大半鍋熱水,又用刷子和抹布刷起桌子來。她把六張飯桌刷得雪白,露出了木紋,連桌子腿也刷洗得一乾二淨。她把地下徹底掃了一遍,有些泥皮還用杴鏟了鏟。她聽到雞子才叫頭遍,又抱過來一捆菠菜用手摘著。……
雞子叫二遍時候,陳柱子起床了。他要打火添鍋煮肉。當他發現鳳英在摘菠菜,滿意地說:「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天明摘,不耽誤。」鳳英苦笑著說:「你們多睡會兒,我年輕力壯,干點活累不著。」
天亮時候,陳柱子才發現他的桌子板凳全部刷了一遍,那些桌子閃耀出雪白的亮光。地上也露出一塊塊清潔的青磚。像新鋪的地面一樣。陳柱子看著低頭摘菜的鳳英,心裡一陣高興。
大約是勤快的人最喜歡勤快的人。勤快人也能看出勤快人的勤快。陳柱子看著鳳英兩隻利索的手,好像從他自己身上又長出兩隻手來。他拿過塞在桌頭的一瓶二鍋頭酒,深深地呷了一口,打算把春義叫醒和他談談。